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次在廣東美術館展出的《花開的聲音-錢鈴戈藝術展》,是從多元的視角去表彰一位無師自通的藝術家,如何全方位地展示她的內在感知世界。花開有聲的命題,源于錢鈴戈早年學聲樂的背景,曾經是一位音樂家和舞者,受到前輩藝術家黃永玉和黃苗子的鼓勵,按照她自己的色彩和風格去畫,畫出她“音樂家的風采和舞蹈的韻味”。
錢鈴戈和藝術的合體,使我想起美國學術界第一位女性的哲學家蘇珊·朗格(Susanne Katherina Langer, 1895 -1985),她認為藝術形式與我們直覺感知、精神性和感性生活的動態形式是一致的。朗格還引用了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的說法:藝術作品是“透過空間、時間和詩意的結構”來反射感知生活。從這個角度去看待錢鈴戈的繪畫,似乎是最貼近于事實的發生、進行與結果。她的抽象繪畫,表面上看好像美國的抽象表現主義風格,但是實質上她缺少了那個時代反具象的目的性,而且對自動性技法也沒有太多的執著或堅持,純粹的形式主義也非她的向往或追求,她的繪畫是直觀的反射,不拘泥任何主題的揮灑和奔流,完全出自于她自身當下的生命況味,純然無拘無束、毫無顧忌的釋放,那樣的“自由”,以“自動性”的姿態表現出來,像放煙火那般璀璨的顏色,就是要讓她自己高興,一高興,油彩、金粉、化妝品、指甲油都成了她繪畫的涂料。
音樂和繪畫兩者之間的互涉的理論,在19世紀下半期從印象派開始,逐漸被展開討論。美國的印象畫派藝術家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提出繪畫和音樂是一種并行的關系,他以抽象的音樂語言例如:交響樂、組曲、和聲、夜曲等等專有名詞來命名他一些作品。他的演講中曾經說到:“自然包含的各種元素,例如所有的畫里都有顏色和形式,所有的音樂鍵盤都有音符,但是藝術家是生來會揀選和抉擇的,這些元素與科學相提并論時,結果可能是美好的,就像音樂家集合了那些音符,形成他的和弦,一直到他從混亂與輝煌中取得和諧。”所以,他主張藝術要和色彩形成和諧協調,而音樂要跟聲音形成和諧協調一樣。在那個時代,繪畫藝術是具象的,音樂則是抽象的,惠斯勒等藝術家將音樂比擬藝術,其實,是藝術家紛紛從藝術聯想到音樂,也是從具象邁向抽象的一種自然演進。惠斯勒在1874年所繪的《黑色和金色的夜曲——墜落的煙火》,即使在今天看起來,都已經很像是一幅抽象畫了。他用這幅畫說明了他的理論:“音樂是聲音的詩,繪畫是視覺的詩,既然都是詩,音與色就有其共鳴性。”繪畫與音樂相通的道理,逐漸引領了20世紀初前衛藝術的發展方向。
出生于莫斯科的現代藝術大師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 1866-1944))在聆聽瓦格納(Rechade Wagena,1813-1883)的作品時,體悟到音樂與線條、色彩之間的關系,他強調藝術家所發抒的“內在的聲音”,使得觀眾在繪畫中可以聆聽到音樂,在音樂中可以看到畫面,不但是物體的本質,也是其不可替代的存在意義。康定斯基是第一個真正從關注“內在情感”的角度去嘗試將音樂展現在畫布上的人,也是早期將音樂與繪畫的關系理論化最完善的一位。他將各種色彩對應了不同的樂器,透過色彩嘗試表現聲音,同時賦予色彩所象征的特質,認為色彩的透明度可以與音樂的音色相較。1910年他畫的一幅水彩畫,被稱為史上第一幅完全抽象的繪畫作品,而差不多也在這個時候,維也納的音樂家荀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發表了他的無調音樂。如果說康定斯基是一位懂音樂的畫家,那么荀伯格就是一位會畫畫的音樂家了。兩人的結識,立刻成為知己與摯友,康定斯基還邀請荀伯格加入他所領導的藍騎士畫派,他們不約而同地成為前衛藝術和前衛音樂領域開疆辟土的急先鋒。
德洛涅(Robert Delaunay,1885-1941)和他的妻子索妮雅(Sonia是藝術家也是設計師)從立體派與未來主義發展出奧費主義(Orphism),他們的繪畫已完全排除了具象的元素,創立了純粹抽象的立體派路線,使用抽象的造形與亮麗的色彩,所形成的律動感覺,能夠表現速度與動力。他們從理論到實踐使得繪畫與音樂徹底相結合。其實,在西方抽象藝術領域里,繪畫與音樂互涉的實驗與嘗試不勝枚舉,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關系,似乎康定斯基在百年前提出的 “內在的聲音”進而觸及萬物皆有的“內在動力”的本質表現,就已經給了答案,也就是不論音樂也好,繪畫也罷,都是要將“內視”的心靈感受形于外,與觀者或聽眾進行心靈的交流互動。
