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正艷,我站在爐臺前,一邊聽著特蘭西瓦尼亞歌謠,一邊攪拌著一鍋金黃燦爛可比陽光的玉米糊,準備按照絲普曼卡口授的食譜,做“馬馬利加”(mamaliga),這是道粗玉米粉煮成的羅馬尼亞主食,近似于北意大利人愛吃的polenta,煮好時濃稠如粥,冷后則凝結成糕,因此亦有人譯為玉米粥或玉米糕。
絲普曼卡是我初來荷蘭那一年,在大學荷語班認識的朋友。開學前的新生講習會,我就注意到她。大堂里多半是外籍大學生或研究生,個個一副運動衫配牛仔褲的率性打扮,絲普曼卡卻是一身淺灰色裙裝,款式保守,看來拘謹又老成,讓我不由得多瞧了兩眼。
我直覺她應是東歐人,然她膚色微暗,發色深褐近黑,外貌卻不怎么像膚色較白的斯拉夫人。第二天開學,她恰巧跟我同班,我厚著臉皮主動攀談,絲普曼卡果然來自羅馬尼亞,剛隨著應聘到荷蘭工作的丈夫移居海牙。
“啊,羅馬尼亞,特蘭西瓦尼亞,吸血鬼伯爵,大蒜。”我真是少根筋,沖口就是一串胡說八道,幸好她并不在意,用帶著濃濃口音的英語淺笑著說:“對,Romania, 我的國家。”
我們就這樣認識,很自然地坐在一起,上課時是練習會話的搭檔,午休時一起用餐,一同討論功課,課后要是有興致,還會一道去咖啡館喝點東西,我常咒罵荷語聲韻太不悅耳,埋怨密集課程太重,簡直要人命,絲普曼卡卻總是笑而不語,也不知同不同意我這一番并不公道的看法。
學理科的絲普曼卡乍看是這樣的一個人:含蓄、理性、保守,有點壓抑。相處過后才發覺,她也有感性的一面,只要多喝兩杯啤酒,就比較放松,敢用雖不流暢但尚可達意的英語侃侃而談。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問起她的國家被齊奧塞斯庫高壓統治的歷史。
“當時大家都窮,敢怒不敢言,我因在研究機構當檢驗師,又未結婚,比起一般,生活算還過得去。”絲普曼卡邊飲啤酒邊說,“八九年,革命了,人心惶惶,年末我回老家,圣誕節那天,在路上看到有好些人不知何故在痛哭,回家看新聞快報,才知道獨裁者被捕并槍決了。我進廚房替家母煮mamaliga,攪著那一鍋熱騰騰的食物,發現自己也淚流滿面,于是明白,前頭看見的并非傷心的眼淚,而是喜極而泣。”
那是我頭一回聽聞馬馬利加之名。絲普曼卡說,它原是羅馬尼亞農家粗食,如今則是地位比面包還重要的“國民食物”。羅馬尼亞人形容某人之窮,會說“窮得連馬馬利加都吃不上”,還有人稱它為“羅馬尼亞的靈魂”。
絲普曼卡言猶在耳,這一天,明麗的陽光讓我想起這道菜,翻出她給我的菜譜,煮起馬馬利加。粗玉米粉摻少許鹽,先用一點冷水泡軟,再徐徐加進沸水鍋里,邊加邊攪,讓淀粉和水充分結合。粥越煮越黏稠,金黃色的表面嘟嘟冒出小氣泡,我趕緊用木杓攪兩下,過一會兒又起泡,再攪,如是反復攪拌,待氣泡此起彼落,抑制不住,而鍋里也濃稠得快攪不動時,熄火,粥煮好了。
在氤氳的熱氣中,朋友述說往事時那淡然卻難掩幾許激動的神情重回眼前,我突然領悟“羅馬尼亞的靈魂”是什么意思:羅馬尼亞自古以農為本,不論時代如何演變,人民始終保有農民逆來順受但不失強韌的性格,日子再怎么難過,他們都默默承受,偶如馬馬利加受熱冒泡般,牢騷兩句,一經壓制,暫時平息,等到有一天,當民怨沸騰到不能再沸騰,就像玉米粥已濃到難以攪動時,情勢就整個翻轉。肉身終將一一腐朽,而靈魂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