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德與齊鍋爐喝的“毒酒”

同廠為業的齊鍋爐同志去世了，不知道莫里德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傷？

莫里德出身在一個滿族家庭，在京城應該說是名門望族。莫里德是滿語，大海的意思，莫里德的祖父當年是前門大街大觀樓影戲園（解放后叫大觀樓電影院）的主子，又是慈禧太后時代的一位大員，官至一品，當時的身份很顯赫。這位老爺子文武雙全，受皇上委托漂洋過海去了一趟歐洲，走訪了幾個國家，或許是受到歐洲工業革命的影響，回國后便向皇帝遞交了一份折子，建議創辦大清國第一家影戲園，意在把國外的先進文化引進國內，將民族戲劇弘揚光大。

莫里德由于出身于滿族貴族，從小生活就非常優越。雖然溥儀皇帝退位以后，莫里德的祖父賦閑在家，沒有什么事可做，但他們家從來沒有為吃的喝的犯過愁，原因是有朝廷賜予的俸祿，還有家族產業帶來的豐厚收入。莫里德曾經看過這樣一張發黃的照片，溥儀皇帝大婚時，祖父重新穿上朝服戴上頂戴花翎，參加了皇帝的婚禮。盡管孫中山先生大鬧革命后，提出了“驅逐靼虜，恢復中華”的口號，滿族人并沒有被趕回東北老家，但許多滿族人特別是京城的“下五旗”的普通滿族人害怕了，改成了漢族、漢姓，以避災禍。但莫里德家族屬于覺羅氏，鑲黃旗，沒有改族改姓，只是大觀樓影戲園不再是貴族們的賞戲享樂之地，成了民眾娛樂的場所，也不再是莫里德家族的私產了。

作為滿族的貴族，雖然家境有些敗落，箱子底還是有一些積蓄的。莫里德的父親不能坐吃山空，將三里屯祖墳邊上的一塊麥子地變賣了。過去在北京的滿族八旗都有屬于自己的跑馬占地，都是嚴格按照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藍、鑲藍、正紅、鑲紅八旗的分布，在北京的東西南北四城劃分屬地。莫里德祖上是鑲黃旗，墳地就在東城的三里屯。墳地有看墳人，是鑲紅旗的族人。在滿族八旗制度中，正黃、鑲黃、正白為“上三旗”，屬于貴族，其他五旗的人屬于普通百姓，他們不能與“上三旗”的人通婚，等級極其森嚴。莫里德家的看墳人一家幾口就住在墳地邊上，世世代代看守這么大一片墳地，他們的經濟來源一部分是東家給的錢，另外一部分就是在墳地旁邊種麥子，春種秋收，年年將收成交給東家，東家再給看墳人一些報酬。到了民國，莫里德的父親認為祖墳邊上的一塊空地太大，沒有精力管，就將它變賣了，變賣積蓄所得的資金并沒有投入到置辦家產或者再開個買賣，而是投入到教育兒女身上。他知道過去滿族人是靠金戈鐵馬打天下，現在的兒女要棄武從文，治家修身保平安。因此，莫里德是上過學堂的人，拿現在的話說就是個文化人。莫里德自幼受過嚴格的家庭傳統教育，啟蒙私塾先生是清朝末年的秀才，從小便讓莫里德熟背《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唐詩》、《宋詞》，通讀《史記》、《素書》和《增廣賢文》。七歲時私塾先生病故，莫里德便進了一所教會學校，由于莫里德聰明又有古文基礎，每每考試穩得第一名。教會學校為了鼓勵學生努力讀書，只要是考試前三名的學生，學校就免除學費，莫里德為家里節省了許多學費。莫里德學的這些知識漸漸變成了血液，融入了他的血管中，鑄就了他的為人之道——既懂禮數又重信譽，既講德行又與人為善。莫里德一輩子在處世哲學上的理念是——好善樂施而不記恨存仇，寧愿別人負我，我也絕不會負別人……這種性格既成就了莫里德的人生品德，也讓莫里德在人生的道路上受盡了磨難，而且是苦不堪言。