錢鈴戈在她的《花開的聲音——錢鈴戈藝術展》中,巨幅的繪畫展示了她驚人的爆發力,我們看到她的繪畫里不僅顯示了由不同色彩體系所形成的不同系,也看到她豐富的色彩與變化無窮的形態之間所建立的對應關系。而且色彩與色彩之間、色彩與空間之間的撲朔迷離的復雜關系,也令人聯想起康定斯基所謂的繪畫是藝術家“內在的聲音”與“內在動力”相結合的外露表現。色彩不但是傳達的媒介,它更是作者心聲的反射,所以色彩的和諧與否,都是基于創作者心聲的需要。錢鈴戈開朗豁達的生命態度,同時交雜了纖細敏銳的洞察力,兩者交互發生作用,產生的張力與動力,以宇宙萬物的生命現象來比喻,那就像花瓣自心蕊處逐漸張開的過程一般,看似無聲的一切,其實蘊藏了巨大的“內在動力”,使我們聆聽到她內在宇宙的“內視”世界,分享她那源源不絕的“內觀察力”。
從錢鈴戈的畫風來看,一般會聯想到戰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在美國紐約從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蛻變而來的抽象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最初是形容高爾基(Arshile Gorky,1904-1948)以自動性技法滴灑顏料的繪畫,形式上是抽象的,想要傳達的卻是激烈的內在情感,也就是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的特質,兩相結合成了抽象表現主義。抽象藝術是為了反具象而推動的新方向,其實并沒有統一的路線或代表風格,甚至也沒有真正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如果一定要舉例說明某些路線的話,對于抽象表現主義一脈而言,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1912-1956)和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 1904-1997)還是最具表征性的人物。他們把身體的動作和姿態也作為創作的表現的一部分,一般稱他們為行動畫家(Action Painter),這點和錢鈴戈的潑灑藝術不全然相同。錢鈴戈的潑灑,更接近于中國繪畫中的大寫意,她的釋放是心靈與意念的恣意流動,這點和中國近代的水墨大師張大千的發展出他的潑彩畫是類似的。當初張大千雖在西方接觸到了抽象表現主義,但他不想模仿西方繪畫,他反而從中國的潑墨大寫意找到他的途徑。張大千或錢鈴戈在潑灑他們的顏料時,并非進行一場肢體的表演藝術,他們并不那么在意作畫時身體運動的行為本身,而是動心起念所能表達的極限,這點和行動畫家是截然不同的。
蘇珊朗格所說的“一切藝術都是為了表現人類情感的知覺形式而創造出來的”,所以透過音符的音樂與透過色彩與造型的繪畫也就有了相通之處,二者互涉互補,音樂出身的錢鈴戈洞悉這個竅決,而運用了她自己的邏輯思想、創作系統方式來觸及她的內在感知感情,表現了她奔放難抑的內在動力,形成的“熱抽象”盡管創作過程也是潑、是灑、是滴、是流,實際上和西方的抽象表現主義并不完全一致。她的力量感、方向感、動感和張力,更多的是將自己強大旺盛的“內視”釋放外露的結果。這種將內心的小宇宙銜接外界的大宇宙,是我們中國傳統藝術所奠定的“天人合一”的哲學觀,這一點卻又和康定斯基認同人類高度發展而獲得內在的意義與宇宙和諧的觀點相通。
近年來錢鈴戈的繪畫藝術已不只是為了滿足她的藝術涵養和陶冶美感經驗,她進一步體認創造能力的多元可能,新媒體成為她的新選項,結合音樂和三維影像的裝置,將是此次展出的新亮點,再加上她從作品開發出衍生性的文化創意產品,落實在生活中展示她的審美與品位。《花開的聲音——錢鈴戈藝術展》以裝置藝術的形式推出了這些衍生品,從服裝、配飾、香料、餐具到紀念品,還有某某品牌為她特別定制的鋼琴,展現了她全方位創作的天賦。已經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錢鈴戈,不受拘束,沒有章法,就是她的創作路線。她做人,做自在的自己,畫畫,畫心靈中的自在,渾然天成是過程也是結果,由于思緒和情感是千變萬化且分分秒秒在變動的,她的繪畫無論色彩和形式都變幻無常,沒有一張可能是重復的或是完全相同的。
在錢鈴戈的生命與藝術里,我們看到,璀璨,可以是一種習慣,即使花開,我們也會聽到綻放的樂音。美的追求,不只畫一幅畫而已,是藝術家的創作態度,也是錢鈴戈從內心深處喚醒自己的萬種姿態,她的藝術自然天成,創意如泉涌而出,在廣東美術館的個展,只分享了她的一部分作品,所以對觀眾而言,燦爛也可以是一種期待,從變化中獲得啟發與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