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昂和他的繆斯伊馮娜

著名的法國古典主義鋼琴家、對法國音樂和作曲家奧利維埃，梅西昂做過深入研究的羅歇·米拉羅（1959-）曾這樣評說梅西昂和他妻子伊馮娜·洛利奧：“如果梅西昂沒有一個像她那樣的鋼琴家妻子，梅西昂可能就不會成為梅西昂?！币榴T娜·洛利奧去世時，他們兩人的學生，著名的英國鋼琴演奏家保羅，克羅斯利（1944-）在《獨立報》上發表文章，把他們和音樂史上的另一對大師夫婦相提并論，說：“我完全相信，奧利維?！っ肺靼汉鸵榴T娜洛利奧在音樂上的伴侶關系，有如羅伯特和克拉拉·舒曼的關系那樣重要。像克拉拉·舒曼一樣，伊馮娜·洛利奧是奧利維?！っ肺靼旱目娝?，他的可愛的妻子，和對于像我這樣有幸之人的優秀的闡釋者和啟人心智的教師。”的確，在梅西昂的生活中，伊馮娜不僅是他的妻子，更主要的是還是他的繆斯，雖然他們兩人都有極高的音樂天賦。

奧利維?！っ肺靼海?908-1992）生于法國南方的阿維尼翁，父親皮爾梅西昂是詩人和研究英國文學的學者，曾將莎士比亞的幾個劇本翻譯成法文；母親塞西爾·索瓦熱也是詩人，出版過組詩《萌發的靈魂》，這是她寫給尚未出世的梅西昂的詩作《地球旋轉的時候》的最后一章。梅西昂后來說，這組詩深刻地影響了他的一生，它預言了他以后的藝術家生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皮爾服役入伍，塞西爾帶奧利維埃和他弟弟去法國南部的格勒諾布爾，寄住在她兄弟的家。格勒諾布爾是奧利維埃畢生最喜愛的地方，在這里，他先是對戲劇入了迷，和弟弟一起，自行制作玩具劇院，朗誦莎士比亞的戲??；后來就開始作曲和自學鋼琴。在學習的時候，他鐘情的是當代法國作曲家克洛德·德彪西和正值壯年的瑞士裔法國作曲家莫里斯·拉威爾。另外，他還學過法國浪漫主義作曲家赫克托·柏遼茲的《浮士德的懲罰》、德國古典主義作曲家克里斯托弗·格魯克的《阿爾希斯特》和奧地利作曲家沃爾夫岡·莫扎特的《唐·喬萬尼》《魔笛》等歌劇的總譜。學習的收獲之一是少年梅西昂在1917年根據英國大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的著名詩篇《夏洛蒂小姐》創作出他的同名處女作鋼琴曲。

1918年11月，世界大戰結束，父親從前線歸來后，帶全家遷往法國西部盧瓦爾大區的南特。這時，奧利維埃開始首次獲得正規的音樂指導，除了學習鋼琴之外，他的父母還請了讓·德·吉本（1873—1952）教他和聲。這年的10月10日，德·吉本老師送給梅西昂一部德彪西的《普萊雅斯和梅麗桑德》總譜，作為生日禮物，這是德彪西根據比利時劇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的同名劇本改編的唯一一部歌劇。這部總譜給梅西昂留下深刻的印象。梅西昂說歌劇中兩個主人公朦朦朧朧似在夢中的自戕，使他感到像是“一陣晴天霹靂”。這是一個天才音樂家對音樂先天具有的特殊敏感性。想當年，小時候的柏遼茲一次聽一支優美的音樂，先是覺得沉入一種淫逸的狂喜之中，隨后就因心悸和壓抑而全身騷動不安，最后甚至出現哆嗦和抽噎，幾乎痙攣得昏厥了過去。另有瑪利亞·馬利布蘭（1808-1836）第一次聽貝多芬的C小調交響曲時，因為受到強烈的震動而不得不離開音樂廳。正是這種天生對音樂的異常的敏感，才使柏遼茲成為法國浪漫主義時期的偉大作曲家，使馬利布蘭成為具有世界聲譽的女高音歌唱家。梅西昂后來宣稱，《普萊雅斯和梅麗桑德》“對我可能產生最有決定性的影響”。研究者認為，在梅西昂早期的創作中，很明顯帶有德彪西音樂的印跡。