莫里德十八歲那年就參加了工作，由于聰明懂事，學識又好，眼快手勤，受到了領導的青睞。從京城百廢待興開始，他就從技術員、科長，一直坐到了北京自來水集團公司一分廠技術副廠長的位子上。

莫里德的領導曾經這樣評價他——莫里德同志既懂業務，又有過硬的心理素質，并且好善樂施，是個德才兼備的好青年，青年人都應該向他學習。莫里德同志是我們重點培養的對象，將來準是一名黨的好干部。莫里德同志的愿望就是讓京城的百姓都喝上健康水、放心水，這個愿望聽起來起點很低很低，但細琢磨卻是很高很高呀……

正應了這位領導的評價，莫里德確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心腸的確是好，好得就差把腸子割下來送給人了。好善樂施就更不用說了，與人為善的事他都辦，辦的事多了，在這里就不多述，單說說他這輩子善待的一個人，人們都說他善待錯了對象！莫里德因此一輩子也沒弄明白一個道理：對待好人可以施善，對待惡人是絕對不能夠發善心的。在他的字典里是“人之初性本善”，人是可以改變的，人心都是肉長的。但是好人和壞人的分水嶺在哪里？執拗的莫里德說這可不好分，他分不清，也不知道別人是否分得清？莫里德讀過《農夫與蛇》的寓言，讀后他說，他寧愿做那個農夫，也不愿意做那條凍僵了的蛇。他還說他愿意敞開胸懷讓蛇咬上兩口，那樣身上就有了抗毒血清，用他的血輸給其他人就不怕再被蛇咬了。他幼稚得可笑，農夫確實是有一副好心腸，將凍僵的蛇暖和過來了，但結果是農夫被蛇咬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具有好心腸的人不一定會得到好報，莫里德不懂得這個道理。在“文革”期間，莫里德因為他的善良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事情的來由是這樣的，北京自來水集團公司一分廠的大院有個鍋爐房，燒鍋爐的人姓齊名有良。起這個名字大概是爹娘的愿望，希望他做個有良心的孩子。不過廠子里很少有人叫他的大號，根據他的工種都喊他的綽號——齊鍋爐。齊鍋爐早年喪父，家里有個老娘。這老娘命苦，一輩子嫁過三個男人，可三個男人都先后死掉了，加上齊鍋爐的父親，可以湊齊一張桌了。這樣一來，大家都說齊鍋爐的娘克夫，所以后來他的娘不管怎樣去尋夫，再也沒有人肯娶她，都怕再去湊一張桌，她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寡婦。齊鍋爐的老娘領著齊鍋爐過日子，孤兒寡母的過日子雖然難，但還是把齊鍋爐拉扯大了。

齊鍋爐結婚后生育能力很強，老大是女兒，老二是女兒，老三是女兒，老四還是女兒，到了老五老六竟然是一對龍鳳胎。所以一共生有五個女兒一個兒子，加在一起就是六個孩子。齊鍋爐的老婆因為生那對龍鳳胎時落下了病，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筐，工作也因此丟掉了。一家九口人就指望著齊鍋爐一個人的工資生活，緊迫得可以說一分錢要掰成三分花。由于齊鍋爐家里的生活非常困難，每天中午他都帶飯吃，從來不上廠子的食堂去打飯。每到中午吃飯時，齊鍋爐總是一個人躲在鍋爐房的一個角落吃飯，就沒有什么人見過他吃的是什么飯。

