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進入高三,不管成績好壞,家長們似乎都在無條件地遷就我們:好吃的讓給我們吃,好話兒得說給我們聽,就是我們鬧個小情緒什么的,那也能把他們急得團團打轉,上躥下跳的。這做家長的,說起來也真夠惡心,不就是指望他們孩子高考能考個高分,用得著這么討好巴結嗎?!
這不,一開學,我們班就有不少家長來到學校周邊租房子,主動前來陪讀。為了不耽誤學習,家長們是早送晚接的,同學們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幼兒園,只差沒唱“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了。
我的成績不錯,自制力還行,可一看到同學們幸福齊天的樣子,心里便也癢癢的想老媽過來陪讀。可我老爸老媽都是人民教師,爸爸還是他們那所學校的校長,工作是一個蘿卜一個坑,離不了。電話一打回去,老爸就說了:“想當年我讀書時,一竹筒腌菜吃半個月,你爺爺奶奶沒到學校踏過一個腳印,我不也照樣考上大學了!”
老媽的話更牛:“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勇者勝。我相信我女兒就是那三國里的趙子龍,單槍匹馬取那名牌大學,如探囊取物一般!”
無言。
指望不了他們,學習還得繼續,這前途,說穿了還不是奔自個兒的!可這天,就有不測風云,一向考試排名在年級前十的我,偏偏高三第一次月考,成績掉到年級三十往后。發榜那天,我都不敢過去瞧瞧,想想自己平時努力,沒日沒夜地做題,起早貪黑地背文綜,就是上廁所,也沒忘帶上MP4聽英語,這付出和得到的,怎么相差如此之遠?我懵了。同桌安慰我,班主任找我談話,但都沒用。高三,第一次讓我哭了。
下了晚自習,本想打個電話回去訴訴苦,老爸一個電話過來了:“雪啊,你媽這兩天都不和我說話了,你跟你媽打個電話問問,看我哪兒得罪了她?”
哼,這哪像個高三的家長,你們鬧矛盾了,還找我去調解?可誰又關心我此時感受!一想到這里,我氣憤地說:“過不下去,就離了算了。”
“你……你這孩子……咋說話的?”老爸結巴起來。
“我說的是實話。”我冷漠地說。
“哪……有孩子叫父母離婚的!你讀書簡直讀到狗屁眼去了!你給你程姨打個電話,讓她給你媽做做工作。”老爸憤然壓掉了電話。
程姨和老媽是大學同學,又一起畢業分到同一所學校教書,是老媽至好的姐妹。握著手機,想了想,還是給程姨打去了一個求救電話。說實話,我這老媽,平時話多不說,性格也耿直,就是和老爸真吵架了,先和解說話的還是她,怎么她突然兩天不跟老爸說話了?!唉,高三了,我還哪有時間想這些破事,“分啊分,是我們的命根”,手機往床上一丟,拿過英語四五套試卷,就埋頭做起來。
兩天過去,我低落的情緒也有所好轉,冷靜下來后,我開始系統地整理語數外筆記。這三科是我的強項,特別是數學,高考應該向滿分發起沖擊!文綜拉分距離不大,但也不能忽視,為確保前面選擇題的準確性,每天早、晚自習,我都用來讀文綜。就在我信心百倍地投入到緊張復習中時,老爸的電話又來了:“雪,你回來一趟吧,你媽上課坐在教室,面對學生像個苕一樣,也一句話不說。”
上課也不說話?我忙問:“上課不說話,還咋上課?”
老爸說:“就是啊。一天到晚不說話,我看著在一邊就著急。”
我突然脫口問道:“老爸,我媽是不是得了抑郁癥?”
“抑郁癥?”老爸半天沒說話,接著說:“不會吧,她平時就愛說個話的。”
我說:“崔永元你知道吧?他平時說話少嗎?還不……”
“完了,”老爸打斷了我的話,差點要哭出來,“你這么一說,還真像。你說說,你媽……你媽咋就抑郁了……”
見老爸著急,忙穩住他:“老爸,你還是中學校長哩,咋出一點事就慌了?”
老爸啞著嗓子說:“我……我能不慌嗎?!”
放下電話后,我也慌了:老媽也真是,我要高考了,我都沒來得及抑郁,她倒先抑郁了。明天是周末,先回家看看,老媽真抑郁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第二天一放假,我就回到家里,沒人,便給老媽打電話,電話關機。接著給老爸打,只聽電話響,卻沒人接。這一下,我可就慌了,連忙給老媽的好朋友程姨打電話,電話通了,得知我回家了,程姨在電話里吼吼地說:“你快來醫院,你媽在醫院里。”
老媽進醫院了?我連忙趕到醫院,老爸正在診室外等著,程姨也站在一旁候著。見我來了,老爸拉著我的手說:“今天武漢協和醫院來了個心理專家,正在給你媽診治哩。”
一聽老媽真是病了,我眼淚就出來了,責怪老爸說:“你平時咋就沒注意,還一起上下班。”
一旁站著的程姨趕忙接過話:“小雪啊,你說這話就錯了。你爸是校長,你媽是老師,別說他們是一家子,就是其他老師,你爸也很關心呀。”
我們正說著,門診室的門開了,一個光著頭、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問家屬在哪里,我和老爸便忙迎了上去。他打量了我們幾眼,才問:“這病人,平時不愛說話吧?”
