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世界文學》副主編,詩人,翻譯家。著有《米蘭·昆德拉傳》《東歐文學大花園》《布拉格,那藍雨中的石子路》等。
一、童年,田野,露天電影
米蘭·昆德拉說過:“人的一生注定扎根于前十年中。”我想稍稍修改一下他的說法:“人的一生注定扎根于童年和少年中?!蓖旰蜕倌甏_定內心的基調,影響一生的基本走向。
不得不承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著不同程度的俄羅斯情結和東歐情結。這與我們的成長有關,與我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歲月有關。電影,尤其是露天電影已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的集體記憶。那時的電影大多來自東歐國家,其中就有阿爾巴尼亞的《第八個是銅像》,羅馬尼亞的《多瑙河之波》《沸騰的生活》,還有南斯拉夫的《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它們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看露天電影的日子是我們童年時的節日。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它們還是我們的藝術啟蒙和人生啟蒙,構成我們童年里最溫馨、最美好和最結實的部分。
電影中的臺詞和暗號也已成為我們青春的經典。最難忘的是《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里的那幾句:“‘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前?,暴風雨來了。’”“看,這座城市,它就是瓦爾特?!边@是我們接觸到的最初的詩歌,那么悲壯有力,那么具有震撼力。詩歌,就這樣與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緊緊地連接在一起。
瞧,看電影其實也是一種閱讀,一種視覺閱讀。
說來慚愧,在童年和少年,除了看露天電影,幾乎沒讀什么書,連小人書也沒怎么讀過。這樣的空白,自然同社會環境有關。那時,只知道玩(家鄉話叫白相),整天瘋玩。童年和少年就是一個大游樂場:游水,打水仗,抓螃蟹,拍煙盒,抽“賤骨頭”,滾鐵圈,抽絲瓜藤煙,跟隨大人到太湖去釣魚,打野鴨……雖然沒讀什么書,卻能時常感受田野、林子和湖泊。因此,我曾在多種場合鄭重聲明:我從不說我的童年很貧乏。我的童年有著另一種豐富,一種書本無法提供的豐富。
二、青春,閱讀,憂郁中的幻想
真正的閱讀,是從大學開始的。主要利用寒暑假,讀一些課本以外的書。少年時代接近尾聲,青春年華剛剛開始。步入青春,也就懂得了憂郁,莫名的憂郁。因此,也可以說,對我而言,真正的閱讀,從憂郁開始。
80年代初,有幾本書在社會上流傳,半公開,半地下,帶著幾許神秘色彩。其中就有張揚的《第二次握手》和戴厚英的《人啊,人》。《第二次握手》正式出版后,印數達到430萬冊,簡直是個奇跡。那是一種啟蒙閱讀。愛情,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展現在我面前,美麗而又憂傷,其中飽含想象之美,詞語之美,思辯之美。至今,我還記得《第二次握手》中的丁潔瓊和蘇冠蘭。女主人公比男主人公年齡大些,他們互相稱呼瓊姐、蘭弟,讓人羨慕。有段時間,我總夢想著自己就是蘭弟,就是一段曲折愛情的男主人公,念念不忘心中的瓊姐。我的瓊姐在哪里?憂郁中,我一次次發出這樣的呼喚?!度税。恕穾Ыo我的是詩與思。里面有不同的人在講述,有大學老師,有小說家,有詩人,總會不時地運用詩句,閃出思想的光輝。我幾乎一邊讀,一邊記,把那些打動我的詩句和警句都記在本子上。在江南的細雨聲中,讀這些文字,記這些文字,憂郁、詩意和幻想都在增強,蔓延,最后同雨融合在了一起。
我始終沒有尋到心中的瓊姐,也好,一門心思讀書吧。在緊張學業的空隙,閱讀,成為調劑和滋潤。徐志摩、戴望舒、馮至、卞之琳、李金發、郭小川、艾青、朱光潛、歌德、普希金、斯湯達、雪萊、勃朗寧夫人、泰戈爾、波德萊爾、莎士比亞等,都是我在校園里讀到的。其中,普希金、密茨凱維奇、泰戈爾、愛明內斯庫更能吸引我??傮w上,詩歌作品讀得多些。常常,一首詩,甚至幾行詩,就能確定我對一位詩人的喜愛。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戴望舒的《雨巷》,卞之琳的《斷章》,郭小川的《團泊洼的秋天》,普希金的《致凱恩》,密茨凱維奇的《猶豫》,泰戈爾所有的散文詩,尤其是他的《游思集》,都讓我愛不釋手。他們的節奏,很長一段時間,左右著我的寫作。
到新華書店,我也總是盯著詩集。漓江出版社的《西方愛情詩選》就是在那時買到的。那可是本珍貴的書,幾乎伴我度過了大學時光。翻開那本詩選,我意外地讀到了馬克思的兩首詩《給燕妮》和《思念》,驚詫不已,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妮的名字,哪怕刻在沙粒般的骰子里,
我也能夠把它念出!