元旦前的一天晌午，莫里德來到鍋爐房檢查安全情況，無意中看見了齊鍋爐飯盒里的飯菜。飯盒里有兩個小窩窩頭，再就是一塊芥菜疙瘩咸菜。莫里德見了沒說什么，下手掰了一塊芥菜疙瘩咸菜放在嘴里嚼了嚼，齁咸齁咸的，他強忍著咽了下去，不知道為什么眼睛竟然濕潤了。從此以后，莫里德主動到鍋爐房與齊鍋爐一起吃飯了，幾乎天天把自己帶來的菜或者肉夾給齊鍋爐。莫里德作為領導有時要值夜班，齊鍋爐燒鍋爐有時也值夜班，莫里德就會買點酒和菜來到鍋爐房，兩個人湊到一塊兒，在一起喝上兩口兒，算是給齊鍋爐解解饞，過過酒癮。

天長日久沒有不透風的墻，莫里德的妻子終于知道了此事，她善意地勸莫里德，齊鍋爐這個人的口碑不怎么好（由于家庭困難，齊鍋爐有幾次順手牽羊拿了廠子里的東西賣，讓人抓住過），俗語說人窮志短，你還是少搭理這種人，對你影響不好。你別不往心里去，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省得將來受拐帶。妻子的話莫里德沒有聽進去，他不這樣認為，他認為和齊鍋爐的交往，是廠領導體恤群眾，是和群眾最好的溝通渠道，他幫助齊鍋爐，沒有損害廠里利益，反而為廠里解決了難題，齊鍋爐不因營養不良而請假，何樂而不為呢？因此，莫里德沒有聽從妻子的勸告，依然是我行我素。

莫里德有點好酒，一分廠的職工人人皆知。那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學會的。那幾年技術干部交流很多，莫里德就被上級部門抽調交流到郊區一個酒廠去搞技術改造。當時正值自然災害期間，人人吃不飽飯，餓得眼睛發藍。民以食為天，那幾年有不少人沒有熬過去。大家都知道，中國的白酒是糧食釀造的，喝上一杯就能抵擋一陣子餓，莫里德利用在酒廠工作之便學會了喝酒。不過莫里德喝酒有個壞毛病，就是喝完酒不再吃飯了。用莫里德的話說這樣省糧食，家里的人就少挨餓了。不過毛病也就來了，他漸漸地離不開酒了。

莫里德在家里是長子，他下邊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妹妹和弟弟都在上學，莫里德沒有父親了，長兄為父，他要負擔妹妹和弟弟的生活費和學費。那時莫里德的兩個兒子也都出生了，正是吃飯壯身子的年齡，雖然莫里德一個月掙七十八元錢，這在當時也算是高工資了（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毛錢可以買許多吃的，往往一個月二三十塊錢工資就可以養活一家人），但在生活上還是不富裕，莫里德感覺到身上的擔子還是很沉重。

莫里德的額娘是個知書達理的滿族大家閨秀，她知道大兒子對于這個家來講該有多么重要。每天額娘給莫里德帶的菜飯都是最好的，主食不是白面饅頭，就是大米飯或烙餅；菜也是家里最好的，有時是肉炒菜，有時是素菜外加兩條炸小黃魚……

莫里德帶著好飯好菜，有意識地跟齊鍋爐在一起吃午飯，只要自己吃什么也讓齊鍋爐能夠吃上什么，這樣就和齊鍋爐打成了一片。莫里德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在北京自來水集團公司一分廠的大院里，就沒有人不知道莫里德在接濟齊鍋爐的事兒。莫里德作為廠子的一位領導，他這樣做，應該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一個道德純粹的人。為此，廠子有個搞宣傳的年輕人寫了一篇報道，名字就叫《鍋爐房里火焰高》，結果還發表在一家報紙上，還是個重要的版面。莫里德捧著這張報紙，只是笑了笑。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很快十多年就過去了。齊鍋爐活到四十多歲了，快到知天命的年齡。莫里德也三十多歲了，在往不惑之年的年齡上奔跑。在這十多年間，莫里德一個星期最少要請齊鍋爐喝上一次酒，吃上幾塊肉。遇到逢年過節，還要給齊鍋爐的孩子和老娘買點吃的穿的用的，他們就像親兄弟一樣活得很快活，活得也很瀟灑。

