為什么現代中國學術可以分化、分裂乃至對壘,學者卻仍能保持基本的語言認同?我想原因不外以下幾個方面:
1、隨著學術演進(不一定是進步),分科分化日益細密,通才型學者日益減少而專家型學者日益增多,學術話語的分野和溝通困難本來也屬于正常現象。李澤厚1980年代末曾預言今后中國學術“將是一個專家的世界”(《李澤厚十年集·走我自己的路》)。抗戰期間馮友蘭也說過類似的話(馮友蘭《新事論》第七篇《闡教化》),但那時專家和通才分化尚不明顯,“一事不知,儒者之恥”,許多專家仍努力做通才。1990年代以后信息大爆炸,專家和通才徹底分開。通才型學者在學術話語上一般善于化生為熟,化難為易,化深為淺,善于在專門術語和日常語言之間建立恰當的聯系,顧到各層次讀者;專家型學者則各自為戰,新舊、生熟、難易、深淺不同的話語日益隔絕,操同一學術話語的人聚在一起或能“相悅而解”(據說如此),操另一話語、依靠另一知識譜系的學者就只能望洋興嘆。統一的學界被不同的學術話語包圍,分裂為彼此隔絕的若干小型“帝國”,這個態勢一旦形成,對難懂的學術語言的指責似乎也變得不那么理直氣壯:你想懂我們的話?請加入我們的圈子,否則免開尊口。這當然又加劇了“看不懂”的痛苦!
盡管陳寅恪認為“國人治學,罕具通識”(陳寅恪《陳垣敦煌劫余錄序》),但與當代相比,現代學者很多還是通才與專家的結合,他們既有專門的學術著作,也有顯示其博學通識的經典性普及讀物(如魯迅、朱自清、李四光、竺可楨、王力、費孝通)。通才與通才不容易出現交流障礙,通才的好處還在于既能耕耘“自己的園地”,也能欣賞和批評專家的專門之學,比如陳寅恪兩次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寫審查報告,提醒專治中國哲學史者要熟悉哲學思想發生的各種社會文化背景,“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便是站在通才地位衡量專門的哲學史研究(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陳寅恪在現代學術界所以享有特殊威望,就因他往往能以卓越的史家之通識補文學史、哲學史、語言學史、社會學史、醫學史諸多專門學科之闕漏。若一人而兼具通才之識與專家之能,則其通才之識更能為其專門研究服務,盡可以專注于某一專門問題而不為此問題所拘囿,視野開闊,左右采獲,上下議論于其間。這是通才型專家的特點。就“述學之語”而論,通才型專家在清儒所謂“窄而深”的專門之學上鉆得再深,跑得再遠,也能隨時回到常識平面,其學術話語始終有來自“常言”和“常識”的支撐,不至于“思銳才窄”,往而不復,成為孤立枯竭僵化荒謬的“學術話語”,以為自給自足,頃刻可以憔悴{1}。易言之,在現代通才型專家那里,學術話語和民族語言共同體始終保持著適當的張力和互相滋養的關系,新名詞、新話語和日常語言之間并非那么格格不入,學術研究因此也就不會過于逸出公共視野之外而變成獨立王國。
2、現代學者多半也是文學家,這就更使他們的學術語言能夠和不斷創造、更新、生長的民族語言母體息息相關。章太炎、梁啟超、王國維、周氏兄弟、胡適、劉半農、郭沫若、陳寅恪、王力、趙元任、朱自清、錢穆、錢鍾書——個個都是學者兼作家(詩人散文家小說家),現代學術語言和文學語言之間并無森嚴壁壘。《古史辨》上有劉半農、周作人、俞平伯的小品文式考證和議論,這三位主要是文學家而非歷史學家,更非上古史專家,他們也完全不采取當時已興起的長篇論文格式,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以文學家身份和方式參與古史討論。“古史辨派”不把這三位拒之門外,“古史辨派”自己的語言風格也明白洗練,他們對現代白話文學術語言的進步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也不獨《古史辨》如此,現代中國影響巨大的一些綜合性雜志如《東方雜志》、《新青年》、《新潮》、《新月》等都把文學創作和學術理論放在一起,這種編輯方針和《古史辨》異曲同工,有助于促進文學語言和學術語言的溝通。再看魯迅,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門外文談》、《上海文藝之一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以及其他大量收錄在雜文集中的學術文章,學術語言和文學語言不可分拆,既無學術的空架子,也并不過事文飾。