1919年，父親在巴黎得到一份教師的工作。于是，他們全家遷居巴黎，并設法讓11歲的奧利維?！っ肺靼哼M了巴黎音樂院作曲系學習。在這里，梅西昂開始系統而廣泛地學習東方和西方的節奏。學習中一個重大的受益是他的導師，以創作管弦樂而享有盛名的管弦樂法教授保羅·杜卡（1865—1935）教導說，學習作曲，應多多“傾聽鳥兒的歌唱”。梅西昂接受杜卡的指點，開始研究鳥鳴和微分音音樂。這幫助他的天才得到了更好的發展。至1930年從學院畢業，梅西昂在1924、1926、1927、1928、1929年，作品多次獲獎。

1931年9月，梅西昂被任命為巴黎三一教堂的管風琴師，這職務一直沿襲到他去世。四年后，為弘揚新的法國音樂，他和作曲家喬治·米戈、安德烈若利韋、伊夫·博德里埃等一起，創建名為“螺旋星云”或叫“青年法蘭西”的一個小組。1936年起，梅西昂任教于圣樂學校和音樂師范學校，直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入伍法國軍隊，但因視力不好，沒有直接參加戰斗，而是做些輔助性的工作。但1940年5月，他在凡爾登被捕，作為士兵被囚禁于德國東部格爾利茨的獄中。1941年從西里西亞戰俘營獲遣返回巴黎，1942年起恢復在三一教堂的職務，并在巴黎音樂院任和聲學教授。伊馮娜·洛利奧是他在這里的一個學生。

伊馮娜·洛利奧（1924-2010）5歲開始由她的奧地利教母西瓦德夫人教她學習鋼琴，到12歲或14歲，她已學會達到上臺表演水平的作品，包括莫扎特所有的協奏曲、貝多芬所有的奏鳴曲和巴赫的兩卷各24首的前奏和賦格“48曲”。這些作品都難度很大，但是天才的伊馮娜后來回憶起來說：“我覺得它們都非常容易，是上帝賦予我很好的記憶?！边M入巴黎音樂院后，伊馮娜·洛利奧先是向拉扎爾·萊維學習鋼琴，向安德烈·布洛赫學習和聲。奧利維?！っ肺靼菏?941年5月7日遣返回來后才開始教導她。洛利奧曾這樣記述第一次上課時同學們見到梅西昂時的情景：

“……學生們都熱切地在等待這位新教師的到來，最后，他帶著樂譜出現了，手指由于在戰俘營里待過的關系腫得非常厲害。他走到鋼琴跟前，將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總譜全部攤開，然后一節一節地全都彈奏一遍。全班同學都被迷住并深受感動，立即每個人都喜歡上他了。”

在教與學的過程中，梅西昂很快就看出伊馮娜·洛利奧具有非凡的記憶力和令人炫目的技巧，深信她可以通過演奏對他所寫的音樂作品做出極好的解釋。梅西昂聲言，伊馮娜是“一位獨一無二、極其杰出的鋼琴家，她的存在不僅改變了作曲家寫作鋼琴的手法，還改變了作曲家的風格、世界觀和思想模式”。

