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不了頭的人生

這年春末時分，當佛陀回到祗園精舍時，他遇到了一個令人聞之色變的殺人犯央掘摩羅。

停下來

一天早上，佛陀進入舍衛城里，發覺全城沉寂，猶如空城。家家戶戶都大門深鎖，街上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佛陀站在他慣常接受供食的一個住戶門前。屋主把大門開了一線窄縫，看清是佛陀在門外，才匆匆請他進屋。主人更建議佛陀留在屋內用食。主人說：“今天上街會非常危險，因為有人看到殺人狂央掘摩羅在這一帶出沒。人們都說他在別處殺人無數。每次他殺一個人，就將受害人的一只手指割下，掛到他頸上的繩環上。聽說，他曾試過一次殺了百人，把死者的手指串成飾物，掛在脖子上，好使自己的邪力增強。有一件事更奇怪，就是他從不偷取死者身上的財物。波斯匿王已組織了一支軍警部隊來緝捕他。”

佛陀問道：“為什么大王要出動整隊軍隊來對付一個人？”

“央掘摩羅武功非凡，曾一個人打退四十個在街上圍攻他的人。他將他們大部分殺死了，剩下的幾個，都落荒而逃。傳說他藏匿在伽梨森林。自此之后，便沒人再敢路過那里。不久前，二十個武裝警衛人員進入森林逮捕他，只有兩個活著逃出來。現在，央掘摩羅入了城，所以就沒有人敢出外了。”

佛陀謝過屋主告訴他這么多有關央掘摩羅的背景后，便起身請辭了。雖然屋主極力挽留，但佛陀仍堅持要離去。他說只有繼續如常乞食，民眾對他的信賴才能保持。

正當佛陀在路上緩慢專注地步行著的時候，他聽到后面遠處有人跑步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央掘摩羅，但他沒有恐懼。他繼續緩步前行，察覺著四周圍以及他心內發生著的每一動態。

央掘摩羅突然喝道：“僧人！停下來！”

佛陀沒有理會，繼續穩步前行。從央掘摩羅的腳步聲，佛陀知道對方已從奔跑的步伐，轉至急行，而且已離自己不遠。雖然佛陀現在已經五十六歲，但他的視聽能力仍十分敏銳。他手里只拿著一個乞缽。回想起從前，那個矯健敏捷的太子形象，佛陀淺笑了。那時候，沒有一個年輕的伙伴能打中自己一拳。他現在知道央掘摩羅已緊貼在他后面，而且手執武器。佛陀繼續從容漫步。

當央掘摩羅終于趕上來時，他與佛陀并肩而行，并說道：“僧人，我叫你停住，為什么你不停下來？”

沒有止步，佛陀說：“央掘摩羅，我很久以前已停下來了。是你自己沒有停下。”

回頭

佛陀的異常回答，使央掘摩羅怔住了。

他站到佛陀前面，迫使他停下來。佛陀望著央掘摩羅的眼睛。再一次，央掘摩羅愣住了。央掘摩羅從未遇過一個人，眼里散放著如此安詳自在的目光。平時所有見到央掘摩羅的人，都會大驚失色，慌忙逃跑。為何這個僧人一點懼怕也沒有？佛陀望他的眼神，就像是望著一個朋友或兄弟那般。佛陀知道央掘摩羅的名字，那表示他也應該知道央掘摩羅是怎樣的人。無疑的，佛陀必定知道他的惡行。他怎能面對一個殺人狂而仍然那樣平和、輕松？央掘摩羅忽然感到自己再不能抵擋佛陀那慈祥的目光了。

他問：“僧人，你說你已停了很久。但你還在前行。你又說我才是未停下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佛陀答道：“央掘摩羅，我很久以前已停止了做那些傷害眾生的惡行。我學會了如何保護生命，而且不只是人類的生命。央掘摩羅，一切眾生都想生存。他們全都懼怕死亡。我們應該滋長慈悲心和保護一切眾生的生命。”

