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跟往常一樣,沈小水登機前收到的最后一條短信總是橫樹發來的,內容簡潔老套——一路平安。但這短信,是沈小水的定心符,有了它,旅途才算圓滿。
飛機即將降落前,沈小水凝視這座城市的夜景,長江與漢江的交匯在漆黑中竟然依稀可見。她已離開它732個日夜,她已不曾見到橫樹732個日夜。兩年的時間,她幾乎不曾安定,從東飛到西,從北走到南。朋友對外人提到沈小水會說,那女孩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背上背包上路,沒有任何顧忌,沒有任何放不下。
只有即墨知道不是這樣子。在沈小水生病時,他來照顧,發現了沈小水的秘密——在沈小水粉色的水杯旁,還安靜地站著一個半舊的淺藍色杯子。兩只杯子,是情侶杯。
在一次聚會中,有人問沈小水,每次出行有什么是一定會帶在身邊的。沈小水不假思索地答,杯子。即墨側過臉去看她,只有他知道,沈小水說的杯子不是平常用的水杯,而是那一個藍色的舊杯子。
2
“平安落地”。沈小水在第一時間將短信發給橫樹,然后隨一群疲憊的旅客緩慢下機,提取行李。在機場巴士上,即墨打電話來,詢問是否順利。末了,他說,小水,其實我可以陪你回去參加這場婚禮的。沈小水岔開話題,微笑著道了晚安。
她不是不知道即墨喜歡她,不然怎會在臺風天氣里親自趕去她的公寓為她煮粥,不然怎會注重她流露的每一個表情,送上貼心禮物。那些心意,她不忍拒絕,卻又不知該如何照單全收。在泰國時,她求了佛牌帶回給即墨,對他說:我代你求的是姻緣,希望有善女子守在你身邊,跟你細水長流。即墨欲說話,可沈小水只是說,送我回家吧,我累了。
沈小水抵達賓館的第一件事,是將杯子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它們緊密地依靠在一起。她關了燈,開著電視和空調,裹緊被子逐漸入睡。迷迷糊糊中,沈小水好似夢到橫樹躺在自己身邊,穿著POLO衫,背對自己,在空調冷氣中蜷縮起身體。
那是2010年的夏天,沈小水和橫樹第一次睡在同一個房間,她在被子里,他在被子外,隔著一人多的距離。待他的呼吸均勻,沈小水小心翼翼地將手臂環在他腰間,形成一個殘缺的擁抱。沈小水是迷信的,她相信這擁抱注定了這感情的殘缺。
3
沈小水注意到橫樹是在設計課上。橫樹望向窗外天空的畫面,讓她輕易聯想起《男人四十》里的中文老師張學友——常會在給學生上課的空隙望著天空沉默不語。沉默的男人總是令人充滿好奇。
橫樹總是戴著他的黑框近視眼鏡,低頭行走在校園里。學生們喜歡偷偷議論他與學生的戀情——那個嫵媚的漂亮女生,有很多人追她,但橫樹是下手最快的,所以他們走在一起。大三期末的時候,那女生去了上海實習,然后向橫樹提出了分手。全系的人幾乎都知道這件事,以先知的口吻談論著這樣兩個人注定不長久,而橫樹只是變得愈發沉默。
沈小水覺得,橫樹有顆孤獨的心,像個無助的孩子,自己有義務去保護他照顧他。所以沈小水在橫樹分手的那個夏天像個保姆一樣跑前跑后,督促他按時吃飯,陪他租下學校附近的房子安心創作,帶他去電影院觀看3D動漫。
或許是橫樹于心不忍她的付出,沈小水終于借宿在橫樹的房間。洗澡之前,橫樹拿出一雙粉紅色人字拖遞給她,沈小水沒說話,但她知道那是屬于誰的。她還知道,橫樹是戀舊的人,不會輕易丟掉。
4
如果日子太過平靜安好,便會流逝太快。
橫樹開口告知沈小水,自己準備同家里介紹的相親對象交往。“很多事情,我們是由不得自己的。有時候走了很遠,忽然就覺得累了,于是就想要安定下來了。你還小,但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話。”
“你不過是不想我在你身邊耗費彼此的時間,害怕再次陷入親戚朋友的圍攻中,可你從未問過,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過是,不過是想陪伴在你身邊,一年也好,一個月也好,或是一天也好。”
橫樹良久不說話。沈小水最后咬住嘴唇含著眼淚說,帶我去你家清理東西。
