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國家,詩哲泰戈爾、圣雄甘地、特麗莎嬤嬤營造了一個崇尚藝術、非暴力、寬容仁慈的印度,《阿育王》《寶萊塢生死戀》《三傻大鬧寶萊塢》,以及最近熱映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又塑造了一個浪漫狂熱、富于探索精神的印度,而在2012年的年末,在新德里發生的一起惡性事件又讓我們看到了印度的另一面,被歷史掩蓋與忽視的一面。
2012年12月16日,印度首都新德里發生了一起黑公交輪奸案,受害女大學生與其未婚夫在黑公交上遭受7名包括司機在內的暴徒的襲擊,女孩兒慘遭輪奸,而后兩人被扔下公交車。12月28日,傷情嚴重的女孩兒在新加坡的醫院離開人世。這起惡性事件引起印度全國乃至全世界的關注,成為新年伊始各大媒體的頭條新聞,中國央視新聞對事件進行了持續報道。在印度,滿腔怒火的正義之士走上街頭,為慘死的女孩兒游行示威,要求政府嚴懲暴徒。黑公交事件之所以引起廣泛關注,除了事件本身的血腥之外,更因為此類事件在印度遠非個案,女大學生之死只是女性飽受凌辱壓抑的冰山一角,因其殘忍程度超出了人們忍耐的極限而引發廣泛的抗議。印度社會普遍存在對女性的暴力行為,有報道指出,在印度首都新德里,每天都會發生強奸案,據印度國家犯罪統計局的數字,從1971年到2011年,印度強奸案增長了873%。甚至有人說,在印度每三分鐘就會發生針對女性的性犯罪。這些數字令人震驚,暴露了印度女性生存的艱難境遇。
在印度,針對女性的暴力除了性犯罪之外,還有童婚制、嫁妝制、薩蒂制。這些傳統習俗與印度教及印度社會的種姓制度有著密切關聯,從一個女孩兒出生起,就規定了她悲苦的命運。印度教的《摩奴法論》為每一個印度教徒規定了生活方式和行為準則,其中除了區分四種姓(婆羅門、剎帝利、吠合、首陀羅)的不同行為規范之外,也從性別上區分了男女兩性不同的職責。男性生活的四大目的是法、利、欲和解脫,最終是實現“梵我合一”,從輪回的塵世解脫出來。可見男性關注的是個人和神之間的關系。而女性的宗教義務更多地體現在家庭服務中,體現在無法估價的“相夫教子”中,也就是說,在家庭中,男性的地位相當于被崇仰的天神。
印度教經典對婚姻有明確的規定,《摩奴法論》中說,一個30歲的男子應同12歲的幼女結婚,24歲的男子應同8歲的幼女結婚。在印度教徒最為崇信的經典史詩《羅摩衍那》中,被視為女性模范的悉多,也是在很小的時候嫁給了羅摩。這就是印度的童婚制,其目的一是保證新娘的完全純潔,二是保證在種姓內通婚的習俗下,為女兒找到合適的種姓內的結婚對象。因此,宗教信仰以及種姓制度就決定了童婚在歷史上的大量存在。童婚的盛行使歷史上許多改革家都未能免俗,印度著名的民族解放運動領導者圣雄甘地就是13歲的時候結的婚,而一貫主張革除印度教陳規陋習的泰戈爾,同樣將年幼的女兒早早嫁出。這種形式下的婚姻必然是包辦婚姻,因為結婚的雙方其實都還處于懵懂無知的年紀,他們的命運只能由父母按照習俗以及星象家的測算來決定。幸運者先結婚,后戀愛;不幸者只能忍受無愛的婚姻生活,別無選擇。印度當代著名的英語小說家R.K.納拉揚寫過一部小說《黑房間》,描述了女性在無愛的婚姻中無限的寂寞和孤獨,家對她而言就是一個黑房間。當代女小說家黛什龐德也有一部長篇《如此悠長的沉默》,與納拉揚互相呼應,描述了女性婚姻生活的無奈。沉默,孤獨,服務,成為印度女性家庭生活的關鍵詞。