有幾次，齊鍋爐在全廠職工大會上都要搶著發言，說話時那副痛哭流涕的樣子，讓全廠職工看了心酸也很感動。他說話的內容大致如下——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得的是一輩子做好事。莫廠長十幾年如一日救濟我齊鍋爐的全家，這實屬難得。莫廠長的大恩大德，我齊有良這輩子即使是做牛做馬也是報答不完的。我齊有良從心里感謝政府，感謝我們的黨培養出這樣的好干部……

莫里德三十六歲那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了，沒有人性與理智的年代也就開始了。此時一些道德淪喪、良心衰竭的人像是打了一針強心劑，斗志昂揚地加入到了批斗“封資修”的狂潮中。他們在狂熱地呼喊著，“打倒地富反壞右”，“打倒徹頭徹尾的‘走資派’”……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有的人出賣了朋友，有的人父子反目、夫妻成仇，開始了你揭發我、我揭露你的“立功”表現……社會陷入了沒有人性，缺乏道德風尚的“革命”之中。

順應歷史的潮流，齊鍋爐很快成為了這樣的人。

北京自來水集團公司一分廠的廠長、副廠長們，不管是老革命還是知識分子，都一一站在了被批斗的臺子上。莫里德也不例外，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塊大牌子，下面還墜著一塊鐵砣，鐵砣很重，墜得他直不起腰來，就永遠彎著腰像是在謝罪。牌子上面寫著幾個大字——打倒“走資派”莫里德。在莫里德的名字上，還用紅筆畫了個大叉子。這個紅叉子表明，莫里德就是一個將要被踏上千萬只腳的人。批斗會是許多“無產階級革命者”自我表現的舞臺，他們開始了無休止的發泄。他們一撥又一撥地跳上批斗臺，指著“走資派”的鼻子尖，不是揭發“走資派”的“罪行”，就是上升到理論的高度上來進行控訴批判，要不然就是拳打腳踢。“革命者”們個個義憤填膺，與這些“走資派”勢不兩立。

革命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一天，齊鍋爐終于按捺不住了，他跳上了批判臺，也許是為了給自己打氣，他用力在臺子上蹦了幾蹦，然后猛然一轉身指著莫里德，滿臉憤怒的樣子，這種樣子會遮人耳目的，也能表明他的立場是堅定的。他用惡狠狠的聲調，聲嘶力竭地向臺下的人控訴開了：“莫里德！你這個反動的當權派，我現在對你要大揭露，要大口誅筆伐。革命的同志們呀，我今天要徹底揭發莫里德，把我親耳所聽的一切告訴你們。莫里德曾經對我說過，前門大觀樓電影院是他們家開的。他還得意洋洋地對我說，現在的中國版圖好多是他們老祖宗滿族人打下來的，以前的中國版圖才三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不大點，現在是過去的三倍大呀。啊呀呸！革命的造反派同志們呀，你們聽聽，這說明了什么？說明這個人在放屁！而且是臭不可聞的王八屁。中國的版圖是共產黨毛主席帶領我們工農兵打下來的，他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莫里德這是想干什么呢？說穿了，他就是想復辟，再過上花天酒地的生活，回到封建王朝去，當他的大阿哥，然后把我們這些革命群眾打入十八層地獄，到那時我們可就翻不了身了。革命的同志們，莫里德天天請我喝酒吃肉，那是在麻醉革命的群眾。我現在痛恨自己呀，過去被莫里德這個‘走資派’蒙蔽了雙眼。我現在才看明白了，他是給我喝的毒酒呀，那肉也是臭肉呀，我現在要向毛主席發誓，我要脫胎換骨，和莫里德劃清界線……”

