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拉夫堡市的一個街市上,凌晨三點,我正在幫父親把一條粗電線卷起來,要放到我們的卡車上去。我們頭頂上方的一個陽臺上,有人在嚷:“嗨,豬!”還有人朝我們吐痰。夜很深,我們都很累,在黑暗里我能看見父親的眼里充滿了忿恨和疲憊。我想說點什么,但又沒有可說的。沒有什么話能阻止陽臺上那些人,也沒有什么話能夠幫父親忽視他們。我只好盡快地卷那根電線。
豬、吉普賽人、小偷、偽藝術家……人們用來稱呼我們的字眼太多了。正規一點的稱呼是“旅行中的雜耍人”,或者就稱“雜耍人”。不管哪種稱呼,我都已經習慣了。在全英國的各種街市上,有2萬個我們這種人在經營露天馬戲場。
雜耍人?對于我來說,這個名稱的意思是“一個艱難的手藝人”、“一個來不得半點虛假的人”,同時也是“惜時如金的人”。雜耍這一行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經常要在半夜從陷入泥地的拖拉機上搬下我們用于雜耍的器具,經常要連續兩個星期在公共體育館的衛生間洗澡。如果附近沒有體育館怎么辦?我們就從別人家提一點水來,簡單地用濕毛巾擦拭一下身體就應付過去了。我們動輒要離開家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雜耍人意味著不讀大學,更不用說我前不久剛進入的牛津大學。
到我和姐姐娜溫卡這一代,我們家至少連續五代是雜耍人了。第一代艾蓮·布朗(我的第四代曾祖母)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好友布朗先生的侄女。布朗先生經常帶著他養的那些動物為皇室的小孩們進行表演,逗樂他們。少年時,我聽了很多關于我們家先輩的故事,我母親這邊的一個先人以前是馴熊的。
每周我們要在不同的地方表演200場。表演季從2月的金斯琳恩鎮開始,最后一場表演一般是在拉夫堡市。另外,在圣誕和元旦期間表演場次會更多。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長年在外工作,一年到頭最多回“家”幾天。所謂的“家”,可能是個小木屋、或者是一個拖車式活動房,或者,像我家一樣有一個房子(在北威爾士的道因鎮,我們的拖車和所有的表演器具放在前院)。
在最早的記憶里,我每天跟媽媽坐在集市上的一個小亭子內賣糖果,那時我最多5歲。接下來的記憶里,我有了一個自己的攤子,賣舊書和玩具,我記得是父親幫我立起那個攤子,當時我7歲。
我長大后,我的父母接管了一個夏季游樂場,那幾個月里我們雖然不用到處去演出,但每天都很忙碌。最忙的時候我們上午9點鐘開門,直到晚上11點才關門。每當節假日,朋友們問我是否有空一起出去玩時,我都會很沮喪。對我們家來說,節假日是最忙的時候。
夏季之外的月份,我們家過的多是漂泊的日子。通常是這樣的:凌晨趕到一個街市,泊好拖車,把電源插座放下來,拉出橡膠管把水箱充滿水,把柴油機連上發電機。然后,開始發電,在燈光中把拖車上那些不能摔的東西搬下來(微波爐、電視等),一個住一星期的臨時的家就這樣搭好了。我們接著開始搭建游樂場地,有時就在附近的地上,有時在幾英里外,搭一個投環套物場地要花4小時,如果是跳華爾滋舞的場地,要花超過8小時。
碰上所謂的“滾開日”,是最讓人緊張的。有時,當地的市政不允許我們待到很晚,夜里11點到凌晨1點間一定要離開。在黑暗里,200個雜耍人要收拾好東西,盡快趕去下一個地點。
我們得多才多藝,因為很多行業的人不愿來場地上為我們服務——他們認為我們付不起酬勞。所以我們要自己安裝衛星電視接收器,自己維護那200千伏的發電機,自己修補帆布屋頂。我們是油漆工、水管工、電工和所有的工人。我爸爸10歲時就會開大卡車了。
人們常常問,如果你們生病了,怎么辦?我的回答是:“我們不會病倒。大多數疾病我們都能艱難地挺過去,我們不能有一天休息。如果有一個人休息,那天的工作就沒辦法進行。”
雜耍人的孩子大多不會讀書寫字。我的外公外婆都是文盲,而我媽媽直到10歲那年才第一次邁進教室,也是在那一年,她永遠地輟學了。我爸爸的受教育程度比媽媽高不了多少。
