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自家地盤接受采訪,蔡明亮仍抱著面對陌生人的一絲靦腆。即將攜新片《郊游》起程前往威尼斯的他,被寄予了華語導(dǎo)演再度問鼎金獅的厚望。今年的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名單里,有一個和他頗有淵源的名字,那就是姜文。十九年前也是在威尼斯,蔡明亮的《愛情萬歲》(1994)擊敗了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摘得“金獅”。
從柏林、戛納到威尼斯,蔡明亮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幾乎把歐洲電影獎拿了個遍。這奠定了他今天處廟堂之高的位置,在臺北市中心一棟堂皇古跡的頂層,擁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咖啡館,而過去,這里曾是“國代會”的固定會場“中山堂”。
在臺北林林總總的大小影劇院里,蔡明亮的片子卻難得一見。唯一一部取得不錯票房的《天邊一朵云》(2005),還仰賴《蘋果日報》搶登了片中主角演A片的整版畫面。其實在送審前,他已剪掉了“露毛的鏡頭”,片子最后被定性為“限制級”。事后還令他常常想到,“這片子要是別人拍的,恐怕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了。”
“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是什么感覺?他去年的短片《行者》被放上優(yōu)酷網(wǎng)之后,就有了切身體會。四百多萬條網(wǎng)絡(luò)點擊,“九成九”是洶涌而來的謾罵,罵片子太慢,罵看不懂。
言及觀眾,這個語調(diào)平和的男人變得意興闌珊,斜撐在咖啡火車座里的身子一時停住,以掌撫臉,像是忍受著隱隱的牙痛,把光腦殼側(cè)過,望向一扇扇臨街的窗底。
嘈雜的市井聲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泛起,切割開狹長的咖啡走廊,像一列緩緩行駛的火車,載不動角落里堆滿的老家什、舊情緒。
比緩慢更加緩慢,確乎是蔡明亮的片子近年來愈演愈烈的趨勢。他的那一套原班人馬,李康生、楊貴媚、陸奕靜,二十年不變,在生活的庸碌里打轉(zhuǎn),被鏡頭捕捉到輕顫著靈魂撕裂的一瞬,幾乎成就了蔡明亮長片里的十之七八。
眼尖的觀眾甚至留意到:《青少年哪吒》(1993)里一家人圍坐的那張圓桌,十多年后出現(xiàn)在《天邊一朵云》里,仍是那一張。只是桌上少了兩副碗筷。
他的處女作《青少年哪吒》,瞄準(zhǔn)被鎮(zhèn)在父權(quán)“寶塔”之下青春期少年的躁動不安;到《你那邊幾點》 (2001),以“父親離世”的情節(jié)設(shè)計強行抽去這一角色,父子間的掙扎變成突然成年的兒子與喪夫之婦間的沉默較量;再到《天邊一朵云》,徹底擺脫了家庭羈絆的小康,干脆做起A片演員。
“小康”也就是李康生,是撐起蔡明亮片子“臉面”的男一號。這個當(dāng)年從西門町的游戲房里拉來的“壯丁”,起初打動他的,僅僅是因為“他抽煙的姿勢,讓我想起我的父親”。
李康生很慢,他講話慢、動作也慢。每次要做什么,都要等他一下。“要他轉(zhuǎn)頭看另一個演員,他每次轉(zhuǎn)頭都很像機器人。要他重來,跟他說,‘你再轉(zhuǎn)一次或轉(zhuǎn)頭的時候眨一下眼睛,讓我知道這個人還活著好不好?’”