齊鍋爐邊哭邊控訴著，說到激動之處，他也就不管不顧了。齊鍋爐居然從身邊的一個紅衛兵手中搶過來一根木棍，他運了運勁兒，然后舉起木棍子，用力地朝莫里德的腰部打去，莫里德疼得大叫一聲，就倒在了批斗臺上。

由于齊鍋爐的血淚控訴，莫里德被造反派們抬進小黑屋里關了起來。造反派們既不給他醫治，也不讓他回家療傷。天長日久，莫里德就落下了病根，走路一瘸一拐的，才三十多歲的人就成了殘疾人了。人們也就開始譏諷他了，這“毒酒”沒喝到人的肚子里，而是喝到狗的肚子里了。

齊鍋爐因為揭發了莫里德這個隱藏在自來水集團公司專搞復辟的“大壞蛋”，因此立了大功，廠“革委會”就重點提拔了他，他搖身一變成為了造反派的頭目。齊鍋爐在廠子不再燒鍋爐了，而是坐進了辦公室，還能吆五喝六的。齊鍋爐的身份不同了，開始在廠子里耀武揚威。他見到一瘸一拐的莫里德，還要踢上幾腳：“讓你給我毒酒喝，讓你給我喝毒酒。”

齊鍋爐風光了幾年，真的再也沒有喝過莫里德的“毒酒”。

“好景”不長，“文革”結束后，經過甄別反正，首先是齊鍋爐露了餡，大家都罵他忘恩負義，霸占廠里的財產，于是他又回到鍋爐房去燒鍋爐了。讓齊鍋爐沒想到的是，莫里德不但回到了領導崗位，由于年齡相當，專業對口，還由副變正當上了一廠之長。齊鍋爐見莫里德不僅官復了原職，還當上了廠子的一把手，心里也就開始發虛了。他怕莫里德利用手中的權力報復他，那他后半輩子可就慘了。

當時有人對莫里德提出了這樣的建議：“莫廠長，您對齊鍋爐和他的家人是什么樣大家看得一清二楚，這個人不但不知恩圖報，反而倒打一耙往您身上潑臟水，還打傷了您。像齊鍋爐這樣忘恩負義的小人，對待他就不能客氣了，給他戴上頂帽子讓他滾蛋回家，不然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那樣的運動，他還會出來坑害人的。”

莫里德對提出建議的人笑笑說，我知道了，謝謝你。雖然莫里德嘴里嚼著的是苦澀的回味，可是莫里德的善良在廠子里是出了名的，他絲毫沒有計較齊鍋爐的過錯。在一次全廠職工大會上，莫里德說，“文化大革命”讓人們的頭腦發熱，整個社會也就扭曲了。社會扭曲了，人性還能不扭曲嗎？齊有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表現是過激了，是做了一些錯事。但大家仔細地想一想，齊有良同志上有老娘，下有六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假如他現在要是沒有了這份工作，家里的人還怎么活呢？同志們，原諒是一種美德，就讓我們大家都擁有一顆包容的心，來寬容齊有良同志吧！盡管這番話沒有迎來熱烈的掌聲，莫里德還是下臺和齊鍋爐握了握手，還象征性地擁抱一下。有的人看到齊鍋爐流下了眼淚。有人說這是流下了感激的淚，有人說這是流下了悔恨的淚，有人說這是流下了鱷魚的眼淚……可莫里德卻說，不管流的是什么淚，流下的是淚就好，說明他還是有良心的。

在莫里德的堅持下，廠里沒有處理齊鍋爐。齊鍋爐的工作崗位依然在鍋爐房。鍋爐房里的工作齊鍋爐干得很順手，應該評為廠子的先進工作者，但是沒有人評選他，他也沒有什么抱怨。

過了幾年，齊鍋爐的老娘去世了。工會主席找到了莫里德，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莫里德廠長。莫里德立刻代表廠子到齊鍋爐家慰問，送去了慰問金。莫里德送完廠子的慰問金后，又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信封，里面有自己送上的三百元，說是給齊鍋爐的老娘買幾張紙燒，其實是補貼齊鍋爐的家用。