溫柔的風送來了燕妮的名字,
好象給我捎來了幸福的訊息,
我將永遠謳歌它—讓人們知悉,
愛情的化身啊,便是這名字燕妮!
如此火熱的句子,惟有熱戀情人才能寫得出來。馬克思居然也談戀愛,而且談得那么情意綿綿。我頓時感覺這位偉人有了血肉,親切了許多,激動之下,還寫了條眉批:“原來馬克思也是人啊?!?/p>
“朦朧詩”也是我在校園讀到的。它令我感受到巨大的沖擊,言語難以描述。這種沖擊有詩歌的,更有人性的,是審美的一種顛覆,也是心靈的全新體驗。
當時,北島和舒婷的許多詩作我都能倒背如流。“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窗桑谀清兘鸬奶炜罩?,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當時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詩歌,冷峻,犀利,悲壯,富有征服的氣勢和反抗的精神,緊緊抓住了我的心。這樣的詩句,朗誦起來實在過癮。
我大概就是在那時喜歡上朗誦的,詩歌就該發出聲音。那時,電臺常常播放配樂詩朗誦節目,許多詩歌我是首先聽到的,然后再去找來讀。電臺曾將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制作成配樂詩朗誦節目,我反反復復地聽,邊聽邊跟著朗誦。每一次,都淚流滿面,如癡如醉,就像深深進入了角色,需要好一會兒才能讓自己回過神來。那就是詩歌的力量。
春風文藝的《朦朧詩選》和老木編選的《新詩潮詩集》幾乎成為我隨身攜帶的書本。去美國訪學時,由于行李限制的緣故,只能帶幾本書,我毫不猶豫地挑選了《朦朧詩選》。在異國他鄉,孤獨的時刻,思念的時刻,無聊的時刻,大雪封門的時刻,甚至想吃餃子或餛飩的時刻,總要捧起它,讀上幾首自己喜歡的詩。
三、生活,閱讀,雜亂中的豐富
漸漸地,閱讀成了習慣,成了愛好,成了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時,你會發現,閱讀其實也是生活,更加廣闊而豐富的生活。后來歲月的閱讀,實際上都是青春時期閱讀的延續和舒展。在閱讀中愛上了文學,這就直接影響到我的人生走向。
畢業后,我沒去外交部,也沒去經貿部,而是來到中國社科院外文所《世界文學》編輯部工作。這是我自覺的選擇。我所景仰的馮至先生和卞之琳先生都是《世界文學》的編委,這讓我感到自豪。閱讀因而成為我工作和生活的基本內容。除去稿子,我還要大量閱讀其他書籍,閱讀面自然也日漸廣闊。光從《世界文學》中就讀到許多獨特的作品,如卡夫卡的《變形記》,??思{的《我彌留之際》,馬爾克斯的《迷宮中的將軍》,帕斯的《太陽石》,米利亞斯的《勞拉與胡里奧》,莫勒托瓦的《會說話的豬》,格拉斯的《貓與鼠》,曼德施塔姆、葉芝、布羅茨基、蘭波、波德萊爾、休斯、奧利弗、勃萊、里爾克、博爾赫斯、阿萊克桑德萊、博納富瓦的詩歌,川端康成、塞弗爾特、米沃什、普里什文的散文,都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印記。
