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以來,民工潮涌,波瀾壯闊。如果說最初的“百萬民工下廣東”還不足以令人震撼的話,那么如今上億農民的四處出擊,卻不能不引起整個社會的嚴重關切了。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我國流動人口已達2.6億之巨。其中民工潮居高不下,曾被美國《時代周刊》驚呼為“有史以來最大的人口流動”,其在給中國帶來經濟繁榮的同時,也引發諸多社會問題。
我國人口流動由來已久
人口流動原本正常,但流動人口一旦脫離正常的生活軌道成為無所依歸的流民,就會形成一股巨大的盲動力量,轉化為社會不穩定因素,而這種情況,在中國歷史上同樣尋常而普遍。傳統中國是一個流民眾多的國度。自有“流民之母”—農民以來,特別在春秋戰國時代確立了農民封建社會生產主體地位之后,就不斷孕育著流民,一代又一代,從未絕跡,從古至今形成一條不絕如縷的生態鏈。此情此景,似乎與中國的文化傳統格格不入。
眾所周知,“安土重遷”歷來被視為中國農民的“天性”,“生于斯,長于斯,終老于斯”成為他們恪守的信條,只要有一線生機,無論如何他們不愿拋別故土,遠走他鄉。即便迫不得已到異地謀生,但終究要“葉落歸根”,回歸故土。對統治者而言,農民能“安居”、“樂業”,當然有利于管理與控制。于是“無曠土”、“無閑民”成了盛世的象征。農民“戀鄉井不忍移徙”,統治者也希望農民“安土樂業而重出鄉土”①,從理論上說,傳統社會應該是一個“不流動”的社會。但理論只是一廂情愿,理想與現實背離,農民和土地的臍帶經常被無情剪斷,于是流民如潮而涌,貫穿于傳統社會的始終。
傳統社會的農民之所以背離鄉井,實出無奈。他們是被“強制”脫離物質生活資料而亡命異鄉的,這種“強制”力來自多方面,或因喪失土地無以為生流亡他鄉,或系天災人禍被迫逃離家園,或為改變窮困潦倒的生活境遇盲目流入城市謀生。這其中因天災人禍如災荒、戰火、“苛政猛于虎”而被迫逃離家園的人口流動,居于主導地位,這就給中國歷史上的人口流動烙上濃重的“環境難民”色彩,與當今的人口流動不能同日而語。
與歷史上人口大流動不同的是,民工潮的涌起不是因為天災人禍等“傳統因素”導致農村經濟衰退而引發的,恰恰相反,是經濟發展帶來的巨大成果。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制訂了改革開放的基本國策,提出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和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理論;在農村率先實行了以家庭經營為主要形式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城市也相繼進行了經濟體制改革,并允許務工、經商、辦服務業的農民自理口糧到城鎮落戶。封閉了幾十年的人口格局終于被打破。于是,成千上萬“主動型”的農村富余勞動力從田野里走出來,涌向城市去尋找就業的出路。這與歷史上“被動型”的流民潮,當然不能相提并論。
上億民工涌進城市,不言而喻,動機復雜多樣,但改變自身的境遇,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是不變的“定律”。他們用辛勤的汗水,改變著自身,也改變著城市的面貌,推動著城市社會經濟發展,鑄就了無數的輝煌。與此同時,城市化“過度”也引起人們的普遍擔憂:交通擁擠、供應緊張、城市人口膨脹、社會犯罪率明顯上升、人口控制困難等等。人口流動的“雙刃劍”,正是中國政府面臨的巨大挑戰。
人口流動中的文化基因和文化影響
文化具有區域性、差異性,人口流動有利于縮小差別,促進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原因很簡單,人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模式、文化基因諸如價值取向、生活方式、行為方式、宗教信仰、語言文字等,無不隨著人口的流動而流動。換句話說,人口的流動就是文化的流動。在傳統社會,人口的流向主要采取以中原為中心的波浪式離心運動,中原文化因而得以擴散,在與流入地文化交融過程中,不斷豐富著中華民族文化的內涵,彰顯著文化的影響力。
文化具有包容性,但同時也具有封閉性、排他性,這種現象在歷史和現實中,都不乏其例。比如,在近代長三角地區,由于工業發展和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吸引了大批農民工,其中打工妹群體居于多數,形成“陰盛陽衰”的格局②。從理論上說,人力資源的配置應該決定于市場供需規律,但作為文化基因的“地緣傾向”(同鄉關系)往往摻雜其中,來自長三角地區的企業家,一般傾向于招收本地民工,這在該地區企業家群中幾乎就是公開的“秘密”。這種“地緣傾向”,強化了打工妹籍貫構成的“本區化”特色,甚至可以直接決定打工妹的職業流向和職業分層。相比之下,非長三角地區的打工妹,尤其是缺乏鄉誼資源遭受歧視的蘇北人,“長時期在正式勞工市場以外或在其邊緣謀生?!雹圻@種文化基因,直到現在,仍然或多或少發揮著作用。
