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2月21日晚上,化名成bradass87的布拉德利·曼寧打開電腦,登上了AOL即時聊天工具。他找的是一個名為ZJ Antolak的人,后者真名叫作扎克里·安托雷克,一個19歲的同性戀平權運動積極分子,但在YouTube上,他是一個名叫澤娜·瓊斯、自稱是“無神論女王”的妖嬈女子。
“不好意思,其實你不認識我,不過我是從你的YouTube賬戶里找到這個賬號的。”曼寧說,而ZJ客氣地回應說:“沒關系,那就是我把它放在那里的原因。”
他們寒暄了一陣,曼寧開始談論起自己的情況:他是一名駐伊美軍情報人員,而且他是同性戀。當時“別問別說”(Don’t ask, don’t tell)政策尚未廢除,曼寧在軍中必須隱瞞自己的性取向,但他的同僚們已經發現了一些跡象,并且用來取笑他,而這讓他感到十分壓抑。他甚至開始考慮變性。或許這也是為什么,他會在一個寒冷的夜里,找到一個陌生人來傾訴自己的苦惱。
但讓他感到壓力巨大的不僅是他自己的性取向和性別認知,還有他的職業。“在公眾眼里,美軍情報部隊非常神秘,但真相是,情報工作既繁瑣又無趣,某種程度上是笨重的體力活,整個過程都讓人郁悶。”他告訴ZJ,“我都快要被逼瘋了。”
ZJ安慰了他,但他并不了解曼寧的真實處境。直到一年多以后,布拉德利·曼寧在2010年5月因為向維基解密泄漏國家機密而被捕。2013年8月,美國軍事法庭宣布,曼寧非法泄露國家防務機密罪名成立,被判有期徒刑35年。
曼寧身高只有5英尺2英寸(約157厘米),體重只有105磅(大概47公斤),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在幾十年前,這樣的身材是不可能進入美軍服役的,但現代科技已經將戰爭變成了類似電子游戲的東西,士兵們可以坐在操作室里對著顯示器屏幕進行瞄準、射擊甚至是轟炸,只不過這里是真槍實彈的而已。在這種情況下,曼寧的技術天賦不僅能讓他進入軍隊,還讓他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戰士。
在伊拉克,他的主要工作是情報分析,那對他來說并不是一項很難的工作:他的數學天賦很好,邏輯亦相當出色,在入伍之前,他還在一家名為Zoto.com的IT公司工作過,而這家公司曾經被認為是Flickr的競爭對手。“其實,他們現在還在用我的設計,”曼寧告訴ZJ。但他很快離開了那家公司,根據人力資源部的說法,曼寧“跟其他人相處有問題”。在家里待業了幾個月之后,他進入了美國國防情報學院學習,并取得了優秀的成績。
讓他感到煩心的并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工作帶來的后果。在與軍隊心理咨詢師的對話中,他曾提到過在一次巴士拉的行動。當時,有兩個當地團伙正在某個地方聚集,而曼寧的任務就是要搞清楚他們碰頭的原因。然后,根據曼寧的情報,軍隊迅速做出反應并對那兩個團伙開展了追捕行動。曼寧一直以為這是件好事,直到有個上級解釋說,他們進行追捕的目的,是要殺掉某個跟其中一個團伙相關的人。他的心理咨詢師后來告訴《紐約》雜志,曼寧對此感到非常不安,“他覺得自己手上沾了血。”
就在這個時候,曼寧發現了一個更大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對美國政府和軍隊的正義性產生了懷疑,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我覺得我成為了我所極力反對者的幫兇”。
根據維基解密后來發布的內容,曼寧發現的秘密應該是一份巴格達空襲的錄像。