齊鍋爐捧著信封，也許是老娘去世了心里難過，也許是良心有所發現……他竟然跪在莫里德的面前大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連著磕頭帶道歉：莫廠長，莫廠長，我錯了，我混蛋呀！我不該在批判會上胡說八道。您大人有大量，對我和我們家還是那么好，可是我這個人太沒有人性了。莫廠長呀，莫廠長，我不是人，我該死了呀。我抽我自己的嘴巴，讓你嘴賤。齊鍋爐邊說，邊狠狠地抽著自己的嘴巴……

莫里德把齊鍋爐扶起來，說，那個年代的人都失去了理智，這不應該怪你，你就不要在自責中生活了。

……

一九七六年，是中國大災大難的一年。周恩來總理的去世讓全體中國人民陷入了悲慟之中。人們自發性地紀念周總理，莫里德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天安門廣場上擺滿了無數的花圈和花環，前來悼念周總理的老百姓人山人海的。大家都在傳說著同一個話題，“四人幫”有野心想要篡黨奪權。

莫里德是正直的共產黨人，面對國家的前途和未來，他在全體職工大會上說出了真心的話。大致的意思是這樣的，幾個偉人相繼去世了，新中國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艱難困苦的考驗。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定要站穩立場。有那么幾個人想篡黨奪權，我莫里德可不管他們是什么橋、什么元、什么青、什么文，誰反對毛主席，誰反對周總理，誰想篡黨奪權，莫里德就堅決和他斗爭到底！

莫里德說的這些話，齊鍋爐回到家里添油加醋地跟家人說了。當時，齊鍋爐的兒子已經參加了工作，作為一名青年人正在要求進步，結果子承父業，他將這事向有關部門報告了。后果可想而知，禍從口出，莫里德再一次被打倒了。這回給他定的罪不是什么“走資派”，而是“現行反革命”。這次不是關進廠子的小黑屋，而是關進了正兒八經的京郊監獄。

時間不長，“四人幫”就垮臺了。莫里德也得以平反，但這次沒有像上次那么幸運了，領導決定讓他退居二線，到自來水集團公司的技校當老師。學校沒有給莫里德安排具體的課程，有課他就教，沒課他可以在家里備課，其實就是老有所養了。莫里德的再次蒙難又是齊鍋爐的“功勞”，可是“功勞”的創造者不是老子，而是變成了小子。

齊鍋爐在北京自來水集團公司一分廠繼續燒著鍋爐，莫里德卻在技校當起了教書匠，就這樣兩個人相安無事地過去了好幾年，再也沒有什么來往。又過了幾年，齊鍋爐退休回了家，莫里德也很少到技校去上班了。然而天下是無巧不成書，自來水公司福利分房，莫里德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齊鍋爐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兩套房子在一個樓門，兩家居然就這樣成了鄰居，說是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也不為過了。既然在一個樓門里住著，兩家人見面的機會也就多了，見面也就是相互之間打個招呼，再也沒有什么深的交往了。

許是分到了新的樓房，齊鍋爐的兒子特別的興奮。那天，在家喝了不少的酒。他是廠子的駕駛員，酒后駕車送老婆回老丈人家時出了車禍，權且算是樂極生悲吧。具體的傷情是——齊鍋爐的兒媳婦是擦破皮的皮外傷；齊鍋爐的孫女在兒媳婦的懷里毫發無損；齊鍋爐的兒子卻因為傷情過重，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了。

老年喪子，乃是人世間之大不幸。齊鍋爐看著兒子的尸體，一著急血壓就上來了，緊接著就腦溢血了。齊鍋爐躺在病床上，經過醫院幾天的緊急搶救，人總算是活了下來，但也落個殘疾了。