關于閱讀,英國作家卡內蒂說過這樣的話:“只有他閱讀時他才是幸福的;當他寫作時他更為幸福;而他最幸福的時刻是當他讀到他從不知道的某些事物的時候?!笨▋鹊偕踔吝€斷言:“沒有閱讀的混亂,詩人就不會誕生?!眱炐愕淖骷規缀醵际紫仁请s亂的閱讀者。有些甚至把閱讀當做主要的生活。閱讀給他們帶來寧靜,而寧靜對于寫作是至關重要的,因此,在充滿喧囂和誘惑的當今時代,許多優秀的作家往往都選擇低調。低調其實是給自己最大的自由,最大的寧靜。而這些功成名就卻依然能抵擋媒體的強大攻勢和外部世界的種種誘惑的作家,反而更容易引發世人的興趣,更容易贏得世人的尊重。1996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女詩人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如此,最近剛剛訪問過中國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庫切也是如此。
一個美國作家,一個英國作家,或一個法國作家,在寫出一部作品時,就已自然而然地擁有了世界各地廣大的讀者,因而,不管自覺與否,他們很容易獲得一種語言和心理上的優越感。這種感覺東歐作家則難以體會。有抱負的東歐作家往往會產生一種緊迫感和危機感,他們要用盡全力將弱勢轉化為優勢。昆德拉就是一個典型,他對小國這一概念特別敏感。在他看來,身處小國,你“要么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么成為一個廣聞博識的“世界性的人”。別無選擇,有時恰恰是最好的選擇。因此,東歐作家大多會自覺地“同其他詩人、其他世界和其他傳統相遇”。昆德拉、米沃什、齊奧朗、貢布羅維奇、馬內亞、卡達萊、薩拉蒙等東歐作家都最終成為了“世界性的人”。而要成為“世界性的人”,閱讀是最重要、最有效的路徑。
詩人多多甚至說過:你讀到什么份上,就會寫到什么份上。而美國詩人弗羅斯特卻聲稱:一生只需反反復復讀幾本書,足矣。問題是,我們如何找到那幾本書呢?還是首先要廣泛閱讀。最終才能確定那值得反復閱讀的幾本書。
當然,我們并不見得要為了當詩人、當作家而去閱讀,但閱讀帶來的巨大快樂,閱讀帶來的貼心寧靜,難得而珍貴,我們大概不會輕易拒絕吧。
四、閱讀,思想,懷疑的目光
閱讀有兩種,一種是死板的閱讀,一種是清醒的閱讀。生活中,我們會發現,一些人讀書很多,卻成了死腦筋、書呆子,這是把書本當作教條來讀的結果。而倘若我們用自己的頭腦來閱讀,讀書越多,就越有思想,越有懷疑、辨別、判斷的眼光。如此,同樣一本書,在不同時段讀,便會有不同的理解和領悟。說到這里,我不禁想起了哈謝克的代表作《好兵帥克》。
雅羅斯拉夫·哈謝克(1883~1923)的代表作《好兵帥克》全名叫《好兵帥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遭遇》,也有人將它譯為《好兵帥克歷險記》。以往在評價這部小說時,人們一般會說它是部反對奧匈帝國殘酷統治、反對戰爭的革命作品。這實際上是政治性評價,并不是藝術性評價。如果對于這部書的評價僅僅停留于政治性評價的話,我覺得有點委屈這部書了。
《好兵帥克》幾乎沒有什么中心情節,有的只是一堆零碎的瑣事,有的只是帥克鬧出的一個又一個的亂子,有的只是幽默和諷刺。可以說,幽默和諷刺是哈謝克的基本語調。正是在幽默和諷刺中,戰爭變成了一個喜劇大舞臺,帥克變成了一個喜劇大明星,一個典型的“反英雄”。帥克當然只是個文學形象,幽默,夸張,有時又顯得滑稽,充滿了表演色彩,屬于漫畫型的。
