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江南的春天,聞不到一絲花草的氣息,農用汽車正裝著白里透紅的大肥豬,空氣中彌漫一股豬騷味。
捏著鼻子的外地人匆匆跑過,當地人訕訕一笑。最近對于新聞記者的到來,他們已經習慣了。
2013年3月,上萬頭死豬在上海黃浦江漂浮,被認定為起源地的新豐鎮竹林村,“一舉成名”。
奇跡般漂流
竹林村位于浙江嘉興南湖區新豐鎮。
從嘉興市區經20公里到新豐鎮,從新豐鎮再往南20公里是嘉興平湖市,往北經過密集的水網,過了楓涇鎮后,就到了上海金山區,這一片都是黃浦江上游。
本刊記者到達現場采訪時,一些村民還對豬漂上海的故事進行論證。在和煦的陽光下,伴著豬騷味的空氣,他們正在比畫著死豬漂到上海的途徑。
“漂得那么遠,還沒爛掉,真是奇跡哦。”一個拉飼料的養殖戶說完這句話后就走了。
對于竹林村的養豬大戶來說,今年養豬注定是一場虧本的生意。禽流感和死豬潮的爆發,讓養豬成為一個艱難的行業。
作為嘉興市的養豬第一重鎮,這里集中著大量的養豬專業戶。黃浦江漂豬事件發生后,這里成為輿論關注的中心,一撥又一撥記者趕到新豐鎮政府,鎮長沈云明成了記者追逐的目標,“大約有80%的農民養豬,占到全部經濟收入的一半以上”。
3月下旬大批記者出現在竹林村時,養豬大戶們首先是驚慌,后來逐漸淡定下來。“還以為是為養豬污染環境的事情,沒想到是為了幾只死豬,大家覺得沒什么大不了。”養豬大戶郭松國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郭松國養豬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是竹林村比較早的養豬大戶。早年,他在自家承包地里搭建棚子來養豬,2006年到2008年,豬肉行情見長,他賺到第一桶金。翻建豬舍后,他開始擴大規模,搭起一間倉庫,用來儲藏飼料,還聘請了兩名工人幫助打理養豬場。最高的時候,郭松國一年出欄了600多頭生豬,賺了30多萬元。
在上海工作的兒子每次回家都說臭不可聞,郭松國則回應說:“沒有這里臭烘烘的養豬場,哪里能讓你們城里人吃上肉?”
虧本要殺母豬
養豬是高投入的生意。在豬沒有出欄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投入,這包括豬仔、飼料和其他一切費用。
每個環節都要精打細算。本刊記者采訪期間,碰到好幾撥收豬的商販,他們與養豬大戶討價還價,在620元和610元之間,為了10塊錢磨蹭一個多小時。
商販按照100斤毛豬的價格來收購,620元指的是100斤毛豬的價格,也就是6. 2元一斤。
對養豬大戶來說,這是幾乎虧本的價格。按照正常200斤的白豬來算,這一價格會讓養豬大戶每頭豬虧損200元左右。這個養殖大戶一次要出售30頭豬,按照平均每頭200斤來算,10塊錢就有600元錢的價差。
與工業產品不同的是,豬養大后無法囤積,養到不能長膘就必須賣掉。200多斤的豬,每天要吃7斤左右的飼料,這接近10塊錢。如果少喂一點,豬就要掉膘。
2012年以來,生豬價格處于下跌通道,從8元左右一路下跌到6. 2元。麻煩的是,飼料價格卻攀升,包括麥麩和豆粕在內的主飼料,價格上漲了10%左右。
養豬行業經常使用這個詞- - -“豬飼比”,用來算養豬的成本。按照郭松國計算,6. 2元一斤的毛豬,已經讓養殖戶處在虧本狀態了。

為了降低養殖成本,竹林村的養豬戶們自己繁殖豬仔,豬仔是養豬的起跑線。
從養豬的全過程看,一頭豬長到200斤需要7個月時間。從小豬到出欄,一頭豬平均一天要吃掉6斤左右的飼料,按照飼料的不同,每斤豬的養殖成本接近7元,現在賣豬價格是6. 2元一斤,加上豬仔成本,每頭出欄的成豬都要虧損200多元。
豬肉價格暴跌的時候,養殖戶會將存欄的成年豬銷售一空,但若行情繼續下跌,越養越虧損時,則會將存欄的母豬殺掉。
殺母豬,意味著養殖行業一個周期的結束。
當行情見轉,豬肉市場漲價,養豬戶購進小豬仔,養殖豬仔培育成母豬,再養小豬成年,這個周期大概是一年半左右。若一個地方大規模殺母豬,是行業見底的信號。
近年來,母豬成為養豬行業的基礎與核心,得到國家的大力扶持,農業部曾下文,發放對能繁母豬的補貼,標準是每年100元一頭。但竹林村一些養殖戶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這些錢他們根本沒見過。
過量用藥之問
養豬之所以進入公眾視野,更因為養豬中使用大量藥物的種種傳說。一些本地的養豬大戶對此并不否認,但也有他們的理由:“只要飼料吃下去,豬就是長得快。既然一種藥能拿出來賣,豬吃了肯定也沒事,不然政府怎么不去查那些賣藥的?”