“人類并不互相愛護。我又為何要愛護他們？人類殘忍虛偽，沒有把他們殺光，我是不會罷休的。”央掘摩羅說。

佛陀溫和地說：“央掘摩羅，我知道你曾受過很多的痛苦。有時候，人類是非常殘酷的。這全是因為他們的無明、策恚、貪欲和嫉妒所致。但人類其實也可以對別人很慈悲。很多人都是充滿愛心和包容的。央掘摩羅，也許世上有很多殘酷的人，但慈愛的人也同樣存在。不要被那些壞人蒙蔽了你的視線。我所行之道，是可以把殘酷化為慈悲。瞋怒就是你在走的道路，你應該停止。重新選擇諒解和慈愛之道。”

央掘摩羅被佛陀的言說打動了。一時間，他心里覺得十分混亂，就像被人用刀割開，再把鹽擦進傷口里一般。佛陀望著央掘摩羅，就像他是個堂堂正正值得尊重的人。這僧人是否就是那個喬答摩，人們贊頌的佛陀呢？

央掘摩羅問道：“你就是喬答摩嗎？”

佛陀點頭。

央掘摩羅說：“真可惜我沒有早點遇上你。我現在已在毀滅之途上走了太遠，來不及回頭。”

佛陀說：“不，善行是永不言遲的。”

“我可以做什么善行？”

“停止在憎恨和暴力的路上走。那便是你最偉大的善行了。央掘摩羅，大海雖無涯，回頭卻是岸啊。”

“喬答摩，就是我想這樣做，現在也回不了頭。以我做過的暴行，今后又有誰會讓我安寧過活呢？”

佛陀握著央掘摩羅的手，說道：“如果你立愿放棄心中的瞋怒而一心修行，我一定會保護你。誓愿重新開始，替大眾服務吧。你無疑是個智者。我肯定你在大道的證悟上，必有成就。”

央掘摩羅跪在佛陀前面。他把背上的短劍除下，放在地上，俯伏在佛陀的腳下。他雙手掩面，啜泣起來。良久，他抬頭說道：“我誓愿放棄惡行。我會追隨你學習慈悲。求你接納我為徒吧。”佛陀接納了他。

接下來的十天，優婆離和舍利弗教導央掘摩羅怎樣持戒、修禪和乞食。央掘摩羅比任何其他人都奮發。佛陀兩星期后探視央掘摩羅時，對他的改變也感到驚訝。央掘摩羅身上已經散發著平靜安穩的氣質，以及一種罕見的溫馴。其他人因此而給他起了另一個名字叫“不害”，意即“非暴力者”。

功德

一天，不害從外面乞食回來，滿身鮮血，幾乎不能步行。他說他在城里乞食時，因為被人認出他是從前的央掘摩羅，便被圍毆。不害完全沒有還擊，反而合起雙掌，任由別人發泄心頭之恨。最后，他們把不害毆致吐血。

佛陀看到不害受傷，便立刻囑阿難陀去取一盆水和毛巾前來，替他清洗傷口和血漬。佛陀又叫人去采集草藥回來，制成膏藥，替不害貼上療傷。

雖然傷口劇痛，但不害沒有叫喊。佛陀說：“你今天所受的痛苦，可以使你以往的痛苦滌除。在覺察中忍受痛苦，可以抹掉以往的瞋惡。不害，你的衲衣已被撕破。你的缽在哪里？”

“他們把缽打碎了。”

“我會叫阿難陀給你新的衣缽。”

不害日前乞食時還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

在森林中的一棵樹下，不害遇見一個正在分娩的婦人。可是，這個婦人難產，痛苦非常。不害大叫了一聲“太凄慘痛楚了”，之后，便跑去求教于佛陀，問他如何是好。

佛陀說道：“跑回去告訴她說，‘太太，自出生以來，我都從未蓄意傷害過任何的生命。憑此功德，我祝愿你和你的孩子都能平安。’”

不害抗議道：“如果我這樣說，便犯了妄語！我事實是傷害過無數的生命！”

佛陀說：“那么你去告訴她，‘太太，自我生于正法后，我便沒有蓄意傷害過任何的生命。憑此功德，我祝愿你和你的孩子平安’。”

不害跑回林中對婦人說了這番話。不到幾分鐘，那婦人便平安地生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