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并未下雨,一天的云卻都散了,剛才出車轉了一圈,天空澄凈,星斗歷歷,如可手探。
想起了梭羅。有點令我驚訝,因為在我自己,是沒辦法以他的方式熱愛自然的。人與自然的和諧,是流行的論點,我對此一直有疑問。和諧這個詞,到底指什么?如果它意指某種本原的關系,我是不信服的。不妨想象一個人在——比如說——山坡上,野草叢中,心情愉悅,然后,我們將那環境復制過來,將那些草木移植到大棚子中,搭起同原處一模一樣的地勢,捉來蝴蝶和草蟲,制造同樣的氣味,讓空氣也如山坡上那樣流動,我們再通過技術,讓這個人看到可以亂真的遠山和天空的畫面,總之,我們把他放到這里,解開眼睛的蒙布,告訴他這便是那個山坡,他也相信了,那么,他的愉悅與先前的相比,差異在哪里?
人的靈魂,到底是自然的還是非自然的,是懸而未決的問題。把靈魂排除在外,剩余的全部我們,從身體到頭腦,從感官到感官之上的精神活動,對環境未必有一致的反應。感官是不知道何為自然的,自然是大腦創造的觀念;我們在清風中、流水前,對鳥鳴對花香,發生愉快的感覺,這是天生的反應,但要從此推論出我們是形而上學的自然物,怕還差許多呢。從詩歌史中可以得知,早期對自然的稱頌,只是發于它的美觀、愉悅感官或引起驚嘆的情緒,把它當作本體在歌唱,那是后來的事情,是詩人進入城市之后的事。
自然界與人工界最大的區別是什么?人手是非常精巧的,人腦是非常善于想象的,我們能夠模仿自然,還能夠創造出自然界中沒有的形態,但有一點區別是明擺著的,我們永遠無法制造出自然界那些隨機的細節。
僅從口味而言,我寧愿讓兩方分開。沒有比自然環境中突然出現的人工物更煞風景的了,一個牌子,一道墻,一根電線桿,一個房屋哪怕它的墻壁涂成了綠色;同樣,城市中的移植品,也不能令我喜歡。我始終沒辦法喜歡江南的園林,在我看來它是窮途末路的,自我欺騙和沾沾自喜的。我不會執拗到反對種花養魚之類的細目,但看到一個建筑,外部或內部,笨拙而自鳴得意地模仿山林的姿態,或搬來些野外之物便以為妙趣橫生,我總是無話可說。我不反對以植物為點綴,但誰要是真覺得能夠在都市里制造出可以自我安慰的假象,我才不同意呢。相反,倒是純粹的金屬、玻璃和水泥,更顯得誠實,如果構劃得好,也可有人工的美觀。
六點鐘了,天遠未明。沿著綦江南行,霧氣沼沼。我雖然見不到太陽,知道它一定在云霧后面,因為江面若角度合適,看著像面鏡子,再折過去,又像塊沉靜的玉石了。在最遠處山峰的后面,一些淺紅色在霧氣中躲躲閃閃,到最后我也沒能捉到它,沒能看到江水的另一番變化,因為不久之后就有村鎮或山巒把它與我隔開了。再見到它時,是過了趕水之后,它同那條小鐵路,回到路的左面,而這時,太陽已經很高了。
過了婁山關,下得山來,村鎮一個挨著一個,趕路趕得心中煩惡,只想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安坐一會兒。眼見無望,暗計實在無奈,只好提前一天趕到貴陽了,正在此時,車又進山,趕緊東張西望,便看到路左山腳下一所荒廢的三層房子,房前好大一塊平地,立刻開了上去,找個陰涼處停下。這房子顯然是這一帶無數的所謂避暑山莊之一,尚未完工,被棄置了,四壁已起,門窗皆無,看著像是剜去五官的臉,房里空空蕩蕩,前后蔓草叢生。
方才到荒屋的底層轉了一圈,里面除了一點垃圾,什么也沒有。這房子是用流行的風格,正面貼著赭紅的仿巖片,屋頂是綠色的同樣材料,二層和三層的中間部分則連外表也沒完工,露著鋼筋。屋后緊貼著草坡,有個白色的附屬房屋,至于它是廚房還是機電房之類,就不知道了。我動念將車開到屋后,停在曾經的庭院中,四周全是荒草,靠近臺階的地方,有一大片叢生的草正開著白花。
然后我回到車里,洗漱,吃飯,舒舒服服地斜倚下來。這次旅行從任何一方面都和我設想的不一樣,但晚間是個例外,正如我希望的那樣,舒適,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