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外交部發言人

二0一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年輕俊美、氣質優雅的中國外交部新任發言人華春瑩，首次亮相。作為新中國外交部第五位女發言人，其甫一出現，就在網絡上迅速走紅，“竄紅速度超過了某些總統”（網民語）。于是，有些友人便問我：“這些發言人是‘何路神仙’，‘官至幾品’？”“他們是怎樣煉成的？”

誰是第一個？

錢其琛：臨時性的第一。一般認為，錢其琛是新中國第一位外交部發言人。事情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四日，蘇聯最高領導人勃列日涅夫，特意選擇在離中國不遠的塔什干公開發表講話，其中傳遞出一個重要訊息，即要緩和已嚴重惡化達十五六年之久的中蘇關系。當時正在捕捉改善兩國關系契機的鄧小平，一下子就聽出了勃氏講話的弦外之音，指示外交部立即作出反應。外交部領導請示他同意后，決定由時任新聞司司長錢其琛出面，召開一次新聞發布會，對上述講話作出回應。新聞司、蘇聯東歐司、中蘇談判代表團反復推敲，最后形成一個極為簡短的消息稿，經小平同志拍板審定。

二十六日下午，新聞發布會在北京朝內大街當時的外交部主樓門廳處舉行。約有七八十名中外記者參加，把主樓門廳擠得水泄不通，工作人員只好把兩個大型移動式衣帽架抬到別處。發布會上，錢其琛以平穩的語氣，逐字逐句地宣讀了以下三句話：“我們注意到了三月二十四日蘇聯勃列日涅夫主席在塔什干發表的關于中蘇關系的講話。我們堅決拒絕講話中對中國的攻擊。在中蘇兩國關系和國際事務中，我們重視的是蘇聯的實際行動。”英語翻譯由時任新聞司副處長李肇星擔任。他一翻完最后一句話，發布會就宣告結束。我在現場看了看手表，宣讀中文本再加上英語翻譯，總共才用時四十六秒鐘。這是錢其琛司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新聞發布會，一個多月過后，他就被任命為外交部副部長。上述三句話七十八個字，立即被譯成多種文字，通過太空迅速傳送到世界各地。

十八九年過后，時任副總理錢其琛對烏茲別克斯坦進行正式訪問。有一次在該國首都塔什干的國賓館聊天時，他向我（時任駐烏大使）饒有興趣地回憶起這次新聞發布會。他笑了笑說：“這個塔什干啊，可算作是我本人一塊‘福地’！”我懂其意，便談起他一九八二年春那次已成經典的新聞發布會一些細節。他說：“當時你也在現場，是你把那三句話的俄譯文交給塔斯社和蘇聯央視駐京記者的。記得你曾對我講過，塔斯社記者看完俄譯文后，說了句‘奧慶——哈拉紹’（很好）！那位蘇聯央視記者有些什么反應？”我答道：”這位記者名叫庫利科夫，他看了俄譯文后對我說，新聞稿第一句話在‘勃列日涅夫’之后加了‘主席’（勃時任蘇共中央總書記、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一詞，這很耐人尋味！”錢副總理又笑了笑，贊道：“這個庫利科夫有水平，眼尖！‘主席’二字是小平同志加上去的，確實意味深長，因為此前，我們對這同一個勃列日涅夫的言行，輕者揭、批，重則頂、斗，給他戴上‘新沙皇’、‘社會帝國主義’等大帽子。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也！”又說：“老勃老了，我想，小平同志加的這兩個字，也是寫給蘇共未來的新領導看的。”果真如此，半年后，勃列日涅夫就去世了，安德羅波夫接任當上蘇共中央總書記。

在國賓館，錢副總理還告訴我，那時，即一九八二年初，黃華外長提出，可以醞釀在部里設個新聞發言人，日后再形成新聞發布制度。勃列日涅夫的塔什干講話，正好為實現這一設想提供了契機。

齊懷遠：制度性的第一。一九八三年三月一日，時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齊懷遠舉行記者會，宣布“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制度正式建立”，他便成了這一制度建立后第一位外交部發言人，也是最名符其實的“中國第一位外交部發言人”。

龔澎：“有實無名”的第一。龔澎，新中國外交部情報司（后改稱新聞司）的創建人，任司長達十三四年之久，曾長期代表中國政府對外發布新聞，一九五四年日內瓦會議期間，還擔任過周恩來總理的新聞發言人，其才華、氣質、風采廣受國際友人和外國媒體的稱贊。因此，有人認為，龔澎才是“有實但無名”的 “新中國第一位外交部發言人”。

