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界的“金字塔”,是一塊塊巨石由塔基一層一層地鋪筑到塔身、塔頂的。位于塔尖的往往是聞名遐邇、享譽海內外的著名作曲家、指揮家、演奏家、歌唱家,處于塔身和塔基者則常常是知名度不廣、為數眾多的音樂家以及默默無聞的基層音樂工作者。但是,他們對于音樂文化事業的繁榮和發展都做出了各自應有的重要貢獻。于仲德先生可以說是我國音樂界的一座“無字碑”。
于仲德(1936---2008)的音樂職務有隊長、院長、主席三個“頭銜”。因為他曾經擔任過濟南市歌舞團樂隊隊長、山東省歌舞劇院院長和山東省音樂家協會主席。但是,他喜歡別人叫他“老于”。這個稱呼,反映了他作為一位指揮家、作曲家、演奏家出身、完全依靠自己拼搏出來的領導干部那種樸實無華的個性和平易近人的品格。
我和老于相識,始于1959年。那時,他還在濟南市藝術館工作,我在肥城教高中語文,業余愛好二胡演奏。由于參加濟南市一次文藝匯演,演出二胡獨奏,被正在籌建濟南市歌舞團的領導和市委宣傳部相中,盡力把我從肥城調入濟南,其中,老于也是堅定的支持者。雖經歷了許多曲折,終于造就了我跨入音樂界的人生轉折。記得,他在父母家為我接風時,滿滿一桌子菜,魚肉佳肴,單請我一人,那可是吃肉憑票供應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啊!這是我一生中吃過最為“昂貴”的一頓飯。老于待人之好,是那種掏出心來的好。此后,他擔任樂隊隊長,我作為樂隊首席,于是,我們之間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友誼和交往。歌舞團組建二十余人的民族樂隊聲部相當齊全,排練、演出歌劇《紅珊瑚》、《小二黑結婚》、《啞姑泉》、《王貴與李香香》、《劉胡蘭》、《江姐》、《白毛女》和舞劇《小刀會》等劇目,均由老于指揮。他的聽覺非常靈敏,手勢簡潔明了,講究音響平衡,思路極為清晰,將樂隊表現力提升到全國省、市級民族樂隊一個高層次地位。記得《紅珊瑚》演出時,山東省歌舞團藝術指導、作曲家劉源曾自己掏錢買票觀摩七八場之多,后來說起時連連夸獎樂隊水準不在原創單位水平之下;后又赴青島、開封、徐州等地公演,場場爆滿,獲得觀眾廣泛好評。這和老于指揮的優異專業水準和嚴格要求是分不開的。后來他被評為國家一級指揮,可謂名至實歸。
老于音樂創作的主要成就是在民族器樂領域。1960年前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經常播放他創作的民樂合奏《春到田間》,那格調清新的旋律和濃郁的民族配器風格我至今記憶猶新;他還創作了民樂合奏《迎春曲》、板胡曲《觀燈》。《觀燈》和《大姑娘美》也是他經常上臺演奏的板胡獨奏曲目。他曾到中國音樂學院進修理論作曲,在創作技法上有了大幅度提高。1963年由本團祁本隆、孫麗、楊夫英、張朝群和張繼倫編舞、于仲德作曲的舞蹈《看莊稼》,在參加1964年第五屆“上海之春”演出時,轟動了華東地區音樂界,各地文藝團體學習這一節目絡繹不絕,排成長龍。舞蹈音樂是老于根據山東平陰民間舞蹈音樂“加鼓咚”為素材創作,音調亢奮,節奏明快、起伏有致,一氣呵成:舞蹈內容以三個老農民到田頭看一片綠油油莊稼時表現出的詼諧、樂觀情緒。可惜,這一舞蹈“生不逢時”。濟南市歌舞團部分成員由文化部調至北京,于1966年4月30日晚在北京飯店為周總理和陳毅等國家領導人伴奏交誼舞,中間演出歌舞節目。《看莊稼》演出時,陳毅看得津津有味,周總理卻一直和身邊人說話,挨他坐著的陳毅示意總理快看,總理也不理會。節目剛演完,周總理快步走到小樂隊面前,我們趕緊起立,真是近在咫尺。周總理批評《看莊稼》丑化貧下中農形象。我記得,總理還說:現在的音樂創作調門越來越高,是不是這就是“革命”啊?我看不見得,有的革命歌曲就很抒情嘛!還哼唱了幾句,講了有五六分鐘時間。總理或許在傳遞著某種信息,此時正是“文革”前夕。后來,江青、于會泳等人提出“三突出”文藝創作原則,證實了周總理講話的針對性。
1972年,全國民族樂隊紛紛解散,我們也難逃厄運。我被調到濟南博物館從事文物考古工作,老于被借調至山東省京劇院《紅云崗》劇組擔任指揮。有一次,他邀我觀看他們根據彭修文民樂合奏改編成中西管弦樂隊合奏的《亂云飛》,那是我聽過最好的音響版本之一。老于一貫重視戲曲音樂的隨腔、跟腔和包腔,中西合璧樂隊配器織體又更為豐滿,京劇院樂隊對于《亂云飛》“京味”把握比一般民族樂隊更勝一籌,老于的指揮富于激情,聽來真是如癡如醉。這一階段,他除擔任《紅云崗》首任指揮外,還指揮京劇《智取威虎山》以及交響音樂《沙家浜》等曲目,質量上乘,享譽齊魯和北京等地。于仲德指揮之大家風度顯矣!