他甚至模仿標準“述學之語”寫《阿Q正傳》“第一章序”和《故事新編·理水》個別章節,用小說和雜文筆法來做“學匪派考證”。“讀一篇極精彩的論文時,每每能浮起讀文學作品的興趣,而從偉大的文學作品中又似乎能讀出一篇論文來。”(胡繩《夜讀散記·談理論研究與文學欣賞》),現代作家和學者往往能讓讀者體會到這種文學語言與學術話語彼此滲透交相為用的勝境。1940年代末,胡繩就曾專門呼吁理論工作者要“學習魯迅的文體”以造成中國學術的民族化(胡繩《學習魯迅的文體》),現代作家和現代學者語言上彼此親和,由此可見一斑。胡風也說過,魯迅語言的好處在于一切名詞術語都能為我所用,化為自己的表達,絕不依賴現成的概念術語,結果在魯迅著作中,“思想本身的那些概念詞句幾乎無影無蹤”(胡風《關于魯迅精神的二三基點》)。竹內好也認為魯迅盡管“一方面翻譯了大量的文學理論,一方面卻又終生與抽象思維無緣”,“他在氣質上,也和借概念來思考緣分甚淺”(竹內好《魯迅》)。胡繩、胡風、竹內好三人的說法,皆可謂真知灼見。
魯迅當然也會有取自別人的概念,但絕非不加分析地拿過來作為現成的無需證明的東西來使用,比如《“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的“硬譯”和“階級性”都是別人的概念,但都賦予了個人的理解和闡釋,與其說是借用概念,毋寧說是魯迅借用這些概念講了自己的話。明白了魯迅的意思之后,讀者大可丟棄這些概念,而不必在魯迅之后繼續依賴性地使用這些未經個人消化的現成詞語并使其“術語化”。魯迅對別人的概念、術語始終保持一種距離,往往在懷疑甚至諷刺的意義上姑且一用。他本人研究小說史時使用的一些概念和提法就是如此。比如他認為《官場現形記》的特點是掇拾一些官場和民間流行的“話柄”(類似今天的“段子”)來眩人眼目,不善于刻畫人物和敘述場景(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這是魯迅的重要觀點,作為這個觀點之核心的“話柄”一詞卻并非抽象概念,而是借用研究對象內部的一個詞語來指稱魯迅自己賦予清楚界定的文學現象,就地取材,奪胎換骨,讀者看到這個詞語,不會糾纏于它作為一個概念的內涵與外延,而會跳過這個詞語,領悟到背后的所指。胡適十分贊同并且借用過魯迅關于“話柄”的說法(胡適《官場現形記序》),但在魯迅和胡適之后,“話柄”并沒有成為中國小說史研究中一個化不開的棘手概念,而文學研究中哪一個概念通常不都是異常棘手的呢!魯迅這種避免大量生產和借用非生產性僵化概念的論學方式在現代中國學者那里比較普遍,這使得他們的“述學之語”具有文學語言的直接性和透明性,不易板結為空洞玄虛的概念而誘使讀者與同行做無謂的糾纏(胡適討論屈原時用諸葛亮草船借箭故事提出的“箭垛式人物”的概念也是如此)。
當然學術語言和文學語言相得益彰要有一個度,不能妨礙學術表述的質樸明晰,也不單單是給學術著述增加一層文學的修辭,那反而要不得。關鍵是要找到文學語言和學術語言的契合點,亦即語言的高度及物性和表現力,從而達到韓愈所期望的氣盛言宜、“物之浮者大小畢浮”的境界(韓愈《答李翊書》)。聞一多稱這種境界是“文辭與意義兼到”,思想、學問和文章渾然一體,他認為這對文學家已頗不容易,至于“純粹說理的文做到那地步尤其難,幾乎不可能。也許正因為那是一種幾乎不可能達到的境界,有人便把說理文根本排出文學的范圍外,那真是和狐貍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一樣的可笑。要反駁那種謬論,最好拿莊子給他讀”(聞一多《莊子》),聞一多認為莊子做到了思想家和文學家的高度合一,“他的文字不僅是表現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種目的——讀莊子,本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世間本無所謂真純的思想,除了托身在文字里,思想別無存在的余地;同時,是一個字,便有它的涵義,文字等于是思想的軀殼”(聞一多《莊子》)。優秀學者的學問和述學之語必定是高度同一性的關系,有學必有言,有言必有學,不存在沒有學問的語言,也不存在沒有語言的學問。學問不好必然要在語言上反映出來,語言破碎必然顯示著學問的駁雜不淳。這應該是凡以文章問世者皆心知其意的共識,不必(亦不易)詳加解說。