再比如“闖關東”,清代以來不絕如縷,進入民國時期更是居高不下。如今“闖關東”作為一種社會習俗而被廣泛接受,沉淀在社會心理的深層結構之中,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文化現象了。“闖關東”浪潮迭起,與之相伴的是漢文化(中原文化)向關東地區大規模挺進。在東三省,有很多“山東村”,實際上就是齊魯文化的平面移植,加上人數占絕對優勢,他們有充分理由保持固有文化基因,所謂“聚族而居,其語言風俗一仍舊貫”即是。④同時,文化上的喧賓奪主,勢必造成漢文化對以滿族文化為主體的關東文化的同化局面。關東文化在漢文化的包圍之下,只能不斷進行自我調適,向漢文化看齊,連“他們的言語,也漸歸消滅,轉用漢語了。”⑤關東文化不得不被“同質化”,原有的文化基因發生異變。
不過,大面積“復制”到關東的漢文化,由于脫離“母體”和環境的改變,不可能原封不動“遺傳”下去,這就使“復制”到關東的漢文化與“母體文化”逐漸拉開距離。而關東文化也不可能毫無保留地被全盤“同化”。這樣,一種脫胎于中原文化和關東文化而不同于中原文化和關東文化的新型的區域文化—“新型關東文化”逐漸形成,照史書上的話說,即“滿漢舊俗不同,久經同化,多已相類,現有習俗,或源于滿,或移植于漢?!雹扌挛幕摲f而出?!白呶骺凇薄ⅰ跋履涎蟆保c“闖關東”類似,也都有文化的驅動因素。
文化基因具有“遺傳性”,隨著人口的流入流出,也具有了流動性、變異性。歷史如此,現實也是一樣。以民工潮為主流的人口大流動,就是文化的大串聯、大流動。在此過程中,文化的影響力依然強大,如“抱團”現象,安徽幫、山東幫、河南幫等等以地緣為紐帶結成的社會關系網絡,在他們流入地各城市中習以為常,他們擁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知識背景,譬如相同生活習慣、風俗文化、共有的無須言說的鄉土認同、共有的家鄉行為規范、消費行為和生存目標。這個較為傳統的空間,能讓他們在復雜漂流的都市中感覺到自己存在的文化部落,生存與交往不會出現明顯的茫然與不適應?!皞鹘y空間中的文化因素和社會力量是一種‘手頭的庫存知識’,這種知識是一種能滋養社會信任和社會情感歸依的符碼?!雹咿r民工通過老鄉關系的途徑求職也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傳統鄉情效力場所衍生的信任、情感及結成的源長的鄰里關系或文化的作用,它是一種鄉情脈絡的肯定性延續,及對鄉村共同生活圖景或圖式的認同。但同時,他們不能不面對、適應現代城市文化,自覺或不自覺地改變自身,努力塑造符合現代文化要求的現代人。
值得注意的是,人口流動即文化流動,在互動交流碰撞中,也在形成新的文化,比如上海的海派文化、北京的北漂文化等等,這些都是人口流動過程中出現的新文化現象。但從長遠、整體來看,可以預見的是,齊魯文化、燕趙文化、兩淮文化、湖湘文化、關東文化、嶺南文化等等區域文化,在文化交流中會逐漸淡去地域色彩而走向“同化”,盡管這個過程較為漫長,但在農村城市化、城市現代化、人口城市化、城鄉一體化“四化”進程中,“文化圈”的邊界將變得日益模糊,文化“趨同”已成大勢所趨。
從歷史經驗中獲取啟迪
人口流動涉及到經濟社會各個層面的重大現實問題。如何調節控制,充分發揮其正能量而將其負面影響降低至最低限度,學界多有探索,而歷史的經驗教訓也是值得借鑒的。
20世紀二三十年代,農村經濟瀕臨破產,農民大量外流,流民問題異乎尋常的嚴重。鄉村危機中,“中國農村的出路在哪里”引起各界廣泛討論,出現了重農、重工、“第三條路”等理論流派,令人眼花繚亂。無論是“重農派”的理論,還是“重工派”的理想,還是“我們可走第三條路”的路向選擇,應該說都不乏合理性,但這些“藥方”,都未能收到“藥到病除”之效。原因并不復雜。以流民為主體的人口大流動不是一種單純的社會現象,它所反映的是整個社會“變態”的運行狀況(常態的內容相對較為隱晦),而采取“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辦法處治,自然難以奏效。
盡管上述路徑選擇在近代中國成為“泡沫”,但仍具有深沉的時代價值:
首先,以梁漱溟、晏陽初等人為代表的“重農派”,強調農業的基礎地位,無疑是正確的,特別在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國、人口大國,農業的基礎地位不容搖動,否則,曾經甚囂一時的“誰來養活中國”的質疑,將成為一個沉重的社會現實。而且農業結構的不斷優化調整,可以使之具有越來越強大的消化農業富余勞動力的功能。無農不穩,歷史的經驗以及“重農派”的警告,應當引起我們的警覺,更值得我們在建設“新農村”運動中認真記取。