在新豐鎮的各大獸藥店里,各類藥物琳瑯滿目。郭松國說,確實給豬吃添加藥物,除了正規的藥物以外,一些養豬大戶會給豬吃大量的抗生素。“養的密度高了,就容易生病,一生病就不能長肉了。為保證豬不生病,就喂一點抗生素,豬越大,抗生素的用量也越大”。
如果不用藥,密度這么高的養殖模式,傳染病會迅速蔓延。所以,“一頭豬得病,整個豬舍的豬都要吃藥。”郭松國說。
嘉興一些偏遠地方還存在泔水豬,一些農民到城里將飯店的泔水倒過來喂豬,因為泔水里常常有魚刺和骨頭等硬物,豬吃了以后就會得口腔潰瘍,“這些豬要喂的抗生素更多”。
重金屬之問
對于飼料內是否有重金屬等污染的說法,飼料銷售商胡建國說,飼料質量肯定符合國家標準,但是具體沒法測試,“比如說,大米有重金屬污染,那用米做的飼料也可能有重金屬污染,豬是好吃不動的動物,那豬肉里肯定也有重金屬。但具體是否超標,這也有國家標準,就好像一天抽一支煙,是不是影響身體健康,這真的不好說。”
關于黃浦江漂豬事件最恐怖的傳言是“中毒”:嘉興的養殖大戶在飼料里添加大量有機砷,以增加生豬賣相,導致豬中毒而死。郭松國并不避諱用砷的問題,但認為“中毒說”不現實:用有機砷能改變豬的賣相,但是吃到死需要幾個月的用量,而這種藥最多只用一個月,如果每天喂,一段時間后就會導致豬食欲不振,體重減輕。“砷中毒的豬,你打一下,它反映都很遲鈍的,如果真的中毒了,只要不喂,也會慢慢好起來。”
郭松國對本刊記者說,現在養豬大戶已經不用有機砷和瘦肉精了,而新豐鎮一位飼料經銷商卻告訴本刊記者,有的農戶還是在用瘦肉精來提高肉的品相,“沒人管得住,豬殺成肉了,誰能查得出來?”
死豬收購的生意
竹林村的養豬業在2007年左右進入井噴期。
2007年末,嘉興的存欄肉豬是282萬頭左右,到2012年,這一數據已經達到734萬頭,占浙江全省的四分之一。目前嘉興全市有生豬養殖戶13萬戶,但出欄規模在50頭以下的占到89%,屬于典型的散養模式。
“在2007年的時候,豬肉價格一路上漲,為了迎接奧運會和世博會,上海開展環境大整治,上海周邊地區不能養豬了,嘉興養豬業一下子發展起來。”在新豐鎮做飼料生意的安徽人胡建國說。
他以前在毗鄰平湖的金山區做飼料銷售,2007年夏天把店開到了新豐鎮。
黃浦江漂豬事件后,上海與嘉興對死豬的來源曾有一段爭執,但是,嘉興每年到底死多少豬,確實無法統計,只有概數:按照業內生豬死亡率2%到4%的平均概率來算,嘉興一年的死亡豬大概是20多萬頭。
竹林村的一位養豬大戶介紹說,從2007年夏天起,收購死豬慢慢成為一種生意。
收購死豬的商販原先做殺母豬的生意。在豬肉市場,不能再產仔的老母豬是不允許銷售的,這些商販將母豬買過去,通過自己的屠宰點殺掉后,把豬肉冰凍,或者賣給下家做成香腸肉糜。
隨著新豐鎮養豬規模的擴大,越來越多的死豬進入到這些商販的視野內。每當看到豬舍內一些豬病亡后,養豬戶就給收購死豬的商販打電話,一般都約定晚上來把死豬馱走。養豬戶們會把死豬留在豬舍內,蓋上一個麻袋,晚上商販拿著兩個鐵鉤子就把豬給鉤起來,放在面包車上運走。
死豬的價格一般是1斤一元錢左右,問起死豬流入市場的危害,養豬大戶們都閉口不談。
收購死豬的行業在2012年下半年戛然而止。10月份,浙江省嘉興市中級法院對17人制售死豬肉案作出一審宣決,以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判處董國權、陳雪忠、姚建平無期徒刑。同案的其他14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至1年6個月不等。
董國權等人正是竹林村等地的死豬收購者,不到3年,一共屠宰死豬7. 7萬余頭,銷售金額865萬多元。
