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個世紀過去了,但1963年11月22日在達拉斯所發生的事情依然是美國歷史上的頭號懸案:總統按住自己受傷的喉嚨,轟然倒下。再一次槍聲過后,他的腦袋爆開,鮮血飛濺,而身邊的第一夫人絕望地試圖拼湊丈夫的身體碎片。當特勤局探員克林特·希爾趕過來的時候,杰奎琳·肯尼迪張開手掌,她白色的手套上是總統先生的一小片頭骨。
受害者是這個星球上最有權勢、最具魅力、最富有也最有名的人之一,這讓整場刺殺更帶有無可匹敵的悲劇色彩。在幾秒之內,權勢變為無助,美麗遭到玷污,寧靜化作不安,親切變得陌生。
刺殺者名為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兩天之后,奧斯瓦爾德被一個名叫杰克·魯比的人殺害。官方負責調查此事的沃倫委員會得出結論,認為奧斯瓦爾德刺殺總統屬于個人行為,而殺害他的魯比也沒有任何同伙。魯比被宣判了死刑,他請求上訴,并獲得了重新審判的機會,但就在新的審判到來之前,魯比因為肺癌死在了醫院里。
大多數美國人都不相信沃倫委員會的結論,也不認為發生在達拉斯的那場刺殺得到了真正的解答。2001年,有81%的美國人相信當局掩蓋了真正的陰謀,而最近的美聯社調查顯示,有60%的人至今仍抱持著同一個觀點。人們提出了各種理論:有人說,槍手隸屬于黑手黨;有人說,黑手黨跟中央情報局結盟刺殺了總統;有人說,是總統的特勤局里出了內奸;也有人說,是總統遇刺的受益人、當時的副總統林登·約翰遜組織了這次槍殺……甚至連現任國務卿約翰·克里也不買沃倫委員會的賬,最近他在接受NBC采訪時明確表示,他強烈懷疑刺殺肯尼迪總統的行為是奧斯瓦爾德一個人完成的。
現在看來,早在肯尼迪造訪之前,這場悲劇就隱約有注定的跡象。盡管現在的人們喜歡把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早期稱為“黃金時代”,象征著天真而繁榮的歲月,但實際上,那是一段苦澀的時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讓美國人保持團結的共同理念,隨著冷戰的進行而逐漸消磨殆盡,而民權斗爭又進入了最艱難的時刻;右翼陰謀家相信,共產主義者正在試圖腐蝕美國文化,以便將權力轉向腐敗的聯合國。
達拉斯是右翼陰謀家的聚集地。石油大亨H.L.亨特和克林特·默奇森提供了雄厚的資金,開展了一系列極右翼宣傳,而報紙出版商泰德·迪利則利用《達拉斯晨報》鼓吹極端思想。當埃德溫·沃克因為在軍中散播極端保守的約翰·柏奇會思想而被肯尼迪從陸軍司令位置上撤下,達拉斯接納了這位將軍。沃克很快就給肯尼迪制造了很多麻煩,他在1962年煽動一群種族隔離主義者在密西西比大學搞抗議,并在1963年美國駐聯合國大使阿德萊·史蒂文森訪問達拉斯期間,組織了一場極具侮辱性的公開抗議,對那位大使進行了公開的戲弄和人身威脅。
史蒂文森的遭遇讓頗有影響力的達拉斯商人斯坦利·馬庫斯相信,他的城市并不安全,無法承擔總統訪問的重任。他對白宮發出了警告,但肯尼迪本人決心繼續原本的行程。不過,在他準備前往達拉斯的時候,總統已經對潛在的暴力可能做好了心理準備。他的遺孀杰奎琳后來回憶說,總統對高層狙擊手的能力表示了特別關注。
11月22日上午,約翰·肯尼迪總統攜夫人杰奎琳駕臨達拉斯。他們按照計劃沿著美茵大街駛向達拉斯市區。路邊偶爾有一些右翼的抗議跡象:有些零星的海報指責總統犯下了叛國罪,而《達拉斯晨報》更刊登了一幅頗具敵意的廣告。然而這些抗議在群眾的熱情下顯得十分蒼白。在圍觀群眾的歡呼聲中,身著粉色洋裝的第一夫人開心地笑著,而康納利州長似乎也稍微放下心來—跟肯尼迪同乘一輛車并不會像他所擔心的那樣影響到他的下次競選。