其次,以吳景超、陳序經等人為代表的“重工派”理論,提倡發展工業以吸納農村過剩人口進而解決社會問題的理想,雖然在近代中國沒有實現,但其結論并沒有錯。按照“臨界最小作用”理論,“農業方面的生產率必須充分提高以使總人口中的一小部分就足以為整個經濟提供食品和原料,從而使農業工人得以解放;同時,工業部門也得到充分發展,為那些解放了農業工人提供就業機會”⑧。顯然,要實現農村勞動力的轉移,必須發展城市工商業,這是人口城市化、農村城市化的客觀要求。值得注意的是,“重工派”所憧憬的并不是低水平的城市化,而是更高程度的城市化。
因此,“充分城市化”應該是我們追求的目標—充分發展城市工商業和第三產業,充分吸溶源源不絕的進城民工,并創造條件,使其逐漸完成非農化(市民化)的轉變過程。
從流向上看,近代、當代農民工主要流向基本一致,即“孔雀東南飛”。近代東南沿海沿江以上海、廣州為中心,以蘇錫常為次中心的城市近代化格局至今并沒有根本改觀,這是造成農民工流向“偏好”東南的基本原因。“大工業在全國的盡可能平衡的分布,是消滅城市和鄉村的分離的條件”⑨。
由此得到一點啟示:城市盡可能平衡、合理的分布,是調節農民工合理流動、消滅城鄉差別、實現鄉村社會向城市社會轉型的必要條件,因此,我國在制定城市化政策時應當給予充分的重視,向中西部傾斜,向中小城市傾斜。
重農重工,是一物的兩方面,偏重一方面的理論都將陷于極端的錯誤。目前的“城市化過度”跡象以及“三農問題”突出,就在于以往沒有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系,以犧牲“農”為代價,現出近代社會“城鄉并發癥”的朦朧陰影。這是一個沉痛的教訓。換句話說,農工并重、城鄉協調發展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理想狀態。
再次,農工并重、城鄉協調發展,固然是中國社會變遷的大趨勢,但沒有對農民工的“分流工程”,城市化“過度”等衍生出的負面效應,將會長期困擾中國社會。在“分流工程”中,“第三條路”理論依然具有不可忽視的時代意義?!暗谌龡l路”理論以鄭林莊、齊植璐等人為代表,強調發展鄉村工業,為無業失業的農民拓展工作機會,以減輕人口流動對中國社會的沖擊。盡管這條路在近代中國沒有走通,但并不是說“農村工業化”本身有什么重大缺陷。在農業中國,要實現農業勞動人口的轉移,實現農業自身的轉型,實現農村的城市化,“農村工業化”是必由之路。⑩現在興辦的“鄉鎮工業”,就是農村工業化的一種形式,事實證明,也是解決農村富余勞動人口出路的較好辦法。從這一點來看,近代農村工業化的興起、所作的失敗的嘗試是有價值的。目前的農村工業化,應該說仍然存在許多問題,資金、技術、人才、管理方式、經營方式等等,都存在著值得改進的地方,那么,“理想的農村工業”究竟應該具有什么樣的特征?這是一個仍值得提出來加以研究的重大課題。
總之,“重農”、“重工”、“第三條路”三者都不應偏廢,這是筆者提出的現代化進程“均衡論”的基本含義。面對“民工”浪潮的迭起,歷史告訴我們,應大力提高農業勞動生產力水平,造成農村勞動力富余;充分發展城市工商業和第三產業,充分吸收消化源源而來的農民工使之逐漸“市民化”,這是宏觀調控的基本點,而中間環節則應為農村工業化之取向。
【注釋】
①轉引自楊春編:《唱遍神州大地的鳳陽歌》,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5年,第75頁。
②池子華:“近代‘打工妹’群體研究的幾個斷面”,《江海學刊》,2010年第5期。
③[美]韓起瀾著:《蘇北人在上海,1850—1980》,盧明華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2頁。
④李衡眉主編:《移民史論集》,濟南:齊魯書社,1998年,第203頁。
⑤W.Young:“美報之華人滿洲移民運動觀”,《東方雜志》第25卷第24號,第52頁。
⑥《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東北卷》,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31頁。
⑦潘澤泉:“重新認識農民工:弱者的行為邏輯和生存策略”,《社會科學輯刊》,2008年第3期。
⑧[美]雷尼斯·費:《革新、資本積累和經濟發展》,轉引自郭婉容等《臺灣的經濟之路》,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1991年,第17頁。
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21頁。
⑩費孝通:《鄉土重建》,上海觀察社,1948年。
池子華:《流民問題與社會控制》,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0~196頁。
責編/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