比無愛的包辦婚姻更可怕的是結婚對象不是人,有的女性被認為是不吉祥的,就會被嫁給一棵樹,或者一塊石頭,其實是做了宗教儀式的祭品。女導演阿波爾那,森(AparnaSen)拍攝了一部電影就叫《薩蒂》(Sati),講述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兒被嫁給一棵大樹的故事,而這樣的故事在真實生活中不斷上演。
童婚的盛行導致很多夫妻間年齡懸殊,因此出現很多年輕的寡婦。而寡婦不僅沒有繼承財產的權利,還必須遵從很多行為上的限制,過著類似于苦行的生活。按照傳統宗教習俗,女性在丈夫死后還有殉葬的規定,即為薩蒂。雖然薩蒂來自濕婆神的神話,表現了妻子為了丈夫的尊嚴而進行的抗議,但當成為一種習俗之后,薩蒂已完全成為迫害女性的一種手段。有一些保守的印度教團體還堅決維護薩蒂制,在女性殉葬之后,高調宣揚其選擇是自愿的,是純潔高尚的,其目的是通過女性的犧牲來維護傳統的宗教信仰。很多印度教徒相信,若女性為死去的丈夫薩蒂,一家七代可直接擺脫輪回,升入天界。1987年,在拉賈斯坦邦有個年輕的女孩兒在丈夫去世后被殉葬,拉吉普特青年團(Rajputyouth group)手持武器保衛燒死女孩兒的地方,像保衛圣地一樣,他們宣傳女孩兒是自愿執行薩蒂的。雖然有些境外媒體報道女孩兒非自愿的情形,但并不能改變什么。有很多迷信的人們到女孩兒薩蒂的地方祭拜,警察不但不追查女孩兒死亡的真相,還進行戒嚴,維持祭拜的秩序,其實變相地幫助延續了這一傳統習俗。
印度女性在結婚之時,女方要陪送男方數額巨大的嫁妝,這就是歧視女性的嫁妝制。在印度現代社會,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嫁妝制度不但沒有被廢除,數額反而不斷上升,印度裔著名學者拉奧(Rao)和迪奧拉里卡爾(Deolalikar)在1998年發表的論文里指出:從1921年到1981年,印度男人在向女人索取嫁妝方面幾近瘋狂。“進入21世紀后,印度嫁妝市場行情是6萬美元到13萬美元之間。”而根據印度德里的社會學家PAUL的測算,印度嫁妝的平均價格從1920-1929年這十年均價的3998盧比飆升到1980-1984年5年均價的71173盧比。PAUL說:“嫁妝在1920年時它的最高額為2000盧比。而1980年,印度嫁妝的最高價為50萬至100萬盧比。”嫁妝數額之巨駭人聽聞,有時,新郎一家索要的嫁妝往往是新娘家庭數年的總收入。而有些夫家對女方付出的嫁妝不滿意,或者為了再婚重獲嫁妝,會在婚后虐待新娘,甚至出現過數起燒死新娘的案件,這在北印度農村地區更為多見。美國女記者伊麗莎白,布米勒(ElisabethBumiller)通過三年半的采訪,在《祝福你成為百子之母——在印度女性中的旅行》(May You Be the Mother of a Hundredof Sons)一書中,報道了新婚不久的女性因為嫁妝問題被燒傷的多個案例,男方對女性的迫害令人發指。女性被迫害后,因為缺乏證據很難在法律上獲得支持,還有很多女性為了能繼續在夫家生活,不愿意訴諸法律。2012年卸任的印度獨立以來首位女總統普拉蒂巴·帕蒂爾的名言是“我不會找一個要我父親出錢才肯同我結婚的人做丈夫”,話語之中蘊含著對印度當代嫁妝制猖獗的憤怒。
因為男尊女卑的觀念根深蒂固,印度的新婚夫婦行過禮儀之后,新婦得到的祝福就是“祝福你成為百子之母”(Mayyou be a mother of ahundred sons),而“愿你生個女兒”卻近乎詛咒。生下男孩兒的母親被盛裝點綴,被簇擁著到附近的神廟祭拜獲得祝福,而生下女孩兒的母親則默默地承受被冷落的命運。