董國權被判刑的消息讓其他收購死豬的商販聞風而逃。從此,農戶便將死豬丟棄。
據農業部相關規定,農戶死豬處理補助是每頭80元。但是本刊記者采訪的一些養殖大戶反映,未得到過這筆補償。
投豬入河成本最低
在很多養豬大戶看來,投豬入河是最簡便的處理方式。
郭松國說,他也往河道里扔過死豬。往河里扔死豬“好比是往馬路上吐一口痰”。郭松國說,死豬入水后,一般要過兩天才浮出水面。
新豐鎮的老百姓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死豬怎么從竹林村漂到黃浦江”。他們拿出地圖,琢磨水系河網分布圖,試圖勾勒出豬漂上海的路線圖。
“死豬不能賣錢,當然丟在河里,難道還抬到家門口,讓人家知道我家里的豬都有病啊?”一位養豬大戶說。
嗅著這里的空氣,死豬腐爛的味道并不突出。
在新豐鎮,很多豬舍的豬糞和豬尿都是直接排入河道中,一些養殖基地外可以看到豬糞入河的痕跡,即便死豬丟入河中有腐爛的臭味,也會被陣陣的豬騷味掩蓋住。
3月上旬,上海市黃浦江發現上千頭死豬,從一些死豬耳朵上所取得耳標編碼判定,這些死豬來自嘉興市新豐鎮竹林村。
在每個豬接種疫苗后,都會在耳朵上打上一個耳標,這個耳標是豬的身份證。數日后,嘉興市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副市長趙樹梅說,上海給嘉興市提供了17個耳標,7個已經查到位,還有6個立案調查,4個有待于進一步查證。
據稱,在死豬曝光后,嘉興市政府總共巡查640平方公里,排查養豬場13萬余次,搜集到死豬3600多頭,其中80%是仔豬。
為什么出現這么多死豬?趙樹梅說,今年2月初的一場寒潮來襲,導致抗凍能力比較弱的小豬大量死亡。
《嘉興日報》曾報道,2月左右,竹林村出現死豬現象,1月份死亡10078頭,2月份死亡8325頭。
嘉興河網密布,僅以下屬平湖市為例,整個平湖有3458條河道,總長度超過2200公里,死豬入河后,就開始漂泊之旅。
在嘉興農村,屋前屋后都是河道,一些養豬戶都是在自家院子里或者承包地里養豬,趁著夜幕將死豬輕輕推入河中就完事大吉。
代價
在嘉興市政府的宣傳中,當地正在推廣厭氧分解無害化處理。
在現場可以看到,推進這項工程的,是一種池子。這池子很像一個地窖,是一個圓柱形的建筑結構,深約7米,底部鋪滿生石灰,與地面平行的是一個1平方米左右的口子,作為死豬的投入口。將死豬拋入其中,可讓豬身自行降解,一個池子能容納3000到5000頭死豬,一年后降解完畢。
一位竹林村的村民說,現在政府建池子有點來不及,而且還面臨選址問題。
“村民都怕死豬的細菌病毒,誰都不希望這個池子建在自己家附近,選址都要討論好幾天。”竹林村的一位村干部面對記者躲閃著走開。
整個嘉興都在為養豬業付出環境代價。
除了死豬外,豬糞等污染物也給嘉興的河網水質造成重大污染。“13萬人養了700多萬頭豬,每頭成年豬的排泄物相當于6到7個成人的排泄量。”嘉興市環保局副局長余鴻偉說。據公開消息,2012年浙江省環保廳對全省跨行政區域河流交接斷面水質進行評價時,點名批評六地,其中嘉興占了兩席。
據嘉興市政府的說法,對養豬的控量活動已經開始,作為“豬漂上海”發源地的竹林村已經被列入禁養和限養的地區。到2015年,嘉興市的養殖規模會從現在的750萬頭壓縮到200萬頭左右,禁養的范圍主要在省級河道兩側200米范圍、區級河道兩側各100米范圍內。
“我們的環境壓力非常大,不能再付出代價了。”新豐鎮鎮長沈云明聲音沙啞地表示。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飼料經銷商胡建國、養豬大戶郭松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