3、現代知識分子在文言文向白話文的過渡時期,很快找到了一系列“改寫漢語”的正確方法{2}。不妨就用胡適做代表,他曾被反對者目為白話文的“大帝”,老家績溪則被諷刺地稱為“上京”(章士釗《評新文化運動》),胡適的白話文理論和白話文著作對現代白話文的影響無人可以替代,如果他有什么“作文秘訣”,那也是大多數現代知識分子的寫作方式。
和“五四”以后眾多優秀的白話文作者一樣,胡適文章寫得好,首先因為他古今中外書看得多,熟悉中國悠久的文言和白話的書寫傳統,由此養成一種“語感”,知道文章何為“通”,何為“不通”。“語感”好壞,除語言天賦外,主要靠后天培養,亦即平日讀書養性與專題研究,二者結合就是“學問”。“語感”從“學問”而來,“學問”即“語感”,“語感”即“學問”,有怎樣的“語感”便有怎樣的“學問”,反之亦然。“語感”并非語言學家總結出來的那一套給人當拐杖來依賴的語法規則,而是讀書、研究、寫作過程中以直覺形態呈現的對語言規律和美感的自由靈活的把握,其作用遠遠大于單純從語言學教科書上習得的外在語法知識。
“語感”是現代學者的看家本領,也是習慣于依賴外在語法知識的當代學者所欠缺的。“文從字順”需要“語感”,克服原有語言共同體和新近發明的話語體系的裂隙,促成學術話語和日常語言良性互動,審定和大規模使用外來“新名詞”、“新術語”,更需要良好的“語感”來“彌縫”。“新名詞”、“新術語”的翻譯既要真正了解一個概念在外來語言中的確切所指,更要在翻譯者自己的語言中找到最匹配的詞語,難度可想而知。嚴復所謂“一名之立,旬月躊躇”(嚴復《〈天演論〉譯例言》),絕非夸張。章太炎可能是漢語世界第一個使用“外來語”一詞的人(史有為《漢語外來詞》),但他強調使用“外來語”必須和啟用“廢棄語”和“新造”術語一樣,“特當審舉而戒濫”(章太炎《文學說例》),甚至斷言不通“小學”也就不會制造合適的“新字”(新術語){3}。陳望道進一步指出,“為了精密正確,我們要拒絕偷懶的省力、無結果的容易、內容空泛的簡潔和油腔滑調的流暢,而敢于接受沉著凝重的語體,擔負創造新詞新字,吸收外來語的麻煩;倘充實不妨詳盡,倘嚴肅不妨粗糙生澀”(《再進一步》,1934年6月25日《中華》副刊),這就似乎已經觸及了后來學者所謂使用外來語的“柔性規范”{4}。但并非有了好的外來語的譯名就大功告成,無論怎樣理想的一個或一套譯名一旦進入本民族語言,必然引起或大或小的語言地震,驚擾周邊語言,使其發生連鎖反應,因此這以后的化生為熟、化難為易、化深為淺的“彌縫”,將是更艱難更緊要的持續性工作。以胡適為代表的現代學人在這方面相對來說都比較成功,他們的文章很難看到與漢語格格不入因而含義模糊的夾生概念,以及這種概念對周邊語言的侵害。在周作人的讀書隨筆和小品文中就能經常欣賞到他大段節譯外國文學和學術著作而竟然不覺是在翻譯的恰到好處、天衣無縫的“彌縫”。良好的“語感”使他們無法忍受新名詞、新術語和固有語言體系的齟齬,也使他們懂得如何用盡渾身解數來“彌縫”語言生長過程中必然產生的話語與常言、話語與話語之間的裂隙。從這角度看,語言認同的主要兩個層面——日常語文和學術話語——是休戚與共的關系,不能以日常語言的惰性拒絕新的話語融入,但也不能以新話語的融入來任意破壞日常語言的規范。理想的狀況是新話語應該能夠為日常語言不斷輸送新鮮血液,日常語言應該有寬廣的胸懷和能力有序地接納新話語。
海德格爾認為人的正確的“說”(包括“寫”)必須基于對一種語言的正確的“聽”,若無這種“聽”,搶在語言的前頭或落在語言之外,就是“不恰當的講”,而在“不恰當的講”中,事物也就“不能以其本來面目為我們的思所知”。“講是對我們所講的語言的聽”(郜元寶譯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所謂“聽”而然后有所“說”的涵養,就是這里所說的“語感”。
胡適還有一項專利發明,就是認為白話文等于“寫話”,“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這固然容易給讀書不多的人造成誤會,誘導他們輕視文字的作用,以為寫文章可以不讀書,不借重文字,完全如黃遵憲所謂“我手寫我口”就夠了(胡適白話文理論這一側面很快被周作人、郭紹虞、朱光潛、李長之、吳組緗等有識之士所糾正)(參見郜元寶《漢語別史》,《魯迅與當代中國的語言問題》),但對那些飽讀詩書的人,胡適的理論又不失為一種經驗之談,他告訴大家不妨用口語中固有的各種資源和智慧來充實文章,不妨用口語中固有的語法來調整和規范行文——這后一條對于剛剛擺脫(失去)文言文的聲韻、節奏、腔調、字法、句法而走進似乎散漫隨便的白話文世界的作者,尤其顯得至關重要。