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是,如果你在上海只能逛一間書店,那就只能去季風書園。多年來,這家書店始終堅持“獨立的文化立場,自由的思想表達”之理想追求,為讀者營造了一個精神家園和心靈驛站,成為上海的文化地標。不過,這家書店因為經營困難,兩次遭遇關門危機。最近聽說季風書園絕路逢生,遷到了新址,引入了新股東。我很為書店老板嚴搏非慶幸,他是我的多年老友。
結識搏非已近三十年了。大約在1987年,一批學術界的年輕朋友在上海西區的永福路搞了一個“文化沙龍”,嚴搏非是其中的活躍分子。我也應邀參加過幾次沙龍的活動,就此認識了他。當時他剛念完華東師范大學的科學哲學、科學史專業,拿到了碩士學位,被分配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聽說他早年下過鄉,“文革”結束后考上大學,念的是工科院校,還在武漢做過兩年機械工程師。這在我們這幫搞文科的青年學者中是不多見的。

搏非個子不高,頭頂早謝,給我最初的印象是說話有激情,做事有激情,而且這種激情從年輕時一直保持到現在。
和搏非認識不久,我正準備為上海三聯書店主編一套《當代中國思潮叢書》。聽說他是研究科學史的,于是就邀請他參與,負責選編《當代中國科學思潮》。我倆由于編書越走越近,慢慢熟稔起來。搏非做事不僅認真,而且很有效率,他是第一個交稿的。同時出版的還有楊建文(現上海社科院經濟所所長)的“經濟思潮”和袁振國(現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院長)的“教育思潮”。但王滬寧的“政治思潮”、顧曉鳴(復旦大學教授)的“社會思潮”和我的“宗教思潮”還沒完稿,就發生了那場政治風波。因此,叢書沒完成,我就出國了,和搏非也就失去了聯系。
記得1997年有一次回上海,聽說嚴搏非和我的另兩個朋友朱紅、何平合伙在陜西南路地鐵站開了一家書店。我就約搏非在他的書店見面。走進季風書園,人頭涌涌,一股書香撲面而來。搏非陪著我巡視書店,就像檢閱麾下的軍隊。最顯眼處是新近出版的哲學、歷史、政治類學術書籍,那些通俗的暢銷書卻被擠在角落里。此后,我只要回上海都會去季風書園,一是看書買書,二是和搏非坐在書店一角的咖啡座聊天,一杯咖啡在手,消磨一個下午。搏非對國內思想界的動態了如指掌,聊起來如數家珍,這令我省去不少閱讀時間,但仍能一直追蹤國內的思潮變化。
最初幾年,搏非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連鎖書店一家家開辦,最多的時候開出了8家季風書園,在靜安寺地鐵站還有一家藝術類主題店。書店定期舉辦讀書沙龍,不僅有作者和讀者的對話,也有學者之間的交鋒,搏非是沙龍的當然主人。他的學術理想并沒有因為經商而放棄,賣書只是為了讓真正的思想者在文化商業化大浪席卷下仍保有一塊凈土。因此,當書店稍有盈余的時候,搏非開始涉足出版,2003年初組建了“三輝咨詢有限公司”,和新星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團等出版機構合作從事圖書策劃工作。他策劃了大量在國內外有影響的學術文化著作,但是曲高難免和寡。
有一次,我問他是否有盈利,搏非有些無奈地說:“這些書基本上不能盈利。”我暗暗為他擔心,學術是學術,生意是生意,如此下去豈能持久?但他從未放棄,那種對利潤的淡漠與對學術的熱情,在整個中國圖書界都顯得卓爾不群。我的擔心很快成為現實,季風書園的財務到2006年開始大幅下滑,2008年出現全面虧損。一方面是店鋪租金飛漲,另一方面網絡書店興起,大打價格戰,令圖書價格被超級大鱷所掌握,實體書店就很難支撐了。
很多人勸嚴搏非放棄實體書店的經營模式。我也曾幫他找過想把連鎖書店改成連鎖皮鞋店的香港買家,但他一直不為所動。在他看來,實體書店為網絡書店取代,表明我們進入了物質主義的消費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神圣事物不再與我們的世俗生活相關,思考退出了公共領域——連思想都可以這樣打折。當我們成了孤獨的失去理想的人以后,再也沒有一種終極關懷能將我們相連接,那時,我們就無法應付大危機,社會就面臨著崩潰。“我開書店只是想為這個未知的世界留存一些思想,盡管微不足道,卻是一件樂趣大于收益的事情。”
嚴搏非就這樣艱難地守護著思想,我為之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