那起空襲發生在2007年7月12日,造成了兩名兒童受傷及一位成人死亡,而這些人都是平民。從事件發生后起,美軍對這起空襲事件的表態都是“毫無疑問,這是發生在戰斗之中的襲擊”。但曼寧發現,真相并不像官方說的那樣。
錄像顯示,當時美軍直升機毫無來由地對巴格達地面上的一群人開火,很可能是因為飛行員將兩個攝影師扛著的長焦鏡頭誤認為是反坦克榴彈發射器。其后,一輛廂式貨車試圖停下來救助剛剛那群在空襲中受傷的人,于是這架美軍直升機又對他們發起攻擊。“最令人心寒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這些裝備精良的空中部隊如此輕率地對待生命與殺戮。”曼寧后來回憶說,“這可能是關于我們這個時代最了不得的記錄,它能撥開迷霧,揭開21世紀不平等戰爭的真實本質。”
他還發現了一份2009年阿富汗格拉奈空襲的錄像,在那起空襲里,美軍奪走了147個平民的生命。“這非常可怕,但這并不像巴格達空襲那樣,”后來,曼寧在與維基解密創始人阿桑奇的對話中提到,“這是一起事故。”
沿著這條線摸索,曼寧隨后發現了更多秘密。從美國外交檔案中,他看見了許多骯臟的政治交易。比如說,在伊拉克戰爭期間,如果美國想給阿富汗一些軍事援助,他們會讓巴基斯坦人過來搞一些空襲,不惜炸死一些平民,這樣就能制造輿論壓力——“在這個星球上,但凡是有美國使館的地方,都有至少一樁丑聞在等著被曝光。冰島、梵蒂岡、西班牙、巴西、馬達加斯加,只要那是一個國家,并且被美國承認為一個國家,就必定有黑幕存在。”曼寧在與著名黑客亞德里安·拉莫的網絡聊天中說,“如果這東西曝光的話,足以把希拉里·克林頓跟全世界數以千計的外交人員嚇死。”
對于自己的發現,曼寧感到非常不安。“我進行了一場自我辯論。我該拿它們怎么辦呢?準確地說,我是該留著它們,還是通過一家新聞媒體來將它們傳播出去?”2013年2月28日,曼寧在聽證會上回憶起當時自己的心路歷程。
曼寧一開始想通過美國新聞媒體來爆料。他聯系了《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和極具政治影響力的評論博客《Politico》,但對方要么是不感興趣,要么索性沒有任何回音。(后來《紐約時報》辯解說,他們當時沒有成功接收到曼寧的爆料,否則也會像維基解密一樣完全公布出來。)
不得已之下,曼寧找上了維基解密創始人阿桑奇。
阿桑奇對于曼寧的吸引力是顯而易見的。在曼寧所屬的黑客世界里,阿桑奇就好像是電影明星一樣,華麗而又神秘。他的臉龐輪廓分明,一頭圣人般的白發,在互聯網上呼風喚雨。他24歲的時候就曾經入侵過北電網絡,但并未造成重大損失,所以并未入獄。黑客們愛他;對他們來說,他就是他們完美的代言人,是一個“問責權威、解放自由”的人,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思想家,他渴望揭開所有腐朽機構的秘密。所以他設計了維基解密,讓世界上所有掌握著秘密情報的人,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發送鍵,將情報送入維基解密的加密系統。
曼寧沒有點擊發送鍵,相反地,他在網上試圖追蹤阿桑奇。他希望了解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到最后,阿桑奇終于做出了回應。“他找到了我,”曼寧說,“我跟阿桑奇建立了一種特別的關系。”阿桑奇的注意滿足了曼寧的自尊心,而阿桑奇的言語則讓曼寧放下了戒心。“如果路見不平而不作為,那么我們便成為了不正義的一員。”阿桑奇在給曼寧的郵件中寫道。
這種誘惑是雙向的。對于阿桑奇來說,曼寧這樣的線人同樣是不可抗拒的。在此之前,維基解密已經揭開了肯尼亞和瑞士的一些政界和金融界丑聞,但曼寧手中擁有的,是更吸引人的秘密,尤其是還牽扯到美國。要知道,在阿桑奇看來,美國一直都是世界不公正的中心。
