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百年孤獨》類似,《地下室狗頭》中的家族秘史,也表現出了某種程度的佛教的輪回與宿命色彩。
如果說共產黨宣言是19世紀一直飄蕩在歐洲大陸的幽靈,引發了巴黎公社的革命和人們對于平等的反思,但并沒有改變歐洲普通人的倫理觀念,那么,游蕩在20世紀歐洲上空的詛咒,則是兩次世界大戰,納粹的戰車對所有歐洲人的靈魂都進行了碾壓,如同佛教中的歷“劫”,根本上改變了整個歐洲的人性、道德和價值觀。
如果馬克思所說的人的“異化”,是指人在精神和心理上的變異,那么這些變異后的人,按照佛教的說法,他們的前世本就不是人——現在世界動物越來越瀕臨滅絕,人卻越來越殘忍暴戾,那些向無辜者舉起屠刀的,大多是由動物輪回到世間的人,他們震驚世人的殘忍,只是他們的動物本能,而這,也就是人間不可逃的劫。
如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丹麥作家莫頓·朗斯藍的新著《地下室狗頭》,并沒有從經濟平等和革命的角度來敘述幾代人的變遷,而是將戰爭和暴力在人類靈魂、情感和倫理上的變異一幕幕的打開。《地下室狗頭》描述了人性在這場戰爭的暴力中所產生的變異,從爺爺阿斯吉爾在逃避德軍的追捕時,出于求生的本能和恐懼、殺死無辜的同伴開始,整個家族就一直生存在負罪與詛咒之中,如同地下室里若隱若現的狗頭,隨時都會露出他丑陋與可怕的笑容,見證著爺爺的一次次失業、奶奶碧玉的偷情、父親“招風耳”的怪疾、“我”親手殺死小姑、姐姐的濫交。
二戰之前的歐洲,人們雖然也有偷奸耍滑,但都是普通人的自私自利,只是為了獲取姑娘的芳心和求婚的資本,但在被德軍抓捕到集中營之后,試圖與同伴分頭逃亡的爺爺最終被黨衛軍抓獲,納粹要求他與其同伴決斗,并明確說明只能有一人活下來,爺爺變成了失去理智的瘋狂的野獸——他殺死了同伴,等到了從集中營里被解救的那一天,同時,他被人們視作為與德軍抗爭的英雄,并最終贏得了奶奶碧玉的愛。然而,這段違背良知的秘密卻折磨著他,以至于作為造船工程師的爺爺,畫出來的圖紙變成了立體派的畫,并與醉酒一直相伴終生。
理性與自私能給人帶來一時的勝利,但卻往往埋下了百年劫難的禍根——爺爺那些走私和偷盜來的錢財,雖然一直未曾派上用場,直至最后化為塵土,但是,這些錢財引發的殺業卻一直陰魂不散,成為家族永遠的詛咒——“招風耳”來到了“迷霧森林”中時,死去的幽靈說出了真相——“你是兇手的兒子”。每代人都在總結自己的人生經驗,并希望后代子孫生活更加美滿幸福,但人們自作聰明的總結往往是舍義取利的小伎倆,缺乏的是順天應命的大智慧——為了追求愛慕虛榮和自命高貴的奶奶,爺爺不惜冒險犯罪獲取不義之財,終至其后的家族百年之劫。以此類推,歐洲人痛斥納粹的兇殘,但他們當年要求德國巨額賠償的貪婪,何嘗不是納粹上臺的主要原因呢?
與《百年孤獨》類似,《地下室狗頭》中的家族秘史,也表現出了某種程度的佛教的輪回與宿命色彩。不同的是,《百年孤獨》講的是一個家族七代人的輪回,從被綁在樹上接受現代文明的洗禮,到最后一人被螞蟻吃掉、整個小鎮毀于風暴,最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在《地下室狗頭》中,家族毀滅未曾有,怪癖殘殺無絕期。在這個“迷霧森林”中層出不窮的,是令人不斷瞠目結舌的荒誕。
哲學家說,現代主義表現的就是孤獨、荒誕與死亡,但在佛教的轉世輪回之說中,只有淪入畜牲道與惡鬼道的人,才會受此折磨。一念之惡所造成的殺業,幾代人都會背上因果報應的重累,歐洲百年幾代人的相互仇殺與戰爭所造成的無數冤魂,比魔鬼的詛咒更令人恐懼——正如地下室的狗頭,讓你恐慌,讓你暴力,讓你永劫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