但是,我們都不笨:只要有足夠的寬膠布和綁線,一個雜耍人可以修補任何東西。由于上學要花太多時間,所以大多數雜耍人都不想(不需要),或者對接受學校教育不感興趣。讀大學?為什么?你需要的所有教育,在雜耍人家庭里都能接受。三年時間是多大的浪費啊,不能進行表演,只是為了得到一張有某個你不認識的人簽名的紙,來證明你讀過一些書——而且,還欠一屁股債。
因為我父母經營的那個夏季游樂場,我比大多數雜耍人家的孩子接受的教育更穩定。學校老師們關心的永遠是我的作業有沒有做完,而我父母關心的則是我們的表演能不能順利進行——我的任務就是在這兩者間取得平衡。跟父親的車跑一整夜到一個街市是常有的事情,然后搭建場地、拆除,接著再開一夜的車回家,第二天天亮就去上學。我很珍惜那些漫長、顛簸的旅程,那是難得的寫作業機會,雖然老師們總是抱怨我的作業寫得不好看。
但我的作業至少寫完了。而我一些同學的作業還沒寫完一半,原因是他們沒時間,不是去學跳舞,就是去學戲劇,或者參加周末派對了。他們的成績不好,也不用心寫作業。我心里生他們的氣,但我從來不表現出來。
從很多方面來看,我跟學校的朋友們和雜耍圈子里的朋友們都不是很合得來,這一點讓我一直很苦惱——圈外人融入不了我們雜耍人的對話,而雜耍圈子里的朋友們則認為我花太多時間在學校里了。我一直覺得自己橫跨了兩個隨時會撞擊在一起的世界。可我真的喜歡看書,這讓我的父母很生氣。他們經常說:“快把書收起來,過來給我們幫把手。”
雖然我常常缺課,但中學畢業時我考了四個A,只有一科是B。我有了申請讀大學的念頭。我父母一直不反對我讀大學,但他們更強調我要了解雜耍人文化。媽媽總讓我待在表演場地,但我只想回學校,我們經常為此爭吵和流淚。記得有一個星期,在赫爾,我想回家去復習功課,因為我已經有三個星期沒上學了。但媽媽想讓我學習她傳授給我的東西。所以,我們做了個交易。媽媽認為,街頭叫賣是雜耍人的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難做的事——要自信地向潛在的顧客叫賣,一旦他們表現出興趣,還要足夠聰明地和他們討價還價。開始時我羞澀而頑固,坐在那里,一聲都不喊。那是冬天,寒風呼呼,非常冷。和媽媽達成協議后,我就放開地喊,成功地賣出東西了。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了獨立的感覺,意識到媽媽的確教會了我一些比任何課堂知識更重要的東西。第二天,媽媽就開車送我去上學了。
我常常借著手電筒的光在卡車上寫作業,我上學的時間也很少,但讓老師和同學們吃驚的是,我的成績卻一直很優秀。申請牛津大學時,我是我們學校那屆畢業生中惟一一個得到面試機會的人。參加面試那天,其他申請人的漂亮口音給我的壓力十足,一度讓我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差點起身走了。可接下來,聽到他們談臉譜網,聊游戲《憤怒的小鳥》,討論電影《玩具總動員》,以及很多無聊的話題,我才知道,這幫看起來很像知識份子的人其實沒有我先前以為的那么不得了。我心里想,他們可能會說拉丁語和希臘語,但我敢打賭他們沒人會換鎖。面試過程非常緊張,我一走出來就覺得自己表現得很不好。但回憶起我的回答以及面試考官步步緊逼的提問,我意識到他們是在推動我去思考。
得知我被牛津大學錄取時,家人和雜耍圈內的人們都很興奮。但也有人不滿,我總是缺課,竟然能進入名牌大學,那么多人每天規規矩矩去上學,卻被拒之門外!我并不是很需要進牛津大學,我已經有了雜耍人的職業。一開始,我也覺得自己占了別人進入牛津的名額,但現在,我明白這是我應得的。我甚至比別人付出了更多的艱辛和努力。我已經申請了助學貸款,我的祖父母也在經濟上幫助我。
我會想念雜耍人的忙碌和激情,會想念馬戲團里柴油和熱狗的氣味,會想念我的家人。但我不會真正放棄它們。等到大學放假時,我仍然要做回我的雜耍人,到處去旅行,時不時地被人叫作“豬”。
無論在牛津有怎樣的學習生活,我永遠都是個雜耍人。我隨時能上街叫賣,會飛快地動手換鎖,正如我總是會把教授布置下來的論文寫好一樣。
(注:2012年10月,舍爾比·霍爾姆斯進入牛津大學三一學院學習英國文學專業)
[譯自英國《泰晤士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