曼寧始終堅持認為自己只是阿桑奇的線人,而非合作者,但他認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我的意思是,我是一個重要的線人。”要保持自己這種重要的狀態,他就必須更努力地尋找美國的秘密,而這也令他壓力倍增。
從2009年11月至2010年4月,在巴格達以東40英里的汗馬前線作戰基地,曼寧將幾十萬份美國政府的秘密文件和錄像下載下來,拷貝在印著Lady GaGa畫面的CD光盤里。看上去,他就像個無時無刻不在聽歌的音樂迷,但實際上,他悄悄地把這些數據都傳給了阿桑奇的維基解密。事實上,他總共提供了25萬份美國外交檔案和50萬份美國軍隊檔案,他貢獻了維基解密創建以來最大規模的披露活動。
維基解密公布的第一份文件名為“雷克雅末克13”,這是2010年1月13日美國駐冰島大使館的外交通訊記錄。2010年3月15日,維基解密又公開了一份美國國防部關于維基解密本身的調查文檔;29日,維基解密則公開了美國國防部關于冰島政治家們的調查文檔。
這只是開頭,在與阿桑奇的聊天中,曼寧稱之為“測試”。2010年4月5日,維基解密創始人阿桑奇在華盛頓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了那份關于2007年巴格達空襲的錄像。這一下瞬間引發了輿論嘩然,這個錄像也立刻獲得了數以百萬計的點擊。
同年5月,曼寧在伊拉克被捕,而維基解密為了表達對他的支持,放出了更多具有“殺傷力”的文件。7月25日,他們披露了391832份五角大樓關于伊拉克戰爭的秘密文檔,12星期后,他們再追加披露77000份關于阿富汗沖突的文檔,其中內容涉及大量美國軍方對于中東的情報分析和平民死亡黑幕。
11月28日,維基解密的媒體合作伙伴《紐約時報》、《衛報》和《明鏡周刊》刊登了一系列美國外交電文,其中有美國跟韓國關于用貿易手段換取中國默許其在朝鮮半島動作的密謀,美國外交官對德國警方正常執法的橫加干涉,意大利外交官向美方密告稱貝盧斯科尼已成為普京暗探等等豐富的內容。《紐約時報》評價道,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美國在戰爭及反恐時代的一部外交關系編年史。
在網絡上成為正義英雄的同時,現實中的曼寧卻始終在掙扎。他雖然天賦出眾,但父母在他13歲時離異,而他在學校也飽受欺凌和孤立。18歲以后,他的第一份工作又早早因為人際關系而結束,回到家里與繼母產生沖突,最終還被趕出了家門。好不容易成為了士兵,又因為自己的性取向而受到同僚嘲弄。與此同時,男朋友對他的感情也并不認真,他曾對ZJ說過,有一次他跟男朋友聊天時說對方是他最重要的人,但他的男朋友卻嚇了一跳。

他對自己的性別身份認知也出現了障礙,他聯系了一位專向性別認知模糊者提供服務的心理咨詢師。“他非常想做變性手術,”那位咨詢師回憶道,“但他的壓力很大。”不過,ZJ的說法卻不太一樣。2012年,ZJ在《赫芬頓郵報》上撰寫文章說,“當曼寧第一次找到我的時候,他很清楚自己的性別身份是什么,他認為自己是喜歡同性的男人。”然而,ZJ也并沒有把話說死:“說起來,我當時也是一樣,然而后來我接受了變性手術。事情總是會變的。”
在這樣似乎永無止盡的孤獨與未知的恐懼之中,曼寧將網絡視為情緒發泄的出口。除了阿桑奇,他還找到了著名的亞德里安·拉莫,后者曾因入侵《紐約時報》、雅虎、微軟和MCI Worldcom的系統而揚名黑客圈。
曼寧不無驕傲地向他提到了自己泄密的事情。他對拉莫說,他希望能引發“世界范圍的大討論、辯論和改革”,他說,“如果這樣都不能掀起波瀾的話,那我就正式放棄這個社會。”
