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訂的《老年人權益保障法》最近開始實施。這個去年底就已通過的修訂法再次引起了人們的熱議,其中大家最關注的一點,是關乎老年人精神贍養的子女探視條款——即所謂“常回家看看”,是否有必要引入法律規制范圍?
這個問題的社會背景已不必多言。目前有接近兩億的老齡人口,到本世紀中葉,總數將攀升至四億多,占全國人口總數的34%左右。如何實現“老有所養、老有所醫、老有所學、老有所為、老有所樂”,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要的公共挑戰。而轉型期特別的處境,也讓我們見識到了愈來愈嚴重的社會失范現象。舉近期事例為證,比如江蘇百歲老人被眾多子女安置在豬圈中生活兩年,比如云南某壯漢因為電梯糾紛而暴打七旬老人。這些世象暴露出來的社會倫理危機,除了加劇傳媒映像上的暗無天日,也催深了人心世道的無序與悲苦。
那么,關于此類老年人權益、福利、尊嚴的保護和捍衛,該如何應對?周全的回答當然是依靠個體、家庭、社會和政府的多中心機制,眾管齊下,協同治理。而現在關于“常回家看看”的爭議,要點在于如何看待道德與法律的關系。
對此持質疑或批評立場的人士,如網絡上許多人指責,“常回家看看”入法的安排混淆了道德與法律之界別,把原本應由道德規范的領域交由法律,犯了“立法崇拜”之病。在可操作性上,無法明確界定諸如如何算“常”、怎樣是盡孝,因此勢必浪費司法資源。一言蔽之,“孝心入法”最終只是一紙空文,反倒敗壞了法律的尊嚴,污損了道德的品質。
類似對涉及道德問題的立法主義、國家主義的指控,每每不絕于耳。論者多對于道德與法律抱持一種涇渭分明的視野,深忌以國家立法作為解決社會公共問題之要道。不過我想要指出的是,人類事務關聯復雜,在處理人際關系的問題時,雖然有自律與他律之分流畛域,然而道德律則與法制律則的分野往往不易截然割裂,更應注重其間相互轉化與提升的復雜機理。
就老年人福利涉及的孝道來說,中華文明之特優者,就在于自遠古時代起即把握到它的文明價值并予以法度化。如殷商甲骨文顯示,孝字原形蘊涵著老人對兒孫的依持與兒孫對老人的奉養服事。這種親密相結的關系特別顯示出孝道反哺的文明精神,使人超拔出生物屬性的自然利益束縛,從而形成最為穩固深入的基本聯合體,這也是人類大規模文明生長的基礎。傳統文化將“孝友”視為優良治理秩序的基礎,深刻塑造了秦漢唐明以來的中國法治傳統,如《唐律疏議》中關乎孝道的58個條款占據總體之11%,詛詈父母、違背父母教令與供養有闕都會受到相應刑事懲罰。
古代具體的法律條款有其時代性,但強調對老人的贍養(含精神贍養)義務,衡諸現代世界也不例外。比如新加坡的《贍養父母法令》對違法子女處以罰金或徒刑,印度對遺棄父母者處以三個月監禁,北歐國家立法規定了親子與老人間的居住距離與探訪頻度。
如何理解這樣的傳統與現實?應該看到,親子人際規范的形成根本上依賴于人們自發自覺的道德行為與習慣習俗,這也是良性社會輿論的土壤。當務之急,應當避免道德倫理資源的進一步流失和惡化。另一面,應對復雜的人性現實,先賢也并不否棄政令法規的功用,這就產生“出禮入刑”、“以禮入刑”的實踐。對于道德引導未能奏效的領域可以訴諸法律,同時道德規范的效力也部分地依賴于法律強制力的震懾勸誘。
我們現在的問題,可能是對法律的認知太強調其可制裁性,而忽視其導向性,太聚焦于成文法制定法而輕視禮俗習慣法。有鑒于此,我們應該思考的是,如何處理諸如存留養親和送懲權等傳統法度的現代價值,如何推進老年人法庭、贍養人休假制度、相關配套法律和法定老年節的建設,如何真正落實這次修訂法反映出的社會機構與政府在社會保障上的公共責任,如何形成老齡群體發聲維權的制度環境,如何改進當前計生政策下的社會結構, 而非泛泛地批評道德法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