1942年12月，梅西昂受電影制片人丹尼斯·圖爾的委托，為“七星音樂會”寫個作品。于是，他在1943年創作了《阿門的幻想》。他是有感于洛利奧的演奏技巧、并受她的啟示而創作的描述他倆感情的兩架鋼琴曲。第一部分是專門為洛利奧那高超得令人炫目的技巧而寫的，音色亮麗，要求演奏者要有極為超群的技藝；第二部分以大和弦為其特色，是寫給梅西昂自己演奏的。后來在與另外幾位鋼琴家討論他的音樂時，梅西昂說，他從來沒有擔心過這部作品的難度，因為他知道，洛利奧能夠演奏任何作品。1943年5月10日，《阿門的幻想》在巴黎的“夏龐蒂埃畫廊”首演，取得良好的效果，出場演奏的伊馮娜·洛利奧當時只有19歲。隨后不久，梅西昂在1944年又為洛利奧寫出他最重要的宗教題材的鋼琴獨奏作品《對圣嬰耶穌的二十凝視》。梅西昂宣稱，這部作品里“有很多鋼琴的特點和獨特的效果，是對創作鋼琴曲的一次小小的革新，要是我沒有聽過伊馮娜·洛利奧最早的演奏會，我一定不可能認識到這一點”。專家說，梅西昂的偉大作品可以被看成是一個作曲家的創作風格直接受他為其所寫的演奏者影響的最明顯的例子。同年梅西昂還為洛利奧寫了女聲合唱與管弦樂隊結合的《敬神禮儀小曲三首》。在這部作品印出的總譜上，梅西昂只有一句簡單的題獻：“獻給伊馮娜·洛利奧?！币粋€沒有發表的本子上的題詞，表明了他和伊馮娜之間關系的默契：“獻給伊馮娜·洛利奧，她的技巧與她的天賦相得益彰，她完全理解我的心意?！?/p>

從這幾年里兩人的關系，不難看出，梅西昂心中已經認定伊馮娜·洛利奧就是他的繆斯，他靈感的源泉。他深深地愛著她。但是梅西昂是一個天主教徒，還已在1932年與索邦學院教授的女兒，頗有成就的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克萊爾·德爾博斯（1906—1959）結婚，1937年生有一個兒子?？巳R爾在婚姻初期曾多次流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做的一次手術失敗之后，開始喪失記憶，患上精神病，進了一家療養院，且健康每況愈下，失去自理能力。天主教徒是不能離婚的，離婚被認為是奸淫，違反教律。因此，雖然梅西昂和洛利奧兩人同居一座三層樓房，但卻不得不分開：梅西昂住一層，洛利奧住另一層，中間一層是教學樓，兩人不能生活在一起。由于既不能離婚，又不能和洛利奧同居，使梅西昂內心異常痛苦，情緒極壞。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痛哭”，洛利奧回憶說，“我們哭了差不多20年，直到她（克萊爾）去世，我們才能結婚?！?/p>

盡管如此，愛情仍在他們的心中滋長，好似一棵被石塊壓住的小草那樣地滋長。

從1945年開始，到1949年這幾年時間里，梅西昂的創作，全都是獻給洛利奧的，其中如“特里斯坦三部曲”中的一些，都像具有“特里斯坦和綺瑟”的故事精髓，既表現了愛的神秘，又帶著性的成分，最后的結局常常都是兩個情人的死亡。這是因為他愛伊馮娜，兩人卻無法實現愛的結合，看不到愛的前程。伊馮娜自然也因她不能與梅西昂結合而深感痛苦。但她沒有把克萊爾看成是他們愛情的障礙而懷恨在心。幾年里，直至克萊爾病逝，幾乎每一個周末，伊馮娜都懷著一顆真誠的心，陪伴梅西昂，去看望克萊爾，以自己的關愛，化解梅西昂心頭的壓抑和悲痛?？巳R爾死后，他們又等了兩年才舉行婚禮，然后去日本度蜜月。在日本，梅西昂創作出《七俳句：日本素描》（Seven Haiku：JapaneseSketches）。