“不不不,她可特愛說話了。”老爸搶先答道。
“那她一般不喜歡和人來往?”專家又問。
“咋會哩。愛說話的人,還會不和人來往嗎?!”我也趕緊過去說。
專家就用他那職業性的目光,把我和老爸又打量了幾眼,最后說:“這病人癥狀,在醫學上,叫做心理饑餓癥。饑餓癥嘛,說到底就是渴望某種情感,卻一直得不到……這樣吧,心病還得心藥除,你們就讓病人在家里休息一段時間,親人多陪陪她,跟她多說說話,打開她的心結。”
老爸一聽,跳了起來:“這怎么行!她是個老師,還帶著兩個畢業班的課哩。”
程姨忙拉住老爸,有些嗔怪地說:“王校長,這有什么不行的。要是別的老師病了,你讓不讓她休病?不能因為她是你老婆,就不讓她休息了吧?”
專家看了看老爸,突然憤然地說:“讓一個心理有病的人,去教書育人?荒唐!”
這時,老媽從診室里出來了,我和老爸忙迎上去。牽著老媽的手,我的眼淚又要出來了。老爸朝我瞪了一眼,我趕緊把眼淚忍回去。對,在這個時候,我們都不能哭,一切都要保持和平常一樣,才能有利老媽病情治療。
沒料想,媽媽一見到我,就像自幼失怙的小孩,一下子見到娘親一樣撲進我的懷里,木然的臉頓時動容,抱著我啜泣不止。這位專家一看,欣喜地說:“你是病人的女兒吧?得了抑郁癥的人都把自己封閉起來,只有她最在乎的人,才有可能打破她的心理防線,走進她的心靈。看來醫治你媽的病的重任就落在你身上,你得在家里陪著她。”
在家里陪媽媽,那我的高考怎么辦?回到家里,一整天,家里沒了往日的歡聲笑語,更沒嘗得老媽做的香噴噴飯菜。我一咬牙就與爸爸商量起來,干脆我請一段時間假,在家里陪陪媽媽。可爸爸說我現在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關鍵時刻,耽誤不得,堅決不同意。
第二天一早,在爸爸的反復催促下,我只好返校。臨行前,在老媽額頭親了一口,老媽只是依依不舍地望了我一眼,就狠心地轉過頭去,一句話也沒說。回到學校后,想著老媽的病,情緒總也調整不過來,聽課愛走神了,寫作業常出錯了,心里那個急呀,不知如何是好。
下了晚自習,我沒精打采地回到宿舍,意外看到老爸老媽站在宿舍門外等我。我剛要說話,老爸苦著臉,趕緊上前拉著我就說:“走,我和你媽在校外租好了陪讀房,宿舍里的東西我都搬了。”
回到了陪讀房,老爸一看時間,就先把老媽安撫到床邊坐了下來,就對我說:“雪,時間不早了,我得趕回學校,下面車還等著我。你送送我吧,我有話要對你說。”
來到樓下,黑暗中,老爸輕聲地對我說:“女兒,我給你媽請了一年的病假,把她一個人放在家里,我又不放心。”說著,老爸將我抱了抱,抱歉地對我說:“醫生說的有道理,你是你媽心里最要緊的人,讓你陪著她,對她的康復有幫助。可是,你現在又是關鍵時刻,我們做父母的不能來陪你,反而要你陪媽媽,爸爸實在是,對不起!”
看著老爸心疼的樣子,這一刻,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將身板一挺,像個大人一樣拍了拍老爸的肩膀,沒大沒小地寬慰他說:“兄弟,你就放心吧!不是說女兒是爸媽貼心的小棉襖嗎?人生的路有千萬條,媽媽只有一個,我保證充分發揮小棉襖的作用,高考治病兩不誤!”
可能是我這話說得太煽情了,我看見老爸的眼睛在黑暗中,頓時亮晶晶的。老爸想接著說什么,卻說不出來,沖我揮了一下手,就一頭鉆進車里。我猜想他此時一定是淚流滿面。
我回到陪讀房,老媽神色怪異地站了起來,拉開門獐頭獐腦地朝門外看了一眼,小聲地問我:“你爸走了?”我說走了。老媽一聽,把門一關,一頭倒在床上翻起跟頭來,一邊翻,還一邊笑得花枝亂顫。
這一下,我可就慌了神,老媽不是抑郁了嗎?咋又變得開朗了!我趕緊上前制止她,連聲問:“媽,你這是怎么了?”
老媽見我一臉驚恐的樣子,連忙打住,還兀自笑個不停地說:“女兒……你別怕……媽媽沒事兒!”