“五四”以后優秀作者正如魯迅所說,一方面從廣泛深入的讀書經驗中領會作文方法,“在舊文中取得若干資料”,“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一方面則“將活人的唇舌作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語言,更加有生氣”,“一定要它讀得順口”,用活的語言來充實、引導、核準書面文(魯迅《寫在〈墳〉后面》、《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胡適反復強調白話文的直白、清白和黑白之“白”,周作人提倡“絮語”式的“美文”(參見周作人《燕知草跋》,《美文》),和魯迅“將活人的唇舌作為源泉”意思相同。這可以說是現代白話文作者的第二條“作文秘訣”。如今只知道在本學科“理論話語”迷魂陣中打轉念咒而寫不通文章的學者,若非讀書太少,就是不懂“向活人的唇舌學習”,或兼而有之。
第三,胡適竭力抨擊各種現代“名教”玩弄虛無的概念游戲的惡習(胡適《名教》),這也不啻給后來所有大搞“話語崇拜”的學者們進一忠告{5}。“名教”只是崇拜“文字”,而這“文字”尚在日常語言系統中,至于許多“學術話語”則早已脫離日常語言系統,成為某種“元語言”、“超語言”,對后者的“崇拜”,危害恐怕要遠過于單純崇拜文字的“名教”。
憑這三點,胡適便有資格作為白話文理論權威,號召和指導大家對中國數千年延續下來的書寫系統進行全面“改寫”,以順應漢語言文字遲早要完成的現代轉換,而他也并沒有像當時許多反對者深懼而痛詆的那樣,成為漢語言文字的千古罪人。
4、得力于一些關鍵人物的呼吁和警戒。在中國現代,語言文字不僅是文化表達的工具,更是文化保存和文化創造的歸宿,茲事體大,舞文弄墨者無不究心于漢語言文字的進化與完善,甚至因為愛之深而恨之切,一度發生過取消漢字改用拼音文字的激烈主張。但無論愛恨不同或愛恨交加,筆下都不含糊。反之,文墨不通,語句破碎,不僅要不齒于冠蓋之倫,也會騰笑于普通學子之口。
且看一些代表人物對語言文字如何再三致意,強聒不舍。
1903年章太炎亡命日本,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發表演說,提倡保存國粹,而他心目中的國粹,第一就是語言文字,其次才是典章制度和杰出人物。他甚至認為,“文辭(文學)的本根,全在文字。唐代以前,文人都通小學,所以文章優美,能動感情。兩宋以后,小學漸衰,一切名詞術語,都是亂攪亂用,也沒有絲毫可以動人之處”(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錄》)。章氏從其“文學復古”立場出發,認為文學是否感人,取決于作家是否懂得“本字古義”。他后來對此說法似乎有所糾正,即認為作者不僅要考究本字古義,也要看到本字古義在后世(口語、方言和白話文中)的衍變,但他又說這種工作比單純考究文言更困難,因白話所依賴的口語方言“藏古語甚多”,“白話所用之話不知當作何字者正多也”,“是故不詳識字,動筆即錯”,“古人深通俗語者,皆研精小學之士”,“小學”修養必須達到顏之推、顏師古祖孫的水平,方能寫白話文,他本人還“不敢貿然為之”,因此他的結論還是“非深通小學,如何成得白話文哉?”(章太炎《星期講演會記錄》第二章《白話與文言之關系》)由章太炎所引起的有關文學與文字之關系的討論還會繼續下去,但無論如何,他對語言文字的愛護和珍重之情,仍然不難為有識之士所認可。
1936年日本大舉侵華已成事實,華北即將不保,在那緊要關頭,周作人致信胡適,與這位《新青年》時代的戰友相約,以漢字為最后文化防線誓與日寇周旋,希望政治軍事上失去的,要在文學和文化上重新奪回(周作人《國語與漢字》)。盡管木山英雄教授稱這是周作人的失敗主義者的夢幻般的抵抗(木山英雄《北京苦住庵記》),但在周作人身上,不是也能看到從章太炎一直下來的對本民族語言文字相同的信賴與愛惜嗎?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周作人是對語言學最感興趣的一位作家,他說出門旅行或養病的時候,最想攜帶的書就是有關語法的著作,對西方修辭學和現代語言學,對中國古代的“小學”,周作人可謂如數家珍,他一生保持這方面的濃厚興趣,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探索現代“國語”和“國文”的建設之路。他給自己最高的評價,也就是“常識略具,國文粗通”(止庵編《周作人自編文集·苦口甘口》)。作為一個學者和作家,他對自己與國文教學的姻緣非常看重,在他的意識中,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都必須具有清楚的語言意識,都必須清楚地知道應該寫怎樣的文章,才算合格。周作人的“雜學”未必人人服氣,但周作人在“國語文”寫作上取得的杰出成就,凡是懂得一點白話文寫作甘苦的人,都會肅然起敬。
