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是嚴厲的老師和端莊的修女、指揮者和道德衛士,也是奶媽;她強硬卻正直,腳踏實地且無幽默感。她小心謹慎,理智地對待歐洲政治男權的勝利。如果問起歐洲人德國總理安哥拉·默克爾的形象,可以得到完全不同的答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整體形象介乎母權首腦和禁欲新教徒之間,關鍵詞是“紀律”、“能力”和“強大”。
德國《明星》雜志在16個歐洲國家進行了160次采訪,調查他們對德國總理和德國的看法。以前的一些世界著名經濟學家的調查結果認為,默克爾總理個人該對歐元危機的災難性危機管理負責,政治家們要么小聲(如前總理赫爾穆特·科爾)、要么大聲(如前外長約施卡·菲舍爾)而強烈(如前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地批評她的歐洲政策。在我們對來自各個階層和職業的歐洲人進行采訪分析后,結果卻大相徑庭。
總理默克爾:最受歡迎的政府首腦
從我們的調查結果來看,在近百分之九十的歐洲國家里,默克爾都是最受歡迎的政府首腦,甚至還要超出他們對本國的政治家的喜愛。在法國,她的支持率是76%,而法國總統奧朗德才有56%。在西班牙是63%,而西班牙首相馬里亞諾·拉霍伊才有45%。只有在希臘,她的支持率低于希臘總理安東尼斯·薩馬拉斯。
西班牙43歲的卡通畫家阿爾貝特說:“我不怎么喜歡畫默克爾,但這個歐洲女統治者的畫像十分暢銷。一眼看去,最惹眼的是她的發型和套裝褲,不管怎么說她都不是一個美人。她和修道院很搭,非常務實。拉霍伊就像風中的一片羽毛,而默克爾有權力有根基。比起拉霍伊,我寧愿選擇默克爾。不是因為我覺得她很棒,而是我會覺得比較安心,晚上可以睡個好覺。”33歲的荷蘭護理師馬圖爾斯說:“默克爾就像一個優秀的手工藝者。你知道,她修理東西,你可以放心。”意大利藝術家托斯坎尼說:“我希望意大利也有一位默克爾。她很真誠,不甚關心自己是不是受到歡迎,也不會刻意表現自己的魅力、風趣和漂亮。她當然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但是你可以確定她不會偷東西。”連37歲的希臘人,汽車租賃公司經理康斯坦塔基斯也說:“您知道希臘人為什么不喜歡默克爾嗎?因為她說出了我們國家的真相。很多希臘人都很懶,我認識的不少人都是這樣。他們有個一官半職,就整天坐在咖啡館里消磨時間。這一切該結束了。因此歐洲,尤其是希臘,需要默克爾。”
對默克爾的贊賞是如此明顯,因為幾乎所有受訪者都用懷疑、審視地目光看待他們本國的政治家。從西班牙到意大利再到克羅地亞和匈牙利,政治家被視為強盜、騙子和沙文主義者。也因此,他們渴望一個默克爾這樣的政治家:她的政府服務于人民,而不是她自己。很多受訪者甚至把默克爾想象為歐洲女總統、歐洲夫人,或是歐盟這個脆弱世紀工程的嚴苛監管人。
尤其是在東歐和女人圈,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女人是一種英雄的形象:她是強健的女政府首腦,從未裝飾過任何時尚雜志標題,讓男人們望塵莫及;她是沒有孩子的教女,不像美國總統肯尼迪一樣愛曬全家福,而是致力于讓她的部門實現政治最需要的“去情緒化”。女人們非常喜愛默克爾,認為她是最強大的女政治家,并把這種強大展示給那些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們看,不管是德國前總理科爾,還是意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阿爾巴尼亞籍歐盟女譯員格布瑞說:“我見過那么多政治家,男人都有自大和沙文主義的傾向,終于有一個女人成為政府首腦,并用她的強硬、勤奮和智慧戰勝了男人。而且,默克爾做這一切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德國。”