這二十年,通過鏡頭孜孜不倦地跟著他的“小康”,蔡明亮從膠片里認(rèn)出的,是那個正在石化的“我們”。李康生偶爾的抱怨聽來更像撒嬌,導(dǎo)演老讓他演同性戀,害他快找不著女朋友了。
他們臺北的家,就住在對門。想見面時,多約在陸奕靜掌柜的咖啡館,機車在原地發(fā)動空轉(zhuǎn)的隆隆聲,就是蔡明亮到了。多半時候,陸奕靜在柜臺后一顆顆細(xì)揀出咖啡豆,李康生則在家伺候他的熱帶魚。
對于把自己和“小康”看成一對的無聊猜測,蔡明亮直言,“那樣把人看得太低了。”他的抗拒并不是試圖否認(rèn)同志電影,而是否認(rèn)要把它們符號化、表征化,困擾著他的悖論是,“我不主流,但又被擺上臺面”。
在新片《郊游》開機前,蔡明亮曾一再聲言,“再也不會拍攝長片”,下一部就是他的最后一部。而這部意外之作,最初是從公共電視臺拿來的電視劇稿本,講的是一位失業(yè)的售樓先生,拉家?guī)Э谙萑肷钅嗾拥某鞘锌嗲閼蛱茁贰?/p>
稿本在他手邊擺了一年多,也沒有特別的感覺。直到這個角色在他頭腦里活起來,“李康生可以演!”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念頭在腦中重又清晰起來,還是讓他自己吃了一驚。原來那個進入他內(nèi)心的角色,還是“小康”。只是這次“小康”成長到要承擔(dān)起家庭的擔(dān)子,連李康生的侄兒、侄女也被拖入影片。
電影帶來的榮耀,在外人面前可稱是功成名就。但蔡明亮一回到家里,常被兄妹告誡:千萬別把《愛情萬歲》帶回家,《河流》(1997)和《洞》(1998)連提都不要提。2011年春節(jié),有個妹妹鄭重地對他說:“哥,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勸,不要再拍那么黑暗的電影了。”




性愛、便溺、自瀆,這樣的鏡頭幾乎在他的每部長片里都有。在拍攝《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河流》的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它們出現(xiàn)在臺灣電影審查解禁之后,成為那個時代活躍的社會文化生活里最易引燃的話題;進入新世紀(jì),《天邊一朵云》里的“露毛鏡頭”,公映時該是“噴霧”還是“打馬賽克”,轉(zhuǎn)眼已成臺灣媒體熱炒的吸引眼球事件。
向來是“票房毒藥”的蔡明亮,第一次誤打誤撞地“票房大賣”。這次意外的叫座,卻徹底轉(zhuǎn)變了他對于電影工業(yè)的態(tài)度。這個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看邵氏電影長大,遲至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才第一次在銀幕上見識到特呂弗的資深影迷,從那時起采取了毫不妥協(xié)的“反好萊塢”姿態(tài)。
他甚至用A片做比,“一切都是一樣的東西,只是換張臉,就新了。就算是A片,可不可以發(fā)展得更好一點?可不可以探討人生人性?我想也是可以的,但沒有人要做這個事,因為可以賺錢就行了。”
“一萬張票房”是這些年標(biāo)舉蔡明亮行銷風(fēng)格的獨門招數(shù)。他選擇和影院簽訂短期場租合約,約定在兩個禮拜內(nèi)放映他的影片。不多不少一萬張,賣出去也好,送出去也好。而在過去,影院通常會以每日三萬元的票房(一半的上座率),來衡量篩選影片的上下檔。
每一次上新片,蔡明亮和他的班子的身影,都會出現(xiàn)在臺北街頭,夜市演講,甚至當(dāng)街叫賣。“一萬張是個什么概念?不是說我要確保自己有一萬張票房,而是我要有兩個禮拜,用票來換空間和時間。”
對于他片子的評價,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兩極化的。當(dāng)年《愛情萬歲》的獲獎,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評審團中的支持率而且剛好是一半對一半,因為評委中的女演員烏瑪·瑟曼的特別支持,經(jīng)歷了一個“平反”過程,否則本來可能無緣“金獅”的是蔡明亮,而不是姜文。
這般情況也發(fā)生在臺北,這座華人受教育程度最高、能支撐“光點”與“真善美”之類藝術(shù)院線生存的城市,蔡明亮的片子卻并未受到青睞,“他們不想看自己的,只想看外面的。”
在票房上既成事實的Nj69X26mG1Jz4d7xjvVcOw==“毒藥”之名后,盧浮宮從2006年開始收藏他的電影,似乎給了他另一個啟示和出路。新片《郊游》,他準(zhǔn)備聯(lián)系幾家博物館展映,做一個非戲院放映的概念。“既然我發(fā)現(xiàn)我的觀眾很難培養(yǎng),那么就從小培養(yǎng)起,回歸到美術(shù)館,展場或者畫廊。不是市場不公平,而是市場就這個素質(zhì)。”
與公眾對峙,從來不是他想要的姿態(tài)。但在他一路向西遍攬來自西方的褒獎時,卻不得不承認(rèn),動人的知遇之情似乎總發(fā)生在國境以外。在紐約辦回顧展,他曾遇到黑人觀眾坐了12個小時的長途車,專程從中西部來看展;而在印度孟買取景時,當(dāng)?shù)馗咧猩瓉砀踩サ卣f看了十多遍他的《愛情萬歲》。
在巴黎接拍盧浮宮的片子《臉》(2009),初次與法國女演員蕾蒂莎·卡斯塔合作,他明言有一場戲需要她脫光。她眼一瞪,“每個導(dǎo)演都要我脫光”。說完他不好意思起來,干脆追加一句,“我不止要你脫光,還要你像一塊肉一樣被賣了”。此后的表演幾乎完全不用討論,脫衣時她自動跑來,提出的問題讓他會心,“可不可以在她乳暈上畫一個口紅”。
但面對華語世界,他卻不得不一再地被問及老套問題時,難掩驚惶,“為什么你的電影那么慢?”