1938年蔡元培為《魯迅全集》作序,特地提到魯迅的文學天才在于“用字之正確”,誠為不刊之論,其基本著眼點和章太炎毫無二致(蔡元培《魯迅先生全集序》)。我們幾乎已經習慣地將“文學語言”的“美”理解為“正確”基礎之上的進一步修飾,而不把“正確”本身看作“文學語言”最高的“美”。其實種種修飾所要達到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正確”地表達作者構思想像中的圖景嗎?文學語言只要“正確”,也就包含了“美”,這個道理古人揣摩得很透:“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蘇軾《答謝民師書》)換言之,“達”(正確)不只是“文”(美)的前提,真正的“達”必然也就包含了“文”。蔡元培對魯迅的文學天才仿佛有點出人意料的概括,其實也就是蘇軾所謂“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這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改變對“文學語言”的“美”的一些誤會。“用字之正確”不僅是文學語言的美的極致,也是學術語言的最高境界。“正確”一詞,幾乎道盡了現代學者語言認同的全部內涵。
稍稍再往前推,1932年留學德國的馮至寫信給《沉鐘》時代的老友楊晦,為自己過去的詩歌感到羞愧,覺得那時他跟漢字太疏遠,以后如果還寫詩,首先要下一番“小學”的功夫,好好認識認識中國字(《沉鐘社書信選粹(二)》)。這不正是章太炎理論的一個活的注腳嗎?
魯迅樂于“咬文嚼字”,他對章士釗誤解和誤用“每下愈況”、“二桃殺三士”咬住不放,雖然夾雜著個人恩怨,但警戒大家不要輕率掉文,也情見乎辭。魯迅和胡適一樣始終反對“文字游戲”,認為這是把中國文化變成醬缸的罪魁禍首。他不僅告誡自己不要生造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字句,當他的學生胡風遭到圍攻時,也肯坦然承認胡風在理論上太“拘泥”,文字“不肯大眾化”。《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這段關于胡風的話出于馮雪峰之手,但獲得了魯迅首肯,足見魯迅如何看重理論文章的平易近人、清新可誦(葉圣陶對胡風的不滿也集中于這點)。魯迅固然以“用字之正確”顯示了他非凡的文學天才,但他修改文章時一絲不茍、精益求精的態度也一樣令人肅然起敬。正因為在文字上有一種“潔癖”,他才甘愿為青年作家擔任校對,以苦為樂,甚至炫耀自己替人做校對的才能。
胡適白話文理論既針對一般白話文寫作而發,自然也適用于學術論著。中國現代學術語言新范型的奠基者首推胡適,他在文、史、哲、教育、政治等諸多學術領域的開山性工作,留在學術語言上的影響和留在具體學術方法和學術觀念上的影響,可以等量齊觀。胡適對學術語言的要求很簡單,就是把學術研究成果“用明白曉暢的文字報告出來,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見,有腦筋的都可以明白。這是化黑暗為光明,化神奇為腐朽,化玄妙為平常,化神圣為凡庸”(胡適《整理國故與打鬼》),這也就是胡適心目中理想的現代學術語言,他是這樣主張,也是這樣實行的。受他影響,現代中國學術語言的主流基本達到了“四化”標準,而1990年代以來中國學術語言是否“明白曉暢”,是否善于“四化”,是否可以“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見,有腦筋的都可以明白”,就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說到對語言文字的監督,當然更不用說毛澤東將文風作為黨風的表現上升到政治高度來綜合治理,還有政壇和學界權威如胡喬木、呂叔湘等對包括理論語言在內的語文全體日夜警惕的守望——這一切目標不盡相同,但有一個基本共識,就是魯迅所說的“偉大也要有人懂”(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葉紫作〈豐收〉序》)。一個“懂”字,蘊涵太多,遠不止對“文學語言”的審美要求,而幾乎囊括了文化人透過文字對自身文化準確而生動的把握,是語言和生活之間的全部靈性紐帶。