我有點不相信地說:“媽!你真的沒事兒?你可別嚇我。”
“我真的沒事兒。實話告訴你吧,我這都是裝的,目的是為了騙你爸……”
老媽將我拉進懷里,像個惡作劇的孩子被大人抓住了,臉兒紅紅地對我說了開來。老媽告訴我,我到了高三,她也像其他家長一樣,想前來陪讀。可她是個老師,老爸還是校長,這個假根本請不了。恰好第一次月考,我又沒考好,班主任著急,竟然把電話打給了老媽。老媽想來想去,決定要前來陪讀,可請不了假怎么辦?老媽就將她的難處向她的好朋友程姨說了,程姨就精靈古怪地給她出了餿點子,裝病!
老媽說到這里,又忍俊不禁地看著我說:“你程姨說,裝啥病醫生也能看出八九不離十,就這抑郁癥吧,說有就有,說沒就沒。你瞧那武漢心理專家,說什么饑餓癥,屁話。不過,老媽還是感激他,總算幫我圓了一個謊。”
我一聽老媽沒病,高興得尖叫起來,打趣她說:“老媽,你太有才了!你當年為啥不考中央戲劇學院,你當一個人民教師太委屈你演戲天賦了!”
老媽被我這幾句話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嗔怪地打了我一下,說:“你這孩子,咋這樣說你老媽。你老媽是人民教師不假,可我還是個母親,你這關鍵的時刻,別的當媽的都能來陪,我應該也來,總不能讓你輸在這起跑線上吧。”說著,老媽又面容嚴肅地叮囑我,說:“這事兒你可別告訴你爸。他要是知道了,馬上就會要我回去,還會處分我。”
有媽陪讀的日子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時代,過起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愜意極了。可沒過兩天,我又發現不對勁了。老媽的情緒日漸低落,每次我一回來,就發現她定定地站在窗口,傻傻地看著外面。做起事來恍恍忽忽,叫她給我拿短褲,卻給我遞襪子。跟她說話,你說東她卻說西。我心里不免擔憂起來,老媽莫非真地抑郁了?
這一天上午一放學,我回到陪讀房,廚房里還是冷鍋冷灶,老媽連午飯都忘記做了,又站在窗前看著遠處發呆,我連喊了她幾聲還沒回過神來。我禁不住好奇心就上來了,窗外到底有什么東西,讓老媽這段時間這么魂牽夢縈?
我悄悄地走過去,順著老媽的目光一瞧,原來遠處就是我們學校的大操場,操場上是各年級同學三五成群地打籃球的打籃球,散步的散步,好不熱鬧!這時,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老媽不僅是個好媽媽,她還是一個好老師。在學校里陪伴學生,她牽掛自己的女兒,現在,陪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卻又牽掛起自己的學生。我有些感動地拉了一下她,輕喊了一聲媽。
老媽嚇了一大跳,回過頭一看是我回來了,有些驚慌地說:“呀!這么快就放學了,對不起,我飯還沒做呢!”說著,就手忙腳亂地去拿鍋弄盆。
我連忙上前拉住她,笑嘻嘻地說:“老媽,你別急,時間還來得急,我想和你說說話兒。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的學生了,想回去了?”
老媽躲閃著我的眼光,別過頭去,硬著嘴說:“你瞎說,我好不容易請了假,怎么會想回去呢!”
我親怩地將老媽的頭別過來,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說:“老媽,你騙不了我,我是誰,我可是你的心肝寶貝,你的心思我會不知道?你再這樣兩頭牽掛下去,我怕你真地會抑郁了。對我你大可放心,我真的不要你陪了。”
老媽見我說得認真,便有些猶豫地看著我說:“但是……”我連忙打斷她說:“沒有什么但是。你不是打小就教育我要獨立,我將來還要上大學,大學畢業了說不定還要出國,難道你就一直陪著我?”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我又跟她算起賬來:“其實,你在外面租房陪著我,不僅不能幫我,反而還在耽誤我。你想啊,我每天都要來回地往校外跑,晚上還忍不住地要與你聊一會。我要是住在學校里,每天教室、食堂、寢室三點一線地跑,節省下來的時間,我還能多讀幾道文綜,多記幾個單詞,你說是不?”
老媽聽了,便有些為難地說:“女兒啊,跟你說實話,我是放心不下我的學生。他們馬上也面臨著中考,我就這樣半路把他們丟下,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可是,我要是不陪你,萬一影響了你高考成績,那我可后悔死了,真的要抑郁了!”
我一見老媽的話有松動,便故伎重演,跟她耍起寶來,一拍胸口說:“老媽你放心吧!我是誰?天才無敵美少女!我不僅要給你考一個好大學,我還要讓你的詞典里永遠沒有‘抑郁’二字!”
老媽一聽,頓時笑逐顏開,“叭”地一聲,在我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高興地說:“那我下午就回去。我現在就給你做好吃的,好好地犒賞我這善解媽意的好女兒。”
我見媽媽一說風就是雨,便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夸張地后退三步,雙手伸向天空,怪叫一聲:“蒼天呀,大地呀!天下哪有這樣的媽媽,一說起學生,就歸心似箭,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啊!”
母女頓時笑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