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40年代初,時局動蕩,葛康俞和陳獨秀一同避難四川江津。陳獨秀是葛康俞之妻的舅舅,一直以來關系密切,葛康俞經常去看望花甲之年的陳獨秀,兩人高談闊論。聊到興處,陳獨秀曾錄了一首詩送給葛康俞:“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相逢須發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1942年5月,陳獨秀病逝,葛康俞痛切地為其墓碑親自手書“獨秀陳先生之墓”七個大字。之后,在抗戰的炮火中,最初在陳獨秀影響下開始研習書畫的葛康俞,在江津潛心完成了藝術史論著《據幾曾看》。1952年,年僅41歲的葛康俞也跟隨陳獨秀而去。
在半個多世紀后的香港,葛亮經常會想起葛康俞的這段經歷,葛康俞和陳獨秀正是他的祖父和太舅公。除了陳獨秀,葛康俞還有一個著名的表兄弟,也就是葛亮的表叔公—中國原子彈之父鄧稼先。
如今,葛亮作為青年小說家已聲名鵲起,很多人談到他時都津津樂道于他那帶有傳奇色彩的家世。在葛亮的簡介中通常寫著“原籍南京,現居香港”,實際上他的祖籍是安徽安慶,葛、陳、鄧正是安慶的三大家族。這種祖輩的淵源讓年輕的葛亮散發出一種難得的古典文人氣息。
由于祖父英年早逝,葛亮對他的印象更多是從父親那里得來。同樣有著士子之風的父親對他的切身影響更大,帶他聽昆曲、逛畫廊、淘古書,指導他閱讀古代筆記、俄國小說,給他講祖父的故事。而他后來訓練有素的想象力,帶著敬仰和向往,穿越時代,像一條逆流而上的河流抵達祖父。
某種意義上,葛亮的確把祖父作為源泉,視為他為人為文的一個尺度。祖父作為離他最近的歷史身影,使民國也變得有溫度。他曾說,祖父給他最大的影響,是祖父代表了那個時代,那個時代是他很喜歡的,不是所謂的民國風月,而是那個時代的人。
“雖然有些事情是我祖父身后的事情,但我仍能感受到他和友人之間的交往,是十分深厚的,不是一時一地,真的是一輩子的朋友。”葛亮說,十年前祖父遺著《據幾曾看》的出版,就是祖父的好朋友王世襄一手促成的。多年來,《據幾曾看》在國內出版遇到難度,因為葛康俞當時品評過的很多書畫真跡,1949年都被運往臺灣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了。出版這本書,涉及到圖片使用版權的問題。后來王世襄親自跟臺北故宮交涉,花了大量精力才使這套書順利出版,“可以說是王爺爺玉成了此事”。
葛亮也經常會翻閱祖父的手稿,包括他和朋友、同仁之間的一些信札。葛康俞的手稿是那種清晰的顏體小楷,祖父那種獨立于時代之外的認真,或者說對自己文字的珍視,讓葛亮覺得特別不容易。
“我的寫作實際上比他容易得多,為什么不可以多花點時間去做呢?”
今年8月18日上午,在第二屆南方國際文學周的佛山主會場上,葛亮剛剛舉辦完新作《浣熊》的發布會,并與閻連科進行了一番對談。初次見面,葛亮給人的印象是一位快言細語、溫文爾雅的人,顯得非常有禮貌、有教養。
談話是從《世說新語》開始的,他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我很喜歡那種節制的敘事方式、經典的敘事態度,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人性和事物最本質、最內核的部分,對我的小說創作影響很大。”
葛亮說,他喜歡讀的還有《東京夢華錄》、《閱微草堂筆記》等。對筆記文學的深入,給了他兩大影響:一是對人物的勾勒,二是在寫作涉及到歷史背景的小說時,非常重視掌故感。
葛亮有一種對舊事物的迷戀,這種掌故感,就和歷史、文人傳統息息相關。相對于現實,他更喜歡書寫歷史,特別是民國。因為民國雖然也進入到了一個近現代化的歷史階段,但仍保留很多完整的傳統的東西,保留了一種中國風骨。這種風骨在今天已經慢慢剝落。而如果純寫古典的東西,似乎和現在的讀者又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在寫作題材上,葛亮覺得民國是一個挺好的選擇。
在聊 《浣熊》之前,他談到正在寫作的一個長篇小說,講的是民國時期一個士紳家族和一個民族資本家家族聯姻的故事。在這條主線中,涉及諸多社會風貌、歷史人物。比如寫到當時的北伐,涉及一系列軍閥之間的爭斗,包括奉系、直魯聯軍和北伐軍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會提到一些具體的歷史人物。最近他的小說寫到一個部分,關于當時主要盤踞在天津的一個軍閥褚玉璞,寫到關于他的很多故事。