天下的事因果關系就是這樣的——莫里德的殘疾是齊鍋爐一棍子打出來的，而齊鍋爐的殘疾是他兒子的死急出來的。雖然來路不同，結果都是一樣的。莫里德走路一瘸一拐的，齊鍋爐的右手右腿都不能動彈了，走路一挪一蹭的。兩個人在一個樓里面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但齊鍋爐說不清話了。每次齊鍋爐的老婆扶著齊鍋爐出來曬太陽，只要一見到莫里德的影子，齊鍋爐就有些激動不已。莫里德還是那個老樣子，見到齊鍋爐總是上前問問病情。逢年過節，還讓兒子給齊鍋爐送去兩瓶酒，且都是名牌酒。

莫里德這不是香臭不分以德報怨嗎？莫里德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對他的這種做法不能理解。

大兒子喊，齊鍋爐把您害成了這個樣子，您還給他送酒喝？我不去，要去您自己去。

二兒子也說，爸，難道您忘了？齊鍋爐當年是怎么說您的？他說喝了您的“毒酒”呀。既然是毒酒，您怎么還給他送啊，把齊鍋爐藥死了怎么辦？

莫里德沉思了一會兒，說，兒子，你們就不要記這個仇了。同在一個屋檐下，冤冤相報何時了？想當年，齊鍋爐也是迫不得已，這不都是“運動”折騰出來的嗎？齊鍋爐的一家子人就靠他養活著呢，鬧上個一官半職的，無非是想多掙倆錢，過上好日子，這沒錯。齊鍋爐的路是走歪了，現在生活已經懲罰了他，他心里也夠苦的了，今后你們就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再提我也懶得聽。

對于莫里德的說法，莫里德的一家人都不能夠理解；對于莫里德的做法，莫里德一家人更是不能茍同。就有那么一個階段，莫里德的夫妻關系、父子關系因為齊鍋爐的事鬧騰得非常緊張，誰也不給誰好臉子看。

齊鍋爐的兒子死了，給齊鍋爐留下了一個孫女。齊鍋爐的兒媳婦不甘寂寞，選個人家就改嫁了。改嫁時夫家有個條件，就是不能把女兒帶過來。為了自己的前程，齊家兒媳婦就把女兒留給了齊鍋爐老兩口子。齊鍋爐的幾個女兒恨死了這個狼心狗肺的兄弟媳婦，也都靠邊站了，誰也不肯出手拉扯這個侄女。齊家的生活本來就不怎么富裕，齊鍋爐還病病歪歪的，現在還要拉扯養活這么一個孩子，孩子的費用很多，生活就更加拮據了。

面對齊鍋爐的拮據處境，莫里德又動了惻隱之心，他經常請齊鍋爐在樓下老張家開的小酒館里喝酒，吃好喝好后還給他單獨帶上個菜，說是給小孫女的，孩子正是長骨頭長肉的時候，可不能缺少了營養。

莫里德的妻子極不樂意，兩個兒子也是提不起精神來了，但是他們沒有辦法，丈夫就是丈夫，爹就是爹，誰讓莫里德是這樣的人呢？！

可莫夫人就是過不去這個坎，莫里德半是安慰半是開導地說，你相信，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人要一輩子多做善事，莫問前程。齊鍋爐這也是一輩子，他不就是喜歡喝上兩口這點嗜好嗎，我們兩個只有在這方面趣味相投，可是他的兜里沒錢，現在又半身不遂了，你說怎么辦？不就是請他喝幾口嗎，又吃不窮，齊鍋爐還能活幾年？

奇怪的是，自從齊鍋爐患上了腦溢血后，就一直不能說句整話了，可是在他臨死的那一刻——齊鍋爐躺在家里，朝著他的老婆拼命地喊著，還不斷地用手比畫著，那只能動的左手向著莫里德家的方向指著，語句不清地說著，酒，毒酒，莫廠長……