發言人是“何路神仙”，“官至幾品”？

在許多國人心目中，外交部發言人深不可測，高不可攀，不知是“何路神仙”，“官至幾品”？從一九八五年起當外交部發言人達五年之久的李肇星，曾給我講過幾個令人啼笑皆非，但卻讓我感到溫馨的小趣聞。有一次，時任副外長的他，與時任新聞司司長兼外交部發言人的沈國放一道，步行在北京一條大街上。倆人走著走著，突然聽到一路人驚喜地對同伴們高聲嚷道：“大家看啊，這不是外交部發言人沈國放嗎？”不過，這一斷言立刻遭到“有力反駁”：“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外交部發言人出門，哪能沒有保鏢跟著的？！”其他人也隨聲附和道：“可不是嗎！這個‘沈國放’旁邊的那個人啊，哪兒像個保鏢啊！”

又有一次，李肇星副外長本來要去某一部門做報告，但臨時有急事抽不開身，只好請某位外交部發言人代勞。報告會主持人在開場白中，興奮地對在場的人說：“我們今天本來是請李肇星副外長的，但他臨時有急事不能來，沒想到外交部領導這么重視，竟然把一位外交部發言人給派來了，現在就讓我們熱烈歡迎他做國際形勢報告！”

還有一次，李肇星副外長乘坐國航班機出國訪問。飛行途中，一位空姐得知他在外交部工作后，顯得格外高興，問他認不認識外交部某某發言人，李肇星還沒來得及回答，另一位空姐即走了過來，驚喜地說：“這不是李肇星部長嗎，真高興！請問您認不認識外交部某某發言人？”李副外長連聲答道：“認識，認識，他們倆兒我都認識，而且，同這兩位幾乎天天都見面！”兩位空姐一聽，異常興奮，用雙手各握著他一只手，幾乎異口同聲說：“天天都見面吶，好羨慕您啊，李部長！”

李肇星感慨地對我說：“外界并不知道‘外交部發言人’這個官究竟有多大。其實，你也知道，這個發言人既不是一二品大員，也并非九品芝麻官，大概可以算得上個五六品吧！”我國外交部發言人一直由新聞司司長和副司長兼任，其職務雖有高低之分，而“發言人”這一稱謂本身倒并無“正”“副”之別。

隨著中國參與國際事務的廣度、深度的增加，外交部發言人舉行新聞發布會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從每周一次到兩次再到五次，如遇重大突發性事件，可隨問隨答。此外，外交部新聞司兩年前還推行一項創新：設立“發言人移動電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天候”受理記者提問甚至答問，此事由該司處級領導負責。有一次正好碰上個星期天，新聞司一名處領導在超市購物時，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原來，一名美國記者問中方對美方最近向臺灣出售一批先進武器有何反應。他邊聽邊從口袋掏紙條，心里不由得竊喜：“可撞到槍口上來了”，立即義正詞嚴地宣讀起事先準備好的口徑來。他左一個“嚴重后果”，右一個“強烈抗議”，把身邊一些超市顧客驚得目瞪口呆：不知這是何路“神仙”，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口吐狂言”，有人甚至罵他“神經病”。

外國的部一級發言人，也多為中層負責官員。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為助理國務卿級別。美國白宮發言人的身價要高一些，為部級。俄羅斯總統發言人，亦為部級。有些國家發言人的身份就更高，比如，一年多前，利比亞原最高領導人卡扎菲的發言人易卜拉欣，此人被認為是卡扎菲的“得力親信”。日本對外發布官方表述，由“內閣官房長官”這樣的重量級閣僚來“擔當”。

發言人是人還是“人”？

這個小標題所示問題，是從某報借用過來的，讀起來有點晦澀，其實人家想問的，卻很簡單：“外交部發言人”此官，是“個體”，還是“群體”？我以為，既是前者，也是后者。

作為“群體”的發言人。如前所述，我國外交部發言人是作為一種制度而設的，既然是一種制度，自然也就要落實到某種機構之中。在外交部新聞司內，設有一個新聞發布處，我們常常戲稱為“口徑處”。該處有十人左右，專事新聞發布工作，以涉外問題為主，也常涉及國內重大問題。這樣一來，“外交部發言人”就是個“群體”，可稱作“小團隊”。此外，我國外交部各地區業務司的官員，也積極地間接參與新聞發布工作，那么，“外交部發言人”則是個“大團隊”了。真可謂：臺上一個人，臺后一幫人！“當今中國政壇名嘴”，本屆全國政協全體會議新聞發言人趙啟正，更是把視野擴展得其寬無比，呼吁廣大平民百姓都來做新聞發言人。在一次公共外交論壇上，他發出這樣一句妙語：向世界各國介紹中國，是我們外交部發言人的本職工作，而向外界介紹我們國家，也是每位同胞的“匹夫之責”，因此，每位同胞都是我們國家的“臨時新聞發言人”。