對學術研究來說,所謂語言認同有多層含義。首先是“文從字順”,要求學術論著應該沒有用詞不當或語法錯誤。這是基本的語言認同。其次指學術理論話語必須經過化生為熟、化難為易、化深為淺的一套融會貫通的功夫,必須具有中等水平以上讀者通過學習和思索也能大致理解的穩定而明確的所指。再次,新的學術話語和舊的學術話語、新的學術話語相互之間,都要能形成有效對話。學術語言最好還能夠和日常語言保持持續有效的交流,至少不能脫離日常語言而成為孤立神秘的符咒。學術語言甚至還應該像上乘的文學語言那樣準確而生動地表現客觀情境與主觀情志。這樣的語言認同不僅表現為對語言文字的一種觀點和態度,也不限于對作為交流工具的語言文字的深刻領悟與熟練運用,更聯系著語言文字背后復雜深邃的社會歷史和精神文化信息,是全身心的投入而非單純理智的 關切。
語言認同終極意義上就是價值認同,但考慮到語言認同諸多不同層面,它往往又并不能直接等于某種具體的價值認同。具有基本語言認同、能做到“文從字順”的學者們不僅很可能擁有截然相反的語言觀(如《新青年》和《甲寅》、《學衡》),更可能在語言以外其他價值領域不共戴天,“十七年”和“文革”的語言現象就是如此。那時從現代延續下來的語文素養至少在學術界還不太容易馬上喪失,即使最極端最荒謬的政治話語也不得不遵守起碼的語文法則的約束,甚至在某些語文表達上還顯示了天才的創造,但政治及其特有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自上而下的概念游戲強行綁架了文學與學術,語文正確而語義荒誕的現象很快就成為公開的秘密,文學和學術圍繞一些強行推廣、高深莫測、莫名其妙的既定教條、概念和話語體系瘋狂地跳舞,最后演化為政治話語全面占領包括學術和文學在內的日常生活語言每個角落{6}。一篇批評理論或學術研究文章往往就是在遵循基本語法規則和用語習慣的前提下反復擺弄有數的幾個當令的政治話語,最后使文章變成閉著眼睛念咒,和今日一些學者供奉著“現代性”、“文本”、“后殖民”、“帝國”、“政治”、“性別”、“資本”等概念而大念咒語,頗有幾分相似。基本語言認同并非學術文化正常發展的充分條件,只是學術文化正常發展的必要條件,但也只有具備基本的語言認同,才有可能感受到正確的語言形式與荒謬的內容共存的痛苦并在痛苦中保持一種反思。如果失去基本語言認同,就不會有起碼的生存領悟,整個文化勢必陷入徹底的盲目與毫無自覺的 荒謬。
喬治·奧威爾在《政治與英國英語》中指出,一定的語言狀況總是聯系著一定的政治狀況,尤其是集權政治必然表現為極端的語言游戲。在極端的語言游戲中,有學術良知的學者只能維持基本的語言認同,或轉而伏藏于外文和古文天地。錢鍾書《管錐篇》堅持使用文言與古往今來作者對話,不僅是要驗證他四十年前所謂“白話文之流行,無形中使文言文增進彈性(elasticity)不少”(錢鍾書《與張君曉峰書》),也想遠避時代的語言潮流而有所抵抗{7}。陳寅恪反復說舊體詩創作和欣賞不僅要善于運用“古典”,更要使“古典”與“今典”高度融合(參見陳寅恪《讀哀江南賦》,《柳如是別傳·緣起》),他在1950年代之后創作的許多舊體詩便是透過一般讀者難以知曉的古典與今典的微妙關聯,曲折傳達他對當時政治的高度敏感。周作人、穆旦、巴金等一大批現代作家在1950年代以后投入大量精力于文學翻譯,也是殊途同歸。外文和文言是當時語言暴力下最好的逋逃藪,然而極端的語言游戲一旦放棄對學術的捆綁,學者就不能滿足于消極的語言認同(“文從字順”以及在文言與外文里夾帶“私貨”),而必須向自己和同行要求更高的語言認同,諸如各種學術話語之間的可溝通性,學術話語明確而穩定的所指,流行的學術話語與文化歷史以及日常生活語言的有機聯系等等。
今日許多學術著述不僅談不上更高的語言認同,連起碼的“文從字順”也做不到。學術界打假之聲盈耳,規范呼吁不斷,結果只弄出大量莫名其妙的論文格式和裝模作樣的所謂腳注與尾注,唯獨對學術語言毫不講究。這就好像一個人不修邊幅,卻渾身掛滿商標飾品,豈非咄咄怪事!