1981年12月,老于調至山東省歌舞團任副團長。當時住房條件普遍很差,一家四口擠在15平米一間陋室中。分配新住房時,他分到一套三居室房子。按照他的資歷(1949年于仲德13歲時即參加濟南剛解放組建的“少先文工團”)絕對夠格。但是,當團里一位老同志找他反映住房困難時,他毫不猶豫地把分給他的住房讓給了這位老同志。這既是他一貫先人后己、待人厚道的作風,這一舉動也在團里引起了轟動,贏得了所有人的贊賞和尊重。1985年1月在全團民主選舉大會上以絕對多數選票當選團長,次年改為山東省歌舞劇院時又出任院長兼黨委書記。這一階段,我也調至高校從事中國音樂史的教學與研究,彼此都忙,見面機會不多。但常聽說他以創業精神做出的許多出色工作:如組建民族樂團和交響樂團:1989年策劃演出我國第一部交響舞劇《無字碑》(特邀楊立青作曲,1990年獲上海藝術節“白玉蘭”獎);同年還上演金湘作曲歌劇《原野》,這是國內較早演出的單位之一;1994年創作演出大型歌劇《徐福》(本院姚繼剛作曲,雷巖、于聯華主演,1995年獲文化部“文華新劇目”獎)……在領導崗位上繁忙之余,他還創作了民族管弦樂組曲《蓬萊仙閣》(與臺中興合作),這既是一部民樂創作的精品,也是他的民族管弦樂作品代表作。于仲德的這些大動作和大手筆,反映了他對山東音樂文化事業的敬業精神和做出的杰出貢獻,屬于山東省歌舞劇院的“黃金時代”。老于一貫重視對優秀藝術人才的培養。記得1983年10月,山東省第二屆“泉城之秋”音樂會上11歲的于紅梅以二胡獨奏《一枝花》嶄露頭角,老于以敏銳的藝術直覺一眼相中,提議把她調入山東省歌舞團作為獨奏演員重點培養。于紅梅的父母親為工薪階層,工資收入微薄,對于這個家庭來說,簡直像天上掉下的餡餅。他們找我征求意見時,我說:紅梅有很大潛質,還是送她到北京去發展吧。于紅梅一家至今還念念不忘老于的恩情。她父母經常說:那時也不懂事,都沒有去于院長家里道謝一次。老于在擔任領導工作期間,以“伯樂”精神培養出不少尖子人才。他非凡地愛惜人才的無私精神,用“崇高”二字評價,毫不為過。
1994年,于仲德以全票當選山東省音樂家協會主席,這一階段業績,且舉一例:1998年12月,中國民族管弦樂學會和《人民音樂》聯合主辦在青島召開98全國當代民樂創作理論研討會,由山東省音樂家協會協辦,老于全力以赴地投入。他又聯系青島音協、電視臺協助,并囑咐我一定要參加。樸東生、劉文金、張殿英、黎英海、金湘、劉錫津、魯日融、楊青、唐建平、顧冠仁、景建樹、權吉浩、鄭冰等一批作曲家和于慶新等參加了會議。這次會議開得極為成功。正如樸東生會長在“閉幕詞”中所說:“這是一次推動觀念轉變、拓寬創作思路,高水準、高質量、有實效的理論研討會。……是一次重要的帶有里程碑性質的學術活動,必將在下世紀顯出這次會議的理論影響。”樸會長前瞻性的預言已為當前中國民樂創作的迅猛發展所證實。應當說,老于在這次會議的組織安排、經費籌集和后勤工作方面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保障作用。我和民管學會以及這些作曲家的“緣分”也始于此次會議。如果沒有老于的再三叮囑,或許會擦肩而過,失去這些年來和民樂界在學術領域的密切聯系與交往機緣。鞭策我參與民樂界理論建設,盡一份綿薄之力,這是知音者的先見之明。
我和老于最后一次見面是2008年春節期間在張海迪父母張坦夫、畢江橋的家宴上,海迪父母既是我們在濟南工作時的老上級,又待我們親如兄嫂。老于和他愛人呂慧珠以及其他一些朋友參加了聚會。張海迪也從對面房間推著輪椅過來聊天。那天喝酒聊天都十分盡興,談事業、說往事分外激動。未料7月聽到老于患胰腺癌住院的壞消息,我和兩個朋友去醫院探望時,他愛人為不增加他的心理負擔,我們只是隔著玻璃窗戶看他躺倚在病床上仿佛在思考著什么事情:再就是9月3日去世后在殯儀館的遺體告別。他安詳地躺著,再無言語,那已經是陰陽相隔的兩個世界了。
于伸德先生離開我們整整四年多時間了,我在夢中曾多次見到過他。早就想為他寫篇紀念文字,直到今日才完成心愿。他的一生,為山東音樂文化事業、包括中國民族管弦樂事業的繁榮和發展(他曾擔任中國民族管弦樂學會常務理事)做了許許多多具體而實在的工作,始終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待人以誠,不求聞達,稱他為我國音樂界的一座“無字”豐碑。我想,應該是恰如其分的評價。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