在和受訪者長長的談話中,我們有時有這樣的印象:“鋼鐵女總理”的形象已經在人們的思維中固定了。沒有人看到她的變化無常、對說空話的熱衷和含糊不清的習氣。在危機過程中,她遭遇過很多挫敗,比任何其他歐洲政府首腦都更喜歡轉變路線,盡管如此,她毫不動搖和率直的形象仍然深入人心。
人們懷念她的熱情。對默克爾和德國人來說,歐洲更像是負擔,而不是機會,是煩人的問題,而不是希望之地。即使是當默克爾在同一句話中提到“心”和“歐洲”這兩個詞,這句話聽起來也不甚真實。她不會說故事,也不會做出興奮或團結的姿態。一個西班牙失業者曾建議,默克爾得親自去一次薩拉曼卡的市集,在人群中大喊“我愛歐洲,我相信歐洲”。這就是默克爾最大問題的解決之道:她為德國足球訓練出來的興奮,也需要為歐洲存在。意大利17歲的學生雅各布和卡米拉說:“默克爾在意大利名聲不好,我們的媒體需要對此負責,但實際上我們應該向她學習。她和意大利很多政治家不同,不會把自己置于人民之上。但是,她好像并不是真正為歐洲所有國家考慮。她的態度是:為了保證整個歐洲經濟的健康,南歐必須受苦。”27歲的荷蘭咖啡制作專家范霍夫也深有感觸:“每次我在電視中看到默克爾,都會覺得她像一個足球教練。她總是如此易怒,如此有男子氣概,并像所有的德國人一樣嚴肅。但是我覺得她是對的,歐洲得有人說‘不’。德國人和荷蘭人很像,我們都覺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是我們荷蘭人更加會享受生活的樂趣。我們喜歡南歐的西班牙人、意大利人,不會讓他們很快陷入痛苦的深淵。”
最引人注目的是,很多受訪者都把默克爾和德國看成一個整體。默克爾對他們來說就是德國精神的化身,是一個國家個人化的體現。她值得信任,卻無聊無比。人們希望她是橋梁建筑工程師,而不是老祖母。
德國:贊賞,卻并不喜愛
很多受訪的歐洲人對德國也表現出相似的好感。這個歐洲中部不斷強大起來的國家自稱創造了經濟奇跡,改革意愿強烈。在新的歐洲權力層,德國是無可爭議的No.1。很少有人擔憂在德國會產生新霸權。年紀大些的人們贊賞德國人對待歷史的態度,不少人認為他們做得甚至有些夸張;對年輕人來說,第三帝國毫無意義。德國幸運的地方在于:在權力更替的時代,它的政府中沒有出現罵罵咧咧的獨裁者,而是一個務實的女技術專家。
沒有任何一個采訪表現出對德國這個歐盟新巨人的強烈反感。只有一個西班牙人認為現任德國政府和第三帝國時無異,批評“德國剝削其他國家”。但是,一些希臘和意大利報紙大標題中所描述的憤恨,諸如“默克爾和納粹黨十字記號”、“德國——第四帝國”這樣的字眼,則完全沒有出現。這也說明,媒體狂熱分子的極力渲染并沒有改變主流社會的思想。
據一個蓋洛普民意測驗(特點是用簡單的隨機取樣法并且試圖把偏差度保持在最低,常常被各大媒體用于代表民意)的調查,26個歐盟國家中有15個比6年前更加積極地看待德國在歐盟的領導地位。在斯洛伐克和西班牙,德國的支持率上升得最快,約達33%。人們普遍認為:德國仍然是歐洲最受歡迎的國家,德國政治家是最不腐敗的,德國工人是最勤奮的。
68歲的克羅地亞人約翰納斯·科祖爾是一名已經退休的德語教授,他對德國人非常尊崇:“德國人是最偉大的,我們歐洲人應該聽從德國人的領導。默克爾應該接手歐洲,最好做總統。德國人勤奮高效,這不是陳詞濫調,您看看歐盟其他國家就知道了。”來自意大利的佩洛西談到德國也滿是溢美之詞:“我只買德國產品,也喜歡默克爾女士。德國人給我們帶來了哲學家、貝多芬、巴赫和債務剎車。憑什么德國人該為歐洲買單?我能理解他們的不滿。”
有趣的是,好的調查結果卻并不意味著真實的好感。是的,贊賞,卻并不喜愛。只有少數幾個受訪者表示會把德國當做旅游目的地,或是像一些媒體報道的那樣想移民到這個危機抵抗能力強的國家,就是希臘人和西班牙人也沒有這樣認為。有移民意愿的歐洲人的首選目標是倫敦,其次是巴塞羅那,然后才是柏林。