沒有語言認同,就不會有真正的文學創作和欣賞,不會有真正的人文科學建設,整個社會也無法維持有效的對話與交流。瑞恰茲說,“有史以來文明就依靠語言,詞語是我們相互之間、我們與歷史之間的主要紐帶,是我們精神遺產的通道”,艾茲拉·龐德說,“詞語的堅實有效是由該死的被人小看的文人學士來照顧的,如果他們的作品腐爛了(我指的不是他們表達了不得體的思想),當他們使用的工具、他們的作品的本質即以詞指物的方式腐爛了,那么,社會和個人思想、秩序的整個體制也就完蛋了”(均引自陸建德《思想背后的利益》)。“詞語破碎處,無物復存”,德國現代詩人史蒂芬·安東·格奧爾格這句詩,馬丁·海德格爾在《語言的本質》和《詞語》兩文中曾經加以反復闡釋,其目的也無非要說明語言和存在的高度統一性的關系不容破壞。王國維說,“夫言語者,代表國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廣狹,視言語之精粗廣狹為準,觀其言語,而其國民之思想可知矣”(王國維《論新術語之輸入》)。這基本可以概括上文所引從章太炎到馮至的一大批現代知識分子的語言認同,和這里所引瑞恰茲、龐德、海德格爾的話也可相通。語言認同不能簡單歸入“民族主義”、“國粹主義”、“保守主義”或“語言純潔主義”,它毋寧更是“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的文化與存在的雙重自覺。
學術語言是社會語言的一部分,不僅相互之間需要維護基本的語文認同,和廣大受教育的知識分子讀者群體之間也要有基本的語文認同,這樣學術才能扎根社會文化的現實土壤而受到滋養,才能接受現實和大眾的檢閱,在滋養和檢閱中健康發展。缺乏基本的語文認同,便談不上學術共同體;和廣大知識分子讀者群缺乏語文認同的學術界即使形成了自己的共同體,也只能是一座封閉狹隘不宜久居的圍城。
“道術必為天下裂,語文尚待彌縫者”,這是現代學術界所一再昭示的事實,也是當下學術界所應具備的自覺。任何人,不管工作如何重要,職位如何崇高,都無權破壞和踐踏一個民族共同的語文平臺,除非他是上帝,為要折辱人類的狂妄而推倒巴別塔、“變亂口音”。但維持語言認同的愿望,恐怕也并不比躲進“學術話語”或無人能懂的“文學語言”的小型“帝國”頤指氣使,更加顯出人的狂妄吧?