結婚之后，梅西昂開始住進洛利奧的位于蒙馬特爾高地北面馬卡德街（rue Marcadet）的公寓，過起自由自在的兩人生活。

從小時待在位于羅納河和阿爾卑斯山地區格勒諾布爾的舅舅家時起，拉歇山下和伊澤爾河畔的幽靜環境，就讓梅西昂習慣于盡情享受山林、風聲和鳥鳴的美。后來，開始學習音樂之后，保羅·杜卡老師教導的“傾聽鳥兒的歌唱”，使他深信每一種鳥兒都是音樂大師。同時，梅西昂想必也知道，當年，瑞典女子珍妮·林德去巴黎向世界著名的聲樂教師曼努埃爾·帕特里修·羅德里格斯·加西亞學習聲樂，雖然獲得很大的教益，但她還是聲稱，說她不想遵循任何人的規則來唱歌，她所努力追求的是要像鳥兒一樣地唱；她認為，只有唱得最好的鳥兒，才合乎她對歌唱所要求的真實、清晰和傳神。珍妮·林德后來確實做到了這一點，獲得經典音樂理論《論音樂的美》的作者，奧地利音樂理論家愛德華·漢斯立克（Eduard Hanslick）的稱贊，說她的歌唱“極為精巧地模仿了鳥兒的歌唱……鳥兒歡樂的歌聲通過（珍妮·林德）高超華麗的唱法技巧，給我們帶來樹林中新鮮的、自然的、令人陶醉的感受，真是奇妙無比”。因而珍妮啉德也以“瑞典的夜鶯”而聞名世界。

還在青年時代，梅西昂就試圖從鳥兒的叫聲中啟發他的音樂創作，著名的如他被俘后在獄中創作的《末日四重奏》（Quatuor pourla fin du temps），總體是描寫他自己當時的苦痛心境和對宗教的由衷贊美。其中的《受傷的鳥》部分，即是將鳥鳴融入全曲的和聲。這部作品曾在1941年在戰俘營中演奏過，三位法國音樂家分別拉小提琴、大提琴、吹單簧管，梅西昂自己彈鋼琴。后來，他技巧的運用越來越成熟，具有代表性的是1953年創作的《百鳥蘇醒》，被認為是春日午夜至日中的交響詩。這首鋼琴曲有午夜、凌晨鳥兒醒來、日出展歌和中午的大休止四部分，由梅西昂所采集來的38種鳥鳴構成。

梅西昂一直喜歡進入大森林和烏市場，去記錄異域鳥兒的鳴叫。這已成為他的日常課程。伊馮娜總是隨時陪伴著他。幾乎每個星期天，這對音樂伴侶都要帶上錄音機和紙筆去郊外；他們還安排時間去往歐洲的其它地區，去日本、澳大利亞、北美、希臘、印度和太平洋上偏遠的小島，伊馮娜將鳥兒的歌聲錄下，梅西昂則在紙上筆錄鳥兒的曲譜，尤其是夜鶯，各個不同地區的夜鶯。梅西昂喜歡在暮色蒼茫的林中聽鶇鳥的啾囀，他說：它們“或許是法國最可愛的歌手”，“只要你聽到過一次，就永遠忘不了”。梅西昂就在伊馮娜的幫助下，從這些鳥兒的歌聲獲取靈感來創作。例如梅西昂創作的著名的鋼琴曲《群鳥錄》，前后相間描述了紅喉雀、黑烏鶇、斑鶇、鄉間云雀、阿爾卑斯紅嘴山鴉、黃鸝、青烏鶇、黑耳麥鶇、短尾云雀、大葦鶯、短趾云雀、巖烏鶇、巖石畫眉、禿鷲、淺灰杓鷸、灰林鳥等數十種鳥兒的歌聲。著名的音樂評論家杰里米·艾克勒（Jeremy Eichler）贊美說：“這些作品并非簡單的模仿，更非純粹只是受鳥啟示的創作，像《群鳥錄》和《園中之鶯》，都是音色的詩篇，讓人聯想起當時的情景，以及色彩和氛圍。”

伊馮娜作為他的繆斯，一個提琴家的助手，不僅給梅西昂帶來靈感，還給他許多幫助，使梅西昂得以創作，梅西昂十分感激他的繆斯，他晚期的創作，全都是獻給伊馮娜的。伊馮娜·洛利奧也一直全心全意地支持他的工作。1992年梅西昂去世后，她開始著手整理梅西昂生前手稿這一巨大工程，包括梅西昂逝世前的未完成的作品和早期作品。她永遠保持著對梅西昂的愛。著名的法國古典鋼琴家羅歇，穆拉洛（Roger Muraro，1959-）一次去看望伊馮娜·洛利奧過后說：“夫人（指洛利奧）去梅西昂的墓地拜祭之后，她告訴我，她深愛著梅西昂，以前是，以后也是，一直都是?！闭媸窍窳_伯特和克拉拉·舒曼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