快要到達市區的時候,車隊開始提速。但在以《晨報》之父迪利命名的迪利廣場入口處,肯尼迪所乘坐的豪華轎車放慢了速度,右轉駛上了休斯頓大街,然后又向左轉彎,上了埃爾姆大街。這時候,德州教科書倉庫大樓頂上的大鐘顯示,此時正是12點30分。在廣場旁邊的一個水泥柱子旁邊,站著的是俄羅斯移民亞伯拉罕·澤普魯德,他正用自己的8mm家用攝像機拍攝總統車隊經過的盛況。他說他在第一聲槍響時啟動了攝像機,而他拍下的26.6秒畫面則記錄了那場真實的噩夢:總統的腦袋在他的面前開了花。
在這段486幀的視頻的最后幾幀里,澤普魯德拍到了特勤局探員希爾絕望地奔向總統的沖刺。但他沒拍下希爾爬進車里,將第一夫人按在座位上,用身體充當她的盾牌。希爾后來回憶說,他看見康納利州長也受傷了,而娜莉·康納利正按著丈夫的傷口。希爾回過頭,沖著后面的車輛做了一個拇指向下的手勢。車隊即刻加速,沖向了最近的一家醫院。
當時在場的目擊證人的回憶并不統一,有人說一共有兩聲槍響,還有人說是三聲。也沒有人能說清楚槍聲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至于在教科書倉庫大樓里的職員們,他們也沒辦法確認他們的同事李·哈維·奧斯瓦爾德是在什么時候下樓的。
在帕克蘭紀念醫院,醫生們發現總統還有呼吸,他們迅速將子彈從他的氣管里取了出來。子彈掉落在病床上,一個特勤局探員隨手將它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而沒有將其當作證物保管起來。其他的特勤局探員則在醫院門口開始清洗那輛豪華轎車,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破壞犯罪現場。大概下午1點的時候,醫院正式宣布了總統的死亡。德州官員表示該州法律要求在達拉斯進行尸檢,但特勤局堅持將總統的遺體和幸存者帶回華盛頓。
探員們將逝去的總統及其遺孀帶回了停機坪,他們在空軍一號上找到了約翰遜—他在肯尼迪后面的那輛車里躲過一劫,現在他是新總統了。約翰遜身邊的窗戶遮光板緊閉著,以防有再次的襲擊。在這個時候,沒有人知道這場刺殺是不是還有后招;如果副總統也被刺殺了該怎么辦呢?探員們迫切地希望飛機能立刻返程,但約翰遜堅持表示,他要在離開之前宣誓成為總統。于是他們只好在飛機上繼續等待,直到約翰遜的朋友、美國地區法官莎拉·休斯來到飛機上主持了總統就任儀式。在拍攝官方照片的時候,約翰遜小心地將杰奎琳·肯尼迪安置在他的身邊,而這位前第一夫人身上的外套,還沾滿了前任總統的血。
當空軍一號抵達首都的時候,他的遺體被送到了馬里蘭的貝蒂斯海軍醫院。“杰克(肯尼迪的昵稱,因為其英文名首字母為JFK,取諧音為杰克)以前是海軍出來的,”他的遺孀如是說。她很可能沒有想到,其實附近的沃爾特-里德陸軍醫院才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法醫檢查機構。結果,貝蒂斯海軍醫院出示的尸檢結果和報告相當不完整。
在這一切發生的同時,達拉斯警方追蹤線索追到了奧斯瓦爾德。奧斯瓦爾德是一個24歲的年輕人,性子有些古怪,十幾歲時崇尚馬克思主義,并且十分喜愛閱讀邦德系列的小說。他從海軍陸戰隊里叛逃出來之后去了蘇聯,不過在那里過得并不愉快,兩年多之后又回到了美國。他在一家電影院里被捕,警方最初指控他從迪利廣場逃走時殺了達拉斯警察J.D.提皮特,稍后,他們又將刺殺總統的罪名冠在了他頭上。但奧斯瓦爾德堅稱自己并未殺死總統,“我沒有開槍殺害任何人,”他對警察說,“你們是要陷害我!”