馬修·阿諾德因為批評美國第十八任總統、南北戰爭中的常勝將軍和實際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尤里斯·辛普森·格蘭特文句不通,遭到馬克·吐溫的嘲諷。馬克·吐溫說格蘭特將軍一紙電文便可以改變美國歷史,而像阿諾德這樣的文士即便每天吐出成噸的正確典雅的英文,也不過爾爾。馬克·吐溫除了用格蘭特對美國的巨大貢獻來回護其語法錯誤(后者被形容為太陽黑點),還翻箱倒柜找出一本《現代英語文學:其瑕疵與錯誤》,據說該書捉到莎士比亞、彌爾頓、蘭姆、司各特等二十多位名人的語言錯誤,并宣布挑剔格蘭特語法錯誤的阿諾德本人的文章也有兩處嚴重的語法錯誤和多處不規范現象。從阿諾德對格蘭特的批評中,馬克·吐溫或許因為敏感地嗅到英國知識界對年輕的美國文化的優越感而被激惱(馬克·吐溫《格蘭特將軍的語法》),但馬克·吐溫在這過程中運用的邏輯,并不能成為今日學者和文人輕視語文的借口,否則對語文的監督機制將蕩然無存,學者的語言認同隨之解體尚屬小事,全社會陷入語言混亂、語言暴力和語言狂歡才更可怕,而我們對此也并不陌生。
{1} 有關當前中國學術話語的危機與自我建構的策略,吳曉明《中國學術話語體系的自我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2期)及《論中國學術的自我主張》(《學術月刊》2012年7期)多有創見。吳文雖然重在梳理西方哲學本身對哲學話語的反省,他批評中國學術之缺乏自我主張和學術話語過于封閉,自己也難以走出既有的哲學話語,但吳文無論對西方哲學的認識還是jcXR8ouM5frQ1dyX4nDnRw==對中國學術困境的解析都有卓識,是近年來一篇難得的有思想也有“語感”的哲學論文,筆者構思此文過程中得到吳文啟發不小,故特為標出,以鳴謝意。
{2} 這里借用耿德華(Edward Gunn)的Re-writing Chinese的提法,概指近代以來(尤其“五四”以后)中國知識分子在漢語書面現代化上所付出的努力、所提出的方案。參看Rewriting Chinese, style and innovatio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prose, by Edward Gun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Stanford, California, 1991。
{3} “近來學者,常說新事新物,逐漸增多,必須增造新字,才得應用,這自然是最要,但非略通小學,造出字來,必定不合六書規則。至于和合兩字,造成一個名詞,若非深通小學的人,總是不能妥當。”引文見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錄》,姜玢編《革故鼎新的哲理——章太炎文選》,第146頁至147頁,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7月第1版。
{4} “所謂柔性規范,就是承認規范問題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承認影響規范的是具有多個因素,并在此認識上建立多因素參與的規范模式,按照不同類型采取不同的方案和力度去指導現實的規范工作”,“語言是一個非常有柔性的系統,我們只能以柔性的手段去處置它。與其夸夸其談很多做不到的理想,設置許多硬性的規定,不如少說多看,有所為有所不為,甚至無為而治,靜待自然選擇。總之,我們應該實事求是,突出重點,模糊處理,留有余地,順水推舟,因勢利導,這樣才能達到柔性規范的目的,也才是規范成功之所賴”(史有為《漢語外來詞》,第195頁至201頁,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這里說的是一個個孤立的外來語的規范問題,卻也可以啟發我們思考因為整個語言系統變化而必須擔負的語文彌縫的任務。
{5} 有關胡適與現代名教及名教批判思想與當下文化的關聯,可參看郜元寶《在新的“名教”和“文字游戲”中穿行》(收入郜元寶評論集《另一種權力》,華山文藝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尤其可參見金理《胡適“名教批判”論綱》,《現代中文學刊》2011年第6期,第43頁至51頁。
{6} 王蒙短篇小說《來勁》即戲謔地模仿這種語言/政治現象,參見郜元寶《戲弄與謀殺:追憶烏托邦的一種語言策略》,《作家》1994年2期。
{7} 錢鍾書在給德國學者莫妮卡(Monika Motsch)著作的序言里說,“四十多年前真如隔了幾世。那時候,對比較文學有些興趣的人屬于蘇聯日丹諾夫欽定的范疇:‘沒有國籍護照的文化流浪漢’(passportless cultural tramps)。他們至多只能做些地下工作,缺乏研究的工具和方便。《管錐編》就是一種‘私貨’,它采用了典雅的文言,也正是迂回隱晦的‘伊索式語言’(Aesopian language)”。引文見艾朗諾《錢鍾書寫〈管錐編〉的動機與心情》,《東方日報》。“伊索式語言”也就是俄羅斯作家謝德林所謂“奴隸的語言”,它固然是被壓迫者的語言,卻也是被壓迫者巧妙地反抗壓迫的語言。“五四”以降,“周氏兄弟”對“奴隸的語言”最有心得,迤邐而至錢鍾書,可見這種語言的反抗策略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