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作家、詩人。曾出版詩集《野蠻夜歌》、《八尺雪意》等,文集《衣錦夜行》。
繼某些媒體及某些迷幻網民之后,又多了一篇宣判“公共知識分子死亡”的文章,意料不到的是,此文出自向來理性的連岳先生筆下。雖然他有他自己獨特的論證方法,但他在定義“公共知識分子”概念之時,就落入偏見。
中國的“公共知識分子”經歷過一個井噴期,連岳先生就是第一批被公眾理解為“公共知識分子”的人之一。他的“我愛問連岳”專欄,受眾是最普通讀者,他充當的一個“解惑”功能,是古代公共知識分子——師(不是士,士可獨善其身,師必須與他人發生知識層面的關系)所擁有的三個功能最基本的一個。至于“傳道”,則是公共知識分子成立的一個更高要求,道有多種,亦有各種傳法,只要你決定傳,就進入了公共領域,目前各種網絡媒體的大熱,更造成了傳道的神話化大躍進。
但如今的“道”,往往被簡單化為立場和意見。中國不少“公知”,其實是所謂“意見領袖”。一個缺乏成熟訴求和意見表達機制的社會,往往渴盼的是這種領袖,但公共知識分子本身不帶有領袖性,只有在中國權威崇拜的傳統中,才錯誤地制造了“公共知識分子=精神導師=權威=領袖”這一幻覺。我想,連岳和我,都是反對這種幻覺的。而真正的公共知識分子,是意識到自己的公共身份的知識分子,是意識到自己除了是導師、學者、藝術家、名流之余,還有基本公民身份的人,這樣他才意識到他必須與同樣遭遇各種不公義的其他公民一起發聲,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談不上犧牲,只不過因為他擁有更專業的知識和更具影響力的話語空間,他可以多做一點。
像是自嘲,連岳文章的第一個誤讀是:“‘公共知識分子’是無私地關心公共利益的一群人”,當然他是在描述他所觀察到的中國公眾對“公共知識分子”所作的超人期待,但他卻沿接這這個誤讀去進行引申和批判,最后把批判直指這種被虛構的“公共知識分子”,而不是批判這種誤讀的成因,竟至于推論出“歷史上曾有不少類似今天‘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為了自己改造世界的夢想,不怕坐牢和死亡,結果有人帶來深重的災難……”這樣很不準確的過度引申,使“公共知識分子”成了一頂人均可戴的帽子,竟然被套到歷史上各種狂熱分子、烏托邦主義者頭上了。君可記得,當代幾個最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如奧威爾、羅素、阿倫特、薩伊德、桑塔格等,都是反對這種狂熱者的。
連串誤讀帶出連岳的最大誤區,就是在“公益”與“私利”問題的權衡之間,他為了宣告公共知識分子之非,使用了狂熱分子愛用的非此即彼:“任何人都不要代替他人追求利益,任何人都只追求自己的利益……”云云。
首先,公益不過是公共知識分子追求的其中一種。其次,私利不是一種單純、獨立的價值實現,它需要保障,需要妥協和讓利,如果純粹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社會,不一樣是一個叢林社會?公益作為一個最大公約數,對私利有著適度的制衡與引導,才能讓每個人的私利不因為其中某個強者的私利受到侵害。在嘲笑左派的道德潔癖的同時,請不要過分善良地想象個人主義者,尤其是那些市場決定論者。像鉛筆社這樣的組織,不就認為只要符合商業利益、商業規則,連兒童買賣婦女買賣都是可以接受的嗎?
依我看,目前“大V”式微,話語權分散,并不是公共知識分子的死亡,充其量是公眾幻象的言論救世主的死亡。在去V狀態,公共知識分子將不再背負上述幻象的誤讀包袱,這樣真正的公共知識分子反而能披沙瀝金再現、重新發揮作用。公共知識分子不是公共的工具,而是公眾所領受榮辱、損益的最敏感的實驗者與公益共謀者,他們沒有優越性,但也沒有原罪。
“公知”之死,其實可以作為一個善意的預言去理解,在良性環境、參政議政正常化的公民社會,每一個知識分子都主動、自然地關心公共事務,那時就不存在專門的“公共知識分子”了,只有“知識分子”。關心公益和私利(包括他人的私利)將成為他們作為一個普通公民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