審訊過程極為含糊。以當時任達拉斯警長的杰西·克里所言,“簡直就是違背所有審訊規則的”。克里表示,一般來講,一個訊問者在審問一個嫌疑犯時會和他單獨地呆在一個房間里,最多還有一個人陪同;但當時,審訊奧斯瓦爾德的房間里擠滿了各種各樣的人—FBI、特勤局探員、聯邦偵探,還有達拉斯地方的謀殺科偵探。
不僅如此,那個時代特有的偏執,還讓當時的警官做出了我們現在所無法想象的決定:他們在半夜召開新聞發布會,將奧斯瓦爾德公開置于群眾和媒體面前。11月24日,在電視直播的鏡頭里,奧斯瓦爾德在從一個牢房轉到另一個牢房的時候,被夜總會老板杰克·魯比當場殺死。
肯尼迪總統的葬禮在三天之后進行,但在此之前,懷疑的種子已在人們心中種下,陰謀論也由此蔓延開來。為什么明明知道達拉斯不安全,總統還要乘坐一輛沒有遮擋的汽車?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一個行進路線,讓車隊在教科書倉庫大樓前放慢速度?為什么希爾一開始不在總統的轎車上?為什么在醫院找到的子彈威力明顯不足,但官方卻說它穿過了肯尼迪的喉嚨還傷到了康納利?為什么特勤局要急著清洗轎車?為什么尸檢不在達拉斯進行?為什么約翰遜非得堅持讓莎拉·休斯做他的宣誓主持人?為什么奧斯瓦爾德說他是替罪羊?為什么魯比要在奧斯瓦爾德有機會走上審判席之前殺死他?
要理解這些疑問和陰謀論背后的含義,不得不提到的是肯尼迪所處在的時代和他本人的作風,不夸張地說,這場刺殺改變了美國。傳統的觀點認為,樂觀自由主義跟著肯尼迪一起死在了達拉斯;而《紐約太陽報》副總裁埃拉·斯托爾則在其新書《肯尼迪:保守主義者》里提出不同觀點,稱如果肯尼迪沒有死于那場刺殺的話,真正的保守主義將取得更大的進展。
要理解這些疑問和陰謀論背后的含義,不得不提到的是肯尼迪所處在的時代和他本人的作風,不夸張地說,這場刺殺改變了美國。

誠然,每一個美國總統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保守主義者;但肯尼迪本人卻是一個典型的冷戰時代自由主義者:他相信能用非暴力的方式對抗共產主義,并且創建一個社會福利體系,來緩解社會情緒。而那個時代真正的保守主義者應該像是約翰·柏奇會那樣,相信要用暴力手段對抗共產主義,并且認為民權運動和社會福利都是共產主義理念,應該極力反對。說到底,在肯尼迪之后,真正的保守派總統里根當年就對醫保法案大力抵制,如同他的共和黨繼承人們現在反對奧巴馬醫改案一樣。
對于美國的文化及情報精英來說,1963年秋天,這個國家所面臨的真實威脅是軍隊的右翼主義者。麥卡錫在全國清洗共產黨員和疑似共產黨員的人,搞得民眾人心惶惶;反過來說,正在全球展開革命的赤色力量更像是一種保守派執意要消除的偏執的幻想。在這個情況下,奧斯瓦爾德并不是一個合理的殺手—盡管人們并不清楚當時美國軍隊右翼力量是不是像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敵視肯尼迪,但至少比共產主義對肯尼迪的敵視大多了。美國歷史學家威廉·曼徹斯特在其報告《總統之死》中透露,在奧斯瓦爾德被捕之后,杰奎琳·肯尼迪的第一反應是“他不像是刺客”。她的丈夫“甚至不是為民權斗爭而死,”她說,“結果他卻死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共產主義者手里。”
陰謀論的種子落在了肥沃的土地上,衍生出了數種理論。
官方的說法,是奧斯瓦爾德獨自行動,他用一桿槍殺害了總統,而這純屬個人行為,背后沒有任何勢力,也沒有任何主張。這是沃倫委員會在進行了詳細調查后得出來的結論,雖然許多人并不相信。
更為流行的是官方說法的加強版本。在這個版本里,兇手依然是奧斯瓦爾德,但他背后的靠山卻是古巴政府。人們發現,奧斯瓦爾德在刺殺發生之前不久曾經去過墨西哥城,所以陰謀論者推定他曾在那里與卡斯特羅手下官員有過交涉,這才導致了這場刺殺—或許他是想打動卡斯特羅好向他投誠。相信該理論的人還認為,中央情報局、聯邦調查局和其他的華盛頓機構掩蓋了證據,以隱瞞他們在謀殺前未盡職責的證據。