18歲的匈牙利學生力巴里認為語言是最大障礙:“和很多年輕匈牙利人一樣,我認為我們的未來在歐洲,但是我們并不想去德國,而是都想去倫敦,它是歐洲的紐約。我聽說柏林也有這個稱號,但是學習德語實在太恐怖了。”波蘭冰淇淋銷售員斯托斯和學生潑庫里克說:“我們把居住地定在了奧地利,而不是德國。德國人很嚴厲、僵硬。在奧地利,人們用‘親愛的’打招呼,這讓人聽起來更加舒服。德國人認為我們波蘭人是窮人。如果你說你來自波蘭,在他們眼里,你要么是果農、清潔工,要么就是鋪瓷磚的工人。在這一點上,德國人要學的實在太多了。”法國失業者伽羅表現出對德國人的不屑:“對我來說,德國人就像機器:不管是他們的語言、秩序還是工作熱情。他們能很快贏得人們的尊敬,卻很難讓人喜愛。我認識一些去德國的人,他們面臨的選擇是:工作還是生活的樂趣。顯然,他們選擇了工作。”
在長長的采訪最后,產生了一個不太一樣的德國形象,一個更加歐洲化的國家輪廓——節約世界冠軍默克爾、品行可疑的總統克里斯提安·伍爾夫和無節制的柏林俱樂部生活。批評并不是聚焦于德國人想統治歐洲,而是他們想要一個為德國量身定做的歐洲。德國的態度讓人感到不舒服,默克爾的改革呼吁被闡釋為專制,德國人看待希臘人和意大利人的目光被認為帶著強烈的日耳曼中心主義。一些歐洲人因此帶著疑慮重重的目光觀察德國的歐元狂熱、獨斷主義和自大的萌芽:德國政治家、經濟家、政論家和普通公民組成一個聯盟,在世紀工程歐盟的問題上,用可怕的嚴厲冷眼看著希臘人民流血。
土耳其學生尼扎木和雅姿巴坎說:“德國非常崇尚個人,家庭似乎不重要,大街上都沒有孩子。如果自己的家庭都不重要,怎么可能讓歐洲成為一個大家庭?在我們的歐洲之行中,我們在柏林看到了比在其他任何國家都多的醉鬼和乞丐。”西班牙失業女工程師奧多內茨義憤填膺:“我在接下來幾年都找不到工作,歐盟團結只是一句空話,只有強者會獲勝。這是一場以德國為標準的歐洲改革,窮人和失業者就是失敗者。德國一直在努力剝削他人,以前是猶太人,現在是窮人。”英國政治家法拉格說:“我們生活在德國人的歐洲,歐洲官僚擁有權力,但是掌握前進方向的卻是德國。這和英國一直強調的“權力平衡”相悖。諷刺的是:組成歐盟的目標是控制德國,結果卻恰恰相反。”27歲的希臘燈廠工人斯圖萊提斯說:“德國只對他們自己的經濟感興趣,對歐元和歐洲漠不關心。希臘當然有腐敗政治家,但是德國人認為我們整天都只是坐在這里喝咖啡,這是極其片面的,我強烈建議安哥拉·默克爾好好了解一下我們的國家。只關心自己經濟增長的德國成為歐洲領頭羊,那么歐盟內部將會一直存在一等國家和二等國家的差別,所以歐洲才沒有未來。”意大利書商意茨圖愛塔和福爾培則有些不解:“德國最大的優勢在于政治家不腐敗。毫無疑問,默克爾是歐洲大老板,德國把法國、英國和意大利都甩在了后面。我們尊重新的力量對比變化,但是這種變化是不是真的對歐洲有利?而且,為什么你們德國人就堅信你們做的一切都正確呢?”
德國可能會變得更加強大,但是一些媒體鼓吹的德國繁榮其實只是美好的愿景。德語早就喪失了它的重要性。據數據部門的統計,荷蘭德語學生的數量在5年的時間內從86%降到了44%,在西班牙僅有1%。前斯洛伐克議會主席理查德·蘇立科代表整個東歐不無哀傷地說:“德語已高速消失,英語才是世界語,因為年輕一代是伴隨著因特網和美劇長大的。”荷蘭作家萊昂·德·溫特也表達了自己的擔憂:“我想,100年后世界上可能就沒有德國人了,因為他們不愿意生孩子。這真是個悲劇。”
歐洲人的絕望
在我們為期四周的歐洲調查之旅將要結束之際,一個捷克木工說了這么一句話:“默克爾是惟一一個在世界范圍內有著特殊地位的歐洲人。”沒有任何一個受訪者提到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歐元集團主席容克或是歐洲理事會常任主席范龍佩。其他提及的政府首腦——從意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到前西班牙首相薩帕特羅,到法國前總統薩科奇,早就被人遺忘,因為他們沒能掌控危機。在默克爾的時代,他們就像從政治家的諷刺畫中走出來的人物,扮演著嘩眾取寵的形象。
很多歐洲人都堅信,默克爾是惟一一個會長守政治陣地的人。也正因如此,他們語氣中透著深深的絕望。
[譯自德國《明星》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