看得出,哈謝克在寫帥克的時候,并不刻意要表達什么思想意義或達到什么藝術效果,他也沒有考慮什么文學的嚴肅性。很大程度上,他恰恰要打破文學的嚴肅性和神圣感。他就想讓大家哈哈一笑,至于笑過之后的感悟,那已是讀者自己的事情了。這種輕松的姿態反而讓他徹底放開了。這時,小說于他就成了一個無邊的天地,想象和游戲的天地,宣泄的天地。借用帥克這一人物,哈謝克把皇帝、奧匈帝國、密探、將軍、走狗等都給罵了。他罵得很過癮,很解氣,很痛快。讀者,尤其是捷克讀者,讀得也很過癮,很解氣,很痛快。幽默和諷刺于是又變成了一件有力的武器,而這一武器特別適用于捷克這么一個弱小的民族。哈謝克最大的貢獻也在于此:為捷克民族和捷克文學找到了一種聲音,確立了一種傳統。
我們應該注意,文學和政治的某種微妙平衡成就了不少作家,尤其是從東歐陣營中走出來的作家。我們在閱讀和研究這些作家時,需要格外警惕。過分強調政治性,有可能會忽略他們的藝術性;而過分強調藝術性,又有可能會看不到他們的政治性和復雜性。如何客觀地、準確地認識和評價他們,同樣需要我們的敏感和平衡。
而用懷疑的目光閱讀,我們便能讀出無數作家和作品的復雜性和豐富性。說到底,我們的世界,我們的人生,實際上,永遠都是復雜的,而且會越來越復雜。用昆德拉的話說,世界永遠要比它表面上看起來復雜得多。
五、閱讀,行走,詩意的生活
我在北京生活和工作,在我所供職的科研大樓里,常常會遭遇這樣一個情景:迎面一個同事急匆匆地走來,老遠就發出了問候:高興,你最近怎么樣?。客碌膯柡?,當然要回應??烧斘乙匀繜崆闇蕚浠貞膯柡驎r,發現他早已走到了十米開外。這是個典型的當代都市情景。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在忙碌和緊張中,人們已經很難停下自己的腳步。而當你沒法停下你的腳步時,你也就沒法凝望,也就沒法傾聽,也就沒法對話和交流,當然更不用說談心了。
幸好還有閱讀。閱讀彌補了當下時代這一重大缺陷,成為另一種談心。今年春節,我躲在鄉下讀了好幾本書,其中就有譯林出版社出版的《最佳歐洲小說(2011)》。我喜歡這套書,喜歡它獨特的文學景觀,喜歡它貼心的文學氛圍和布局:平等和獨立,以及在平等和獨立中展現的豐富和復雜。我一直關注的東歐作家,在這部選集中,竟多達十余位,幾乎每個東歐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學代表。你分明在走進一座小說共和國,瞬間,小說欣賞演變成一種心靈默契,超越時空,讓你感動,甚至讓你震撼。
不少人會問:閱讀究竟有何用處?我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嚴格說來,純粹的閱讀應該和那些立竿見影的“用處”無關。它應該是一種無形的滋養、充實和豐富。
《舊約》說: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但閱讀卻能讓我們看到許多新鮮事。我記得《紐約時報》在評論波蘭女詩人希姆博爾斯卡時,有這樣一句話:“她的詩可能拯救不了世界,但世界將因她的詩而變得不再一樣?!蹦敲?,我就想套用這句話說:閱讀也許拯救不了世界,但我們的人生,我們的世界,肯定會因為閱讀,而變得不再一樣。
責任編輯/程 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