二十多年前，我在外交部蘇歐司、歐亞司主管蘇聯、俄羅斯事務，有關這兩個國家的新聞發布，我視作自己本職工作的一部分。那時，每逢周四舉行新聞發布會，發布會一結束，新聞司新聞發布處就立刻著手準備下一輪發布工作：收集情況、設想問題、草擬口徑，至遲在下周一，就將問題與口徑分門別類，送到有關地區業務司征求意見，然后再匯總報主管部領導審批。有些問題因為重要或牽涉的面寬，外交部還需與國內相關部門商討，甚至請示中央批準后才發布消息。新聞司所擬有關蘇、俄問題的口徑，我總是感到相當周全、準確、得體。如遇到某個重要問題新聞司沒有設想到，我就向該司提出，并擬出口徑供其參考。在實踐中，有時會碰到一些突發事件，這就需要在腦海中立即“啟動應急預案”。下面舉個實例加以說明。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子夜零時二分（北京時間），戈爾巴喬夫突然通過蘇聯央視宣布，辭去“蘇聯總統”一職；零時三十分，蘇聯鐮刀斧頭國旗（亦是“蘇聯總統旗”）從莫斯科克里姆林宮上空慘然落下，俄羅斯白蘭紅三色旗隨之升起。從二十五日晚九時起，知曉蘇聯央視將有特大要聞播出的我，就一直坐在外交部蘇歐司電視室等著看直播。一聽到戈爾巴喬夫宣布“退位”，我便立即打電話向正在中南海辦公室等消息的錢其琛匯報，他淡淡地說：“此事早就料到，但比預想的時間來得要快！”當我向他報告克里姆林宮上空“易幟”后，這位外長只說了這么一句短話：“立即準備匯報提綱。”

當日晨八點半，新聞司給我送來有關蘇聯解體問題的表態口徑，作為特急件請求會簽。此時，我已得知中央政治局常委將于次日上午開會研究蘇聯解體問題，便打電話給新聞司主管領導，建議緩發這一口徑。二十七日中午，中央政治局常委在中南海舉行的會議上，就有關蘇聯解體問題作出了幾點重要指示。根據這些指示精神，我在會場迅速給率團正在莫斯科訪問的外經貿部部長李嵐清和外交部副部長田曾佩兩同志寫電報稿，并把新聞司此前擬就的口徑作了一些修改補充，直接交給身邊的錢其琛外長審定后，立即請新聞司發布。

由此可看，正因為有外交部領導的指導和把關，又有大小團隊作為后盾與支撐，我國外交部一位位發言人，才能正氣凜然，底氣十足，“百問而不倒”（某海外華文報紙贊語）。

作為“個體”的發言人。發言畢竟要靠人去實現，如何“發”“言”，而且還要“發”得精彩，靠的是具體人的智慧、才華、學養、判斷能力、應變本領、駕馭現場的功力。這本事之取得，顯然非一時一役之功，乃日復一日一釘一鉚錘煉、一點一滴積累之果。新的發言人公開亮相前，需經過反反復復的“問答”模擬演練，“三堂會審”合格后才能“持證上崗”。就拿語言技巧來說吧，學問就大得很，須不斷學、練、悟、用。新聞學有一章叫“反詰”，指的是在答問中把握主動，用反問來解困，甚至陷問者于尷尬之地。有一次，時任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在香港公開發表講話，強調港人團結的重要性。有位記者便問：這是否意味著“香港人不夠團結”？他隨口反問：“我祝你身體健康，是否意味著你身體不夠健康？！”這個神來之問立即引發了全場熱烈的掌聲。時任駐美大使李肇星，也有過經典表現。有一次，他在美國俄亥俄州發表演講時，有位普通老太太提出這樣一個“挑釁性”問題：“中國為什么要侵略西藏？”。李聽后并未氣惱，而是放平口氣問道：“請問大娘您是什么地方人？”老太太答：“德克薩斯人。”反應特別敏捷的李肇星，讓這樣幾句話脫口而出：“德克薩斯州一八四八年才加入美國的，而此前六百年，即十三世紀中葉，西藏就已加入中國的版圖了。如果把美國或中國比喻為一個‘軀體’，德克薩斯州或西藏就好比身上一個‘胳膊’。大娘，請問：您能夠說您的‘軀體’‘侵略’了您的‘胳膊’嗎？”這一反問引爆全場熱烈的掌聲。更絕的是，演講一結束，老太太就興奮地走到這位中國大使跟前，給他“回敬”了一個“大大的擁抱”。有人認為，外交部發言人應該是個“全才”，此話不無道理。記得有位外交部領導說過，在我們外交部，司長易選，發言人難舉！

此外，據我粗略統計，約有65%的新聞發言人來自我的母校——北京外國語大學，約有80%發言人的第一工作外語是英語。這些人成為外交部發言人之前，全都是外交部地區業務司和駐外使領館的骨干——高級外交官。他們從外交部發言人崗位卸任后，不少人成為部級領導干部。難怪有人說：“新聞司是高級領導干部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