“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他會同家里介紹的人結婚,而不會是他的學生,不會是我。只是當他說出那些話,我才發現高估了自己抵抗悲傷的能力……”沈小水對即墨說。
5
沈小水花了一上午認真地清理著自己的物品,不想留下哪怕一絲痕跡。她的理論是:如果你要我走,我會離開,帶走一切我存在過的痕跡,這樣你也不必費心懷念我。
去拿護膚品時,她默默地將橫樹的牙刷也裝了起來——那是唯一一件不屬于她的東西,后來,它成了唯一一件代替橫樹陪伴自己的東西。
沈小水沒辦法開口同橫樹正式告別,她只是將頭埋在橫樹懷里,像一只痛苦的鴕鳥,然后猛地抽身奪門而去。沈小水不知道,自己奪門而出的那個下午,橫樹都呆坐在房間里一言不發。
她離開了這座城市,帶著橫樹的牙刷,一個人漂了很久,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走走停停。沈小水想知道,橫樹說的是否真的——只要走得足夠久,就能心甘情愿安定下來。
6
站在酒店門口,沈小水發現一切都跟自己想象中一樣。橫樹戴紅色領結的樣子有點喜感,下巴的胡子刮得太干凈反倒不自然。她笑了,然后捧著禮物走了進去,很自然地說出恭喜一類的話,遞出紅包和禮物。
兩年未見,可橫樹的臉依然那么熟悉,不曾陌生。恰巧新娘忙著迎接自己的朋友,沈小水便停在迎賓處微笑地看著橫樹。橫樹帶著招牌式的靦腆笑容說:“進去坐吧。這份禮物,得閑時候拆開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沈小水走出酒店時松了一口氣,伴隨著頭暈,她只想回賓館小睡片刻。當即墨出現在酒店大堂朝自己走過來,沈小水忽然眼前一黑癱倒在地。
即墨帶她去醫院打點滴。人聲喧囂的走廊里,沈小水發現自己靠在即墨肩膀,即墨發梢散發出的青蘋果香氣,像極了自己童年用的洗發水。她再次閉上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7
橫樹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滿眼都是沈小水兩年來拍下的照片,主角是自己那支藍色舊牙刷。它出現在沈小水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廈門、拉薩、新加坡、清邁、吳哥窟……沈小水用馬克筆標記出地點和時間。最下面,是那個藍色的舊杯子和沈小水清秀字跡寫就的卡片:謝謝你的杯子陪我流浪這么久,終于,我累了,想安定下來。
橫樹站在臺上回答“我愿意”的時刻,沒有人知道,他的腦海中,閃過了沈小水那張稚嫩青春的臉。
沈小水在回去的航班上反復聽著《我愿意》,一直聽到睡著。醒來的時候,看到即墨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耳機也幫自己貼心地取下了。飛機開始下降的時候,沈小水對即墨說:如果我們平安落地了,明天就去民政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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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起飛前不曾留意是否有橫樹的短信,第一次,抵達地面后沒有匆忙開機向橫樹報平安。即墨的手比橫樹更寬更有力,也更溫暖。
一個月后,沈小水整理好物品,準備搬去與即墨同住。搬離之前收到的最后一份快遞,竟然發自橫樹的城市。不,那字跡,就是橫樹的。沈小水屏氣凝神數分鐘后拆開,從中只掉落一張照片。那是當年生日時,橫樹陪著她去動物園拍下的,兩個人頭靠頭,親密無間,身后是灑滿夕陽的一片湖。細細去看,自己臉上寫滿的是青春和無畏,而橫樹臉上雖然有笑容,卻藏著一絲憂郁。照片背后,是橫樹的筆跡。
“有多久沒見你,以為你在哪里。原來就住在我的心底,陪伴著我的呼吸。”
沈小水的眼淚大滴大滴砸落在照片背面,模糊了那字跡。
編輯 / 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