這些印度教的傳統陋習像條條長滿尖刺的荊棘,纏繞在女性的身上,把她們置于低于男性的位置,并決定了她們人生中無法言說的痛楚。女性被看做男性的附屬品,沒有獨立于男性的尊嚴和地位。因此在一些政治、教派、群體沖突中,女性會首當其沖,這種針對女性的暴力在印度歷史上無數次重演。1947年8月14日,印巴分治,一個國家要人為地分裂為印度和巴基斯坦,千百萬人因為宗教與政治的原因,在驚恐之中離開自己世代生活的地方,到陌生的印度或巴基斯坦尋找新的生活。短短幾個月之ja6d3mkwVQbbJrvJNDTXwyL+GZhaL+lkz3WTMYLzuJc=內,有1200萬人逃亡,]00萬人死亡,10萬婦女被擄拐。印度學者布塔利亞,烏瓦什在其著作《沉默的另一面》中指出,約有75000名婦女遭到不同宗教信仰的男人的劫持和強奸(有時甚至是被同信仰的男人強暴)。而有的逃亡者家庭,為了保證自己家族的女性免遭凌辱,就主動殺死她們。這些無辜的女性在政治沖突中,成為敵對雙方凌辱傷害的對象,成為暴力的犧牲品。隨著印度社會不斷加劇的貧富分化以及復雜的教派、種姓之間的矛盾,群體之間的暴力行為往往會直指女性。男性通過凌辱女性來報復敵人或社會,增強自己的勝利感,這在印度歷史上成為不斷重復的創傷。
即使經過了獨立后的現代化及世俗化過程,有關女性的社會觀念變化并不大,女性只有成為家庭中的“妻子”和“母親”才能獲得被尊重的地位。印度古代梵語詩人迦梨陀沙的著名愛情詩《云使》,是寫給妻子的,泰戈爾對女性的歌頌多是獻給母親的。印度電影中也經常模式化地表現這樣的保守觀念,只有遵從傳統習俗的女性最后才能得到幸福,而穿著現代、行為開放的女性最終只有悲劇的結局。寶萊塢那些能歌善舞的女演員,地位與薪酬也遠遠比不上男演員,而且在婚姻問題上存在諸多不幸,有很多女演員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就做了導演、編劇或大明星的情人,或者在結婚后息影做家庭婦女。在這樣的背景下,赴印旅行的女性經常被忠告注意穿著,因為印度男性會從穿著判斷女性,如果穿著暴露,他會想當然地以為是特殊職業者,或者是比較開放的女人。在黑公交事件發生后,印度政府警告年輕的女性盡量避免獨自出門,避免早出晚歸,這警告背后荒唐的邏輯是不言自明的。
隨著教育程度的不斷提高,印度女性追求獨立自由的愿望越來越強烈,她們不斷地反抗社會的傳統陋習,并希望在社會活動中起到一定的作用。上世紀70年代受西方女性主義影響,印度也產生了甘地時代之后的女性解放的新高潮,發展到今天,印度已經有一些女性組織、經濟上的互助小組,涌現出一批女性藝術家、詩人、作家、導演、演員、學者,當然,在政治、經濟和文化藝術領域做出突出成績的女性,一般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并且有開明的家庭氛圍。對于廣大的印度女性特別是農村女性來說,平等自由還是遙遠的夢想。
泰戈爾在《園丁集》中有一首詩,可讓我們感受到詩人對印度女性的同情和歌頌。
呵,女人,你不但是神的,而且是人的手工藝品;他們永遠從心里用美來打扮你。
詩人用比喻的金線替你織網,畫家們給你的身形以永新的不朽。
海獻上珍珠,礦獻上金子,夏日的花園獻上花朵來裝扮你,覆蓋你,使你更加美妙。
人類心中的愿望,在你的青春上灑上光榮。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
但詩中依然把女性看做是男性的欣賞對象,女性是作為客體的存在。什么時候女性的主體性得到尊重,給予她們應得的平等和自由,這些沙漠里的花朵,荊棘叢中的玫瑰,才會更加絢麗地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