也有人說,是黑手黨殺了總統。肯尼迪在生前致力于打擊美國黑手黨,而教父卡洛斯·馬切羅和桑托·特拉菲坎特則決心除掉他,然后嫁禍給奧斯瓦爾德和所謂的古巴勢力。繼任總統林登·約翰遜和現任國務卿克里都相信這個理論。歷史學家瓦爾德隆表示,馬切羅曾在1985年對聯邦調查局坦白過此事,但當局卻壓下了這個秘密。他的著作《刺殺肯尼迪之長影》已被改編為電影,由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主演,將在明年播出。“我們希望這個影片能夠讓大家注意到一個事實:當年的數百份政府文件從未被公開。”
還有人認為是中央情報局干掉了總統。為了阻止肯尼迪從越南戰爭里抽身,也為了避免他跟蘇聯及古巴和解,當時的局長理查德·赫爾姆斯及其反間諜方面的首席幕僚詹姆斯·耶穌·安格爾頓雇傭了黑手黨殺手刺殺了總統。
總統身亡的受益者、當時的副總統林登·約翰遜當然也是被懷疑的對象。相信這個理論的人言之鑿鑿,稱肯尼迪本來計劃在1964年競選時放棄約翰遜,讓他成為腐敗調查的焦點,于是這位副總統就組織了一場精心的陰謀,將黑手黨、中央情報局、白宮和古巴流亡社區組織在一起刺殺了總統。
之所以產生如此多的陰謀論,并不是情報不足,而是情報過剩。奧斯瓦爾德被捕之后,關于他的一切都被放大了。比如說,他乘坐巴士去墨西哥城時的鄰座是個詐騙專家,而且還曾經秘密資助過希特勒的行動,但問題是,那個名叫奧爾波特·奧斯本的人跟奧斯瓦爾德并不相識。奧斯瓦爾德的人生提醒我們,在現代社會里,由于人們總是不停地在流動,所以即使在最陌生的人之間,都可能有兩種或三種聯系。
奧斯瓦爾德的故事如此,他自己遇刺的案件也如此。在陰謀論里,魯比是一個黑手黨殺手,要在奧斯瓦爾德接受審判之前殺他滅口。事實上,魯比確實在此次刺殺之前聯系過一個跟黑手黨有往來的人,不過那是為了給美國各種藝術家協會(American Guild of Variety Artists)施壓,讓他們制定規則不準起用不領酬勞的脫衣女郎。(他認為競爭對手使用業余脫衣舞女違反了公平競爭原則,損害了他這樣的專業夜總會的利益)
肯尼迪死后,現實才逐漸從魔術師的帽子里顯露出來,帶著許多的疑問和許多的困惑,即使到了50年之后,也依然毫不褪色。
調查組發現,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遭遇到一些奇怪的事件和奇怪的人物關系。這些事件單獨看起來都有可能非常重要,但放在全局之中,卻是純然的巧合。朱迪斯·坎普貝爾·艾克斯納的例子頗為有名:她是肯尼迪的情婦,曾經也是歌王弗蘭克·辛納屈的女朋友,而且,她還曾是芝加哥黑幫頭目薩姆·詹卡納的情人;換而言之,她在幾年之內,跟這三位在各自領域里呼風喚雨的男人有過關系—在1963年,可沒有人能夠想到詹卡納跟肯尼迪之間竟然只隔了一個人。
另外一個例子則是畫家瑪麗·平肖·邁耶,她也是肯尼迪的情婦,同時還是一位中央情報局高層官員的前妻,以及嬉皮時代引領“迷幻藥風潮”的靈魂人物、哈佛教授蒂莫西·利瑞的密友。邁耶在1964年遭到謀殺。即使這次謀殺本身并沒有什么疑點,純粹是搶劫失控的產物,但邁耶這樣一個人物的存在本身,就已經能夠展現美國一個時代的歷史。看似非常遙遠的世界有時候又緊密相連,通過擁有多個身份的男人與女人而彼此關聯。
沒有誰比約翰·費茲杰拉爾德·肯尼迪本人更為復雜。他是極具魅力的美國總統,同時又是不知疲倦的性愛探險家,他床上的尤物包括著名的瑪麗蓮·夢露,或許還有一些東德的美女間諜。
于是突然之間,美國的階級制度并沒有它看起來那么穩定,一個卑微的小人物跟一個卓越的大人物之間,他們的生活也緊密地連接著。肯尼迪遭到了刺殺,關于他死亡的神秘故事開始展開。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總統一家與奧斯瓦爾德屬于不同世界,就像魯比的夜總會跟白宮像是相距數十光年那么遙遠,但他們的死亡卻緊緊聯系在了一起。在肯尼迪死后,現實才逐漸從魔術師的帽子里顯露出來,帶著許多的疑問和許多的困惑,即使到了50年之后,也依然毫不退色。
來源:《時代周刊》、《紐約客》和《衛報》
達拉斯六樓博物館(Sixth Floor Museum)里展出的一個彈道模型,官方負責調查此事的沃倫委員會通過這個模型向參觀者展示當年刺殺者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向肯尼迪射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