“我就想怎么從一個當下年輕人的角度去再現一個歷史人物?這種掌故感能夠幫助我比較快地進入到歷史的情境中間去,去把握他作為一個人物的精髓。”葛亮說,有時候一個人物被書寫或述說得太多,多多少少會對后人的詮釋產生影響,而他自己對掌故感的迷戀,某種程度上可以保證他寫作或詮釋上的獨立性。
而這種寫作的難處在于,不得不考慮人物的真實性和虛構之間的非常微妙的制衡,同時還得做許多案頭工作和與素材相關的訪談,以示對歷史的尊重。
但作為一個小說家,葛亮看重的仍是對歷史詮釋的態度,是寫作的“真切”,而非“真實”。“我總覺得推動歷史是非常神秘的事情,希望通過我這種方式去找尋到這種神秘感的蛛絲馬跡。歷史是過去的現實,這是我現在的寫作態度。”
就像這部未完成的小說中,雖然會出現天津、上海、北京、大連等真實城市的名字,但他虛構了小說中的主要地點,一個位于中國南北交界處的城市—“襄城”, 因為他不想讓小說的細節被束縛住。
過去,葛亮幾乎沒有虛構過小說故事發生的主要地點。在他已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和三部短篇小說集中,故事背景主要就是南京和香港。前者是他出生和成長的故鄉,后者是他成年后求學和生活至今的容身地。他把這兩座城市分別稱為“家城”和“我城”。
葛亮曾多番書寫南京的六朝煙雨,尤其是長篇小說《朱雀》獲得諸多好評。莫言評價說:“葛亮是具有超人稟賦和良好訓練的青年才俊,《朱雀》是兼有人文地理和靈魂拷問的新型小說。他像寫自家的家園一樣寫出了一個他的南京,他像寫自己的親朋一樣寫出了眾多的人物。”
葛亮是在香港把筆觸伸向遙遠的南京的,而近在咫尺的香港在他筆下卻剛剛開始。作為他第一部以香港為背景的小說作品,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浣熊》成為葛亮在創作上新的開拓。那些不時插入的粵語方言、香港地名和風俗,在富有質感的文字中帶著特有的鮮活感陡然跳躍著。
正如蘇童所說,“這一次,葛亮轉過身來,目光正對香港。繁華世界里,人心的秘密與萬家燈火捉迷藏,葛亮告訴我們,所有的秘密,其實都通往孤獨之門。”
南京和香港,這兩座不同的城市,讓葛亮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氣味。葛亮特別強調一個城市的氣味,因為它會決定作者敘述的狀態和書寫的方式。
對葛亮來說,南京古典、緩慢,寫這座六朝古都無法跳出對歷史元素的再現,所以《朱雀》的時間跨度達70年,從民國30年到千禧年,其文字也更古典,被批評家認為是“新古典主義”。而香港現代、迅捷、多元而又光怪陸離,所以《浣熊》的行文更加簡潔、跳脫,更多的是一種空間的碰撞。
對葛亮來說,南京是故鄉,會讓他的寫作獲得一種天然的自信,但同時也會產生一種麻木感,因此在《朱雀》里,他讓一個從蘇格蘭到南京留學的華裔青年作為線索人物,以一種外來的陌生力量去撞擊司空見慣。而在香港寫南京,也會有一種抽離感,讓他有一個躬身反照的機會去觀看南京。
香港卻涉及到另外一個“身份”問題:在香港生活了這么多年,他既非生長于斯,也不是過客。因此他寫香港的態度更加審慎,必須選取一個最合適的角度。不同于張愛玲以一個過客心態和文化俯視眼光寫作《傳奇》—“給上海人寫的香港的故事”,葛亮希望自己站在一個拋卻先驗和文化成見的立場來表達這座城市。
“香港是充滿相遇的城市。它在上世紀30年代扮演的就是東方卡薩布蘭卡的角色。很多人到了香港,是把它作為人生過往的驛站,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但是在這個過程中間造成了不同人群的匯集,呈現出一種混雜性的特征,煥發出一種自發向上的生命力。”葛亮說。
因此,“相遇”是這本小說的關健詞,主要篇目都是圍繞這個主題。比如脫胎于新聞事件的《猴子》,寫一只從動植物園里逃出來的紅頰黑猿和不同的人相遇的故事,它突然的侵入,讓一些人生命中麻木的狀態被打破,本相嘩然而出。“這個過程是苦痛的。”而他以動物作為書名和篇名,就是為了表達對“動物都市”這一主題的關注。
“浣熊”是2008年過境香港的一場臺風,這篇小說描寫了一對普通人在非常狀態下的非常匆促的相遇。“每個人都行走在鋼絲上,這就是這座城市的狀態。”葛亮說,他們就像《浣熊》里的主人公,有各自的布局、心事和無奈,又不得不以另外一種方式示人,去扮演他們的角色,所以“浣熊”成為一個契機,讓他們相遇,最后改變了他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