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孫中山病逝北京,陳炯明聞訊滿懷深情寫了一副挽聯:
惟英雄能活人殺人,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與故交曾一戰再戰,公仇私誼,全憑一寸赤心知。
陳炯明預感,他與孫中山的恩怨將是一樁歷史公案,究竟怎樣評說,只能留待歷史。
在之后幾十年,孫中山成為中國民主革命先行者,被塑造為“國父”。主流歷史學在評估孫陳關系,甚至在研究陳炯明時,基本上站在孫中山一邊,以孫中山之是非為是非,認為陳炯明是“叛逆”,是一個反對革命的人。
過分貶低、丑化陳炯明,顯然不合乎歷史真實。于是,陳炯明之子1997年出版一本執意翻案的書,正面描寫陳炯明,且在字里行間將孫中山視為反面。
從陳炯明后人眼光看孫陳關系、個人恩怨,固然很難客觀。反之,如不能調整視角,繼續以孫中山之是非為是非,同樣看不清孫陳,弄不清陳炯明的意義。孫陳沖突并不涉及人品、人格、個人恩怨,而是關涉中國歷史,關涉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政治走向。從大歷史溫情回望這兩位歷史人物,或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或許能發現一個不一樣的陳炯明、一個不一樣的孫中山。
武昌起義發生后,陳炯明像許多體制內具有革命傾向的人一樣,不再相信滿洲人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因而陳炯明利用那種混亂局面,在故鄉籌組一支武裝,順利占領了惠州。稍后,廣東光復。陳炯明以功出任廣東副都督,后因都督胡漢民陪同返國的孫中山北上,陳炯明機緣巧合成為廣東代理都督。此時的廣東,此時的陳炯明,確實在政治信念上,更傾向于廣東人孫中山。廣東,成為孫中山最重要的庇護地。
作為中國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有一套革命程序、治國方略,尤其是在武昌起義、南北僵持關鍵時刻,孫中山南京“開府建基”,創建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從根本上抽空了滿洲貴族繼續統治中國的依據。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極大推動了清帝退位,國體變更。然而,當中華民國成立后,孫中山經過短短的風光重回邊緣。我們不必猜測孫中山的苦悶,但我們可以感覺到孫中山不甘寂寞,他一定會尋找機會卷土重來。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1913年3月下旬,宋教仁在上海被刺殺,稍后去世。宋案真相究竟如何,在司法并沒有得出結論前,孫中山抓住這個機會,動員原先的革命黨人起兵反袁,廣東都督胡漢民是孫中山的鐵桿,自然不會落后。
陳炯明在最初階段并不是胡漢民的鐵桿,相反,他在袁世凱的鐵桿梁士詒的運動下,成為在廣東制衡胡漢民的一個重要棋子。這年6月,袁世凱發現胡漢民異動,毫不客氣將胡免職,稍后任命陳炯明接替。
廣東都督易位并沒有真正收服陳炯明,袁世凱在那個時候因宋案、善后大借款、憲法起草等問題弄得焦頭爛額,內外交困,各地軍人出身的都督早有反叛之心,于是趁著宋案,江西都督李烈鈞7月12日率先發難。三天后(15日),江蘇都督程德全在黃興脅迫下跟進。又過了兩天(17日),安徽獨立。第二天(7月18日),新任廣東都督陳炯明宣布獨立,發兵討袁。
四省都督討袁起義很快失敗,孫中山籌辦全國鐵路的權力被袁世凱宣布免去,孫中山、黃興、陳炯明等人相繼逃走,民國初年政黨政治因反袁失敗而重歸沉寂。此間,孫中山痛定思痛,反省一系列失敗的根本原因是沒有嚴密的組織系統和對他的絕對忠誠,因此他在流亡海外時重組“中華革命黨”,要求黨員必須簽字畫押宣誓效忠他個人。
對孫中山的中華革命黨,陳炯明并沒有參與,他認為那是政治上的倒退,并不合乎中國需要。陳炯明相信,國內形勢總會提供新的機會,耐心等待,一定會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是的。耐心等待除了積極的準備,還有消極地等待政治對手犯錯。袁世凱在平息了孫中山、黃興等人武裝反抗后,沒有珍惜這個機會強化民主共和體制,相反,卻利用各種機會不斷擴大總統權力,直至昏聵地宣布復辟帝制。
對于已享有共和經驗四五年的中國人來說,很難容忍這樣的倒行逆施,于是乎,蔡鍔、梁啟超登高一呼,全國響應,護國戰爭爆發。
護國戰爭給孫中山、陳炯明等人提供了重出江湖的機會。陳炯明重回體制,被黎元洪封為“定威將軍”,依然成為廣東最具權勢的政治人物。在稍后的護法戰爭中,為南方護法軍政府實權人物,擔負進攻福建,恢復秩序的使命。
在進駐福建的兩年,世界政治發生巨大變化,俄國發生十月革命,一個全新的政權形態出現。俄國新政權希望擴大政治的邊疆,迅即派人到中國物色合作者。據說,俄國信使攜有列寧親筆信找過陳炯明,但陳炯明婉言謝絕了俄國人的好意,而正處在苦悶中的孫中山在俄國人找上門來時,如久旱逢甘雨,一拍即合。這不僅給后來的中國政治留下巨大變數,也是陳炯明與孫中山沖突的最根本原因。
1920年底,陳炯明離開福建重回廣東出任省長。這是陳炯明領導的粵軍打敗統治廣東好幾年的桂系獲得的,當然也有孫中山的支持。孫中山那幾年正在廣東護法,成立了一個護法政府,與北方政府對立。
當南北兩個政府對立的時候,給地方實力派發展留下了巨大空間。就在那短暫幾年時間,陳炯明與各省實力派利用南北紛爭的機會,實行地方自治,實際上有點保境安民、不再過多介入全國性政治紛爭的意思。
孫中山沒有自己的實際地盤,他所構建的南方護法政府只是一個比較虛幻的政治組織,既沒有真正的力量向各省發號施令,甚至沒有權力干預廣東的關稅,因為列強不買賬,列強并沒有放棄在北京的中華民國政府。
這種微妙的政治環境并不直接影響陳炯明與孫中山的關系,他們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上演著地方自治與反地方自治的雙簧,以此為南方各省贏得更多的發展空間。
但是,等到北方的情形發生變化后,情況就不一樣了。1922年5月,第一次直奉戰爭結束,北方舊國會議員宣布徐世昌總統非法,迎接黎元洪大總統復職,回歸法統。6月2日,徐世昌辭職。稍后,黎元洪復職。
北方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孫中山很受傷,南北輿論近乎一致認為護法運動目的已實現,南方護法政府已沒有存在的法理基礎,紛紛要求孫中山出于國家大義,宣布下野,放棄北伐,盡快北上通過談判解決國家重建統一需要解決的問題。但孫中山繼續堅持去年提出的北伐軍事行動,將自己放在了全國輿論對立面。而陳炯明等粵軍將領此時則不愿繼續北伐,以為政治解決南北統一條件已經成熟。最后竟演變成“圍攻總統府、炮擊觀音山”的大事件。
反觀陳炯明、孫中山兩個人的恩怨情仇,尤其是陳炯明部下葉舉率部炮轟總統府,致宋慶齡流產,終生不育。凡此,都使沖突具有不可調和的氣息。但,幾十年后回望這些往事,我們可以清晰感到他們都是為了國家好,只是選擇的路徑不一樣,假如他們都能平心靜氣有話好好說,坐下來談談,至少1922年6月16日的“炮轟總統府”不會發生,歷史肯定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