鏡頭下呈現(xiàn)出的幾經(jīng)拿捏的緩慢,一種不曾被中斷的日常狀態(tài),是蔡明亮所刻意追求的。過去他影片中的經(jīng)典橋段,從《愛情萬歲》里“小康”一個人在室內(nèi)切瓜吃瓜的自足狀態(tài),幾乎是依樣畫葫蘆地挪移到新片《郊游》里,只是變成了吃泡菜。
有人問李康生的這場、那場戲為什么演得這么好?怎么教演員?蔡明亮?xí)r常語塞。他和“小康”之間的這種默契,有時幾乎到了殘忍的程度。要拍出吃泡菜的孤寂感,他只是在片場里扔給“小康”一棵高麗菜,讓他吃,慢慢吃。“我沒有喊cut,他就要吃完這個高麗菜。”
李康生、楊貴媚都知道跟蔡明亮合作,有些東西和演技無關(guān),和耐力、堅韌度有關(guān)。當(dāng)無關(guān)演技時,往往就可以處理得很生活。蔡明亮最近讀到一篇分析他作品的文章中,有種猛然回頭的醒悟感,“李康生已經(jīng)從一個非職業(yè)演員變成了一個職業(yè)的‘非演員’。”
他的電影不講故事,沒有劇本,跟著感覺走,為了節(jié)省膠片,開拍之前要試很久的戲,一直逼到演員情緒的死角,他才出其不意地抓他們的狀態(tài)。待這堆場景記錄被送上導(dǎo)演的剪切臺,他還要故意使它們“看起來不連貫,沒頭沒尾”, 因為“每一個鏡頭不是戲劇的進行,而是一個動作的完成,真實是沒有頭沒有尾的。吃喝拉撒睡,人生差不多就是這樣子。”
奉行著這樣的電影美學(xué),他在“行走”這個動作里找到了個人理念的極致。最初的實驗在臺北的劇場空間里,他由著“小康”在臺沿來回地踱,走了整整二十五分鐘,“什么都沒有,沒有聲音,沒有音樂,光一點點,很少很少,幾乎沒有變化”。在場邊的他被深深震撼了。
那好像擊中了什么早已埋藏在他心底的東西,是他近年來死啃《金剛經(jīng)》時,模糊領(lǐng)略到的,“一種反反復(fù)復(fù)的辯證,又不是佛法,又是佛法,菩提又不是菩提又是菩提,眾生又不是眾生又是眾生”。他斷言玄奘心里一定有這么一個東西,才支撐著這個托缽僧走到了遙不可及的西天凈土。而當(dāng)年那個告誡他不要再拍電影的妹妹,此時已經(jīng)出家遠(yuǎn)走。
在舞臺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行走”,蔡明亮的其他影視計劃都不得不退居二線。從《行者》開始,“小康”真的披上袈裟,光著腳行走在香港錯綜的城市空間,把周遭風(fēng)景擠成了扁平,在鏡頭前緩慢地位移。而 《郊游》在某種程度上又是對 《行者》的延續(xù)。
“只要能籌到錢,我們就走下去。”此時在鏡頭外的蔡明亮,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忍不住“快點快點”在后面催的導(dǎo)演。他揪心的不是“小康”的慢,而是生怕這段“行走”終有盡頭。 (感謝騰訊書院對本文采訪的協(xié)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