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半世紀前辭世的思想家,有沒有可能在與這個時代密切相關的問題上說出讓我們覺得有新意的話來?托克維爾雖然在英美世界被認為是孟德斯鳩的真正傳人,在自己的祖國卻早已被淡忘,直到本世紀初才進入法國哲學教師資格考試計劃。
出身諾曼底舊貴族家庭的人,遭遇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就是托克維爾的命運。在他的時代,舊秩序推翻了,新秩序卻建立得很糟糕,連接兩個時代的是一座座生命的廢墟。托克維爾之前,孟德斯鳩已經提出,商業的發展和政治代議制度的建立造成“現代的差異”。但托克維爾認為,新時代的新意遠不止于此,自由主義政府的技術——權力分立制衡、政教分離、商業自由等等——并不足以應對人類此前聞所未聞的問題。這個世界“需要一門新政治科學”。
托克維爾至少具有兩重身份:他同時是自由主義政治家和社會學家。社會學家對推動社會的因素可能有不同理解,比如孔德認為是工業,馬克思認為是資本主義,但一般而言,他們傾向于突出社會狀況而否定政治的重要性。和他們一樣,作為社會學家的托克維爾也把社會狀況放在首要位置。但他怎么界定現代“社會”呢?
他把它界定為民主社會——以政治術語界定社會狀況,民主被理解為社會的本質屬性。有人因此稱他為“最政治化的社會學家”。什么是民主的“社會狀況”?身份平等。托克維爾把身份平等視為對社會發展具有全面影響的“源發性事實”。但他從未對民主給出過一個明確的界定,而是以令人驚嘆的廣博和精微向我們展示民主如何改變了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
在他看來,持續變化的歐洲歷史,有一個不曾變化的趨勢,那就是身份的平等化。人們一直在從相對少的平等走向更多的平等。問題在于這場運動的終點在哪里。法國大革命推翻了舊制度,身份平等在原則上得到確立,但它并沒有就此止步。即使一開始就建立在身份平等基礎上的美國,人們也能看到不斷走向更多平等的運動。與其說平等是事實,不如說它仍然在“成為事實”。如果真正的平等最終能實現,它將會是什么模樣?
這是他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和《民主在美國》念念不忘的問題。托克維爾推想當民主原則主宰這些社會時將表現出來的特點,但他并不認為民主只有美國這一種形式。在他看來,同樣的民主社會基礎上可以建立兩種對立的政體:一種是通常意義的民主政體,另一種則是民主面目的全新“專制”政體。《舊制度與大革命》意欲回答在法國向民主演化的過程中,為什么要經歷那么多苦難。《民主在美國》要解釋的則是“為什么美國的民主社會是自由的民主社會”,關于民主的未來什么是應當擔憂的,什么又是可以希望的。
許多人都認為,出身貴族的托克維爾,在理智上接受了民主,情感上對貴族制的“鄉愁”畢竟揮之不去。或許更有說服力的是,無論在理智還是情感上,以下兩個視角的張力一直都在爭奪著他的靈魂。
一個視角名叫“正義”。從這個視角望出去,人的本性是相似的,人與人之間應享有平等的自由這一現代觀念也是公正的,建立在特權上的古老的貴族制應當消亡。另一個視角名叫“獨立”。它主要不是與人際關系,而是與個人靈魂的品質有關。貴族制曾經以這種獨立激發出偉大的作為,但它在現代民主中遭遇到特別的危險。現代民主立足于一個“原則”——它只承認一種要求是合理的,來自全體公民中的大多數的要求。
人們已經習慣于把民主視為一種自然、合理的政體,而托克維爾是最早說出這個想法的人之一,他甚至告訴我們,在現代民主誕生之前,西方的一切歷史都通向這個似乎是天然的民主。歐洲以外的民族也注定要加入到這一序列。但他并沒有忘記提醒我們,民主時代的人深信對他自身的行動擁有主權,但這個信條對人的行為的內容和目的保持沉默。爭取自由和平等可以成為目標,但你能用它們實現什么,則是另一個問題。權利并不會自動實現人存在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