然而拉莫并不認同他,在跟曼寧聊天過后,他轉頭就將這秘密捅給了軍方,還將他們之間的聊天記錄賣給媒體。“在我看來,他就是個叛徒。”拉莫在接受采訪時說,“就算客氣一點說,他也就是個小屁孩。”
在曼寧被捕之后,拉莫遭到了維基解密支持者以及黑客們的廣泛聲討,在那些堅信“信息透明方是正義”的黑客(hacker)們看來,拉莫此舉讓黑客的名聲遭到了侮辱,會進一步混淆大眾對黑客及駭客(cracker,指非法入侵他人電腦和網絡以謀取私利者)的認知。
然而,公平地說,曼寧被捕并不完全是拉莫的錯,他本身強烈的自毀傾向塑造了這個結果。曼寧的傳記作家丹佛·尼克斯就給大家講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事情,在維基解密公布巴格達空襲錄像后,曼寧還給一位上級軍官發郵件,試圖讓她相信被公布的錄像就是美軍秘密情報網中儲存的那個。尼克斯說,“他似乎是存心想要被捕。”
因為拉莫的背叛,2010年5月26日,曼寧在伊拉克被捕。
他隨即被轉送到科威特,在那里,他被關在一個籠子里。曼寧的精神崩潰了,后來他在聆訊中提起當時的情況,直說“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個動物籠子里”。然后,美軍把他押解回國,在接下來九個月的時間中,他都被關在匡提科一個狹小的、沒有窗戶的單人牢房里。他不能與人交流;每天只能戴上手銬腳鐐,繞著牢房外面的一個屋子轉一個小時;每晚睡覺前必須脫光衣服,第二天早上接受檢查后,才能拿回自己的衣服。這是布什時期對待最危險的恐怖分子的做法,而官方的解釋是:害怕他傷害自己或他人。
在輿論的抗議下,五角大樓終于將曼寧轉移到了堪薩斯一個普通牢房里。2011年4月,專家團隊在評估完曼寧的精神狀態后,判定其可以開始受審。
曼寧的律師團隊和檢方進行了漫長的拉鋸戰。檢方提出了22項指控,可能會讓曼寧面臨135年的監禁。其中最嚴重8f07a0f00564c49d78d3251fa0546ad3的一項,就是“通敵”罪名。一旦這項罪名成立,曼寧的刑期將會非常長,而且很可能不得保釋。
檢方引用的是1863年內戰時期的一個案例,稱“在報紙上發布信息,可間接將信息傳遞給敵方”;但曼寧的律師團隊和他的支持者們則認為這根本是無稽之談,最終法庭也并未予以認同。對于其他問題,雙方并沒有太多異議,實際上截至今年2月,曼寧已經對22項指控中的10項與檢方達成了認罪協議。
2013年8月21日,美國馬里蘭州米德堡軍事法庭宣布,曼寧通敵罪名不成立,但間諜等罪名成立,他需要面臨35年的刑期,由陸軍一等兵降級為列兵,并從服役部隊中除名,所有工資和津貼也將取消。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通敵罪名不成立,他可以在刑期過1/3后申請假釋,而他此前被關押的三年多時間是可以抵扣的,所以說,他可能只需要再坐八年牢便能出獄。
曼寧在宣判后發出聲明,稱他已為服刑做好準備,他說,“我明白,為了生活在自由社會,你有時必須付出沉重代價。”但另外一位著名的泄密者、目前正在逃亡中的愛德華·斯諾登卻對曼寧的判決表示非常失望,他的律師稱,斯諾登認為這證明了在美國無法得到公正與公平,也堅定了他不愿意回國受審的決心。《紐約客》評論亦稱,這樣的判決會引發不良后果,鼓勵更多爆料者向斯諾登學習——先逃跑,再爆料。
目前,曼寧的律師和支持者們正在尋求奧巴馬總統的特赦,但曼寧已經做出了另外一項重要決定:他將要接受激素治療,變性成為女人,改名為切爾西·曼寧。美聯社稱,曼寧可能將會成為軍方監獄中第一名要求接受激素治療的在押者。
稿件來源:《紐約雜志》,《紐約時報》,《紐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