齊鍋爐的老婆知道丈夫臨死前想見莫里德一面，就急忙跑到了莫里德家。可惜莫里德不在家，出了遠門，去了祖國的大東北。原來莫里德有幾年沒度過假了，偏偏今年組織上安排他去東北旅游，旅游的一個特殊景點就是要上長白山。作為滿族人，上長白山意味非凡，就等于去祭奠自己的祖宗，所以莫里德跟著學校的老師們既是度假又是去祭奠祖宗了。齊鍋爐的老婆還真聯系上了莫里德，等到通話時，齊鍋爐卻昏迷了過去。

等到莫里德從東北旅游回來，齊鍋爐已經火化多日了。

齊鍋爐的老婆后來逢人就說，我們家老齊臨死前，一直在喊著毒酒、毒酒的。他覺得一輩子對不起莫廠長呀（雖然莫里德不當廠長多年了，但家屬樓的人們還是習慣叫他為莫廠長）。我們家的老齊活得挺可憐的，臨死前就是想給莫廠長道個歉，可惜莫廠長沒在家，我們家老齊是帶著遺憾走的呀！

莫里德聽齊鍋爐的老婆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莫里德安慰齊鍋爐的老婆說，老齊真的用不著道歉。我們之間的恩怨不是個人的恩怨，是那個時代造成的，是一種不可違背的規律。我早就原諒了老齊。無論是我還是老齊，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誰想違抗也是徒勞的。我還是那句話，老齊就不要自責了。

自從齊鍋爐走了以后，莫里德喝酒時，就有點英雄寂寞的味道。偶爾邊喝邊自言自語，齊鍋爐沒有這個福氣了，他喝不上我的“毒酒”了……

每當聽到父親這樣說，莫里德的兩個兒子都很不高興。說心里話，兩個兒子不愿意聽到莫里德再提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雖然已經過了想千刀萬剮他的時候，但一提到“齊鍋爐”這三個字都會厭惡至極。

大兒子就會說，爸，還提這個齊鍋爐干嘛？他這輩子害得您還不夠慘呀？

二兒子就會說，這酒還怎么喝呀？真是添堵。

莫里德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看兩個兒子，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兩個不要惡眉瞪眼地瞧著我。當年我做廠長的時候你爺爺曾經囑咐過我，德養運，善養福，上輩子人積德行善，才能給下輩子的人帶來好運和福氣。作為黨教育多年的干部，不論官職多大多小，都要心胸開闊，切切不要在小事上跟人計較。人家的優點要記住一輩子，不要一輩子老記住人家的缺點，仇恨和貧窮是毀滅一切的根源。你們知道爺爺給我起的這個名是什么意思嗎？對，大海。為什么叫大海呢，因為大海容納百川，不擇凈穢，所以才大。老齊對我是做了不地道的事，但你們想一想，前些日子電視里報道說，一家工廠的鍋爐房爆炸了，死了幾個人，損失幾千萬元，那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呀，老齊不管怎樣，他作為一個鍋爐工是合格的，三十年沒有出現事故。有些領導把一個企業搞垮臺了，損失上億的資產，幾千上萬名職工沒有了飯碗，統統丟給了社會，給社會造成了多大的負擔呀。這種人或許一生沒有犯過路線錯誤，也沒有傷害過一個人，可他卻毀掉了一個企業，毀掉了多少人的幸福生活，給共產黨抹了多少黑呀。這樣的領導干部和鍋爐工老齊相比，誰更應該遭恨呢？老齊是我的部下，他三十年沒有出過大事故，沒有讓國家財產蒙受過損失，就為這，難道不可以敬他一杯酒嗎？”莫里德說到這兒，手自然而然地又伸向了酒杯，他端起酒杯緩緩地說，“‘文革’是以仇恨始，老齊是以貧窮始呀……”

莫里德高高地舉起了酒杯，一口把“毒酒”喝了進去。兩個兒子見狀，相互看了一眼，此時方恍然大悟，父親為何在家中懸掛釋迦牟尼“恨不止恨，唯愛止恨”的對聯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