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著沒睡,坐等凌晨兩點全美進入冬令時,結果寫電郵忘了時間,打開CNN時已過兩點,時間又回到了一點,聯網的兩個手機無縫切換,只有老舊的時鐘需要回撥。平白無故賺了一小時,卻感覺時間被偷走了,這么想時又覺得傻兮兮的,就一刻度而已。入秋以來樹都成了刻度,每天都能看到顏色變化,上下課經過幾條固定線路,有時會突然發現某棵樹不見了,其實是葉子掉光了,有時又發現自己看錯了,它還站在遠處,通體紅透,就稍微心安一點。
還是calendar可靠,這里人人都用calendar,這樣即便把飯局約到了一個月以后也不會忘??傇诟鞣N場合聽到輕微的滴聲,那是calendar在提醒你半小時后的活動,生活就這樣被切割開來。早晨起來照calendar給的方向去聽第一堂課/講座,坐下時,一位勤奮的俄亥俄大學教授已經通過郵件組發來了當日值得關注的中國報道,開小差讀一篇余華的專訪,其他研究中心的講座通知也陸續進來,中東主題的最多,說的都是3個字:抱恙中。還有同學朋友通過Facebook和微信推薦的活動,加上哈佛的APP,看到感興趣的點擊兩下,calendar就愈加飽滿自信,好像已經聽過講座似的。某天我在電腦前看書,臥室突然被染成明黃色,原來是窗外那棵梧桐一夜變色,陽光照射下黃得觸目驚心,我呆看了半天,這事兒calendar上沒有。
到周末,活動通知一下子消失了,郵箱也變得清靜,就特別容易忘事,比如,去買周日版《紐約時報》。安慰自己說反正厚得看不完,又說,在這個“連起來”的時代,也不會真正錯過什么,《紐約時報》的南中國海專題、對Greenwald(最早報道斯諾登的前《衛報》記者)的專訪最后都變成了CNN、飯桌以及社交媒體上的話題。人人都在說“連起來”,還有人號召大家“重新連起來”(rewire),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Ethan Zuckerman的新書就叫這個名字,開頭卻從1977年的德黑蘭講起,講流亡在外的宗教領袖霍梅尼的演講如何通過磁帶滲透進伊朗,促成1979年伊斯蘭革命——只要互聯網專家們愿意,他們一定可以從上下五千年里找到“連接改變世界”的證據。
《紐約客》倒是登了篇《斷開》(disconnect)的長文,作者Evgeny Morozov,著名互聯網懷疑者。和Zuckerman一樣,他也先拽了一段歷史,把我們帶回到1924年的魏瑪共和國。這年的11月,德國社會學家Siegfried Kracauer在《法蘭克福匯報》發表了一篇抱怨現代城市生活的評論:街邊的廉價煙酒廣告牌劫持了人們的神經,電影和劇院上演著不屬于任何人但讓每個人都精疲力竭的生活,而收音機則把我們置于一個永遠在接收,永遠胸懷倫敦、埃菲爾鐵塔和柏林的狀態。這些城市資產階級啊,Kracauer感嘆,“在熱鬧喧嘩中越陷越深,最后忘掉了自己還有一顆大腦?!?/p>
該怎么辦呢?Kracauer的藥方很簡單:無聊休克療法。在一個大家都出城兜風的陽光明媚的下午,把自己鎖在屋里,拉下窗簾,躺在沙發上向無聊投降。唯有如此,我們才能調動出自己那些荒唐的、未經修飾的想法,進而達致一種“神秘的喜悅”,最后學會與自己相處,“你不再被應該做某事的欲求所束縛,什么都不做也能泰然處之。”聽起來像近年國內鵲起的禪修班,把手機電腦上繳,在郊區某個院落或者遠方某個寺廟打坐冥思數天。幾天前,一個新認識的朋友還在向我們推薦:“麻省就有,離波士頓兩小時車程,已經排到了明年,我在那里待了12天,大哭了3次?!?/p>
不過,Morozov告訴我們,許多西方人還是決定用他們熟悉的方法來對抗信息過載:掀起一場“信息環保運動”。在阿姆斯特丹就出現了一種能自動屏蔽WIFI的座椅,而一群挪威大學生則設計出一種叫igoo的小玩意,可以屏蔽家里所有的電磁信號,這真是可愛的西式思維——改變自己前,先試著改變周圍的環境,創造出幾個身邊的瓦爾登湖來。
瓦爾登湖其實很近,搭通勤火車40分鐘到康科德鎮,再走半小時就能抵達。去的那天陰云低回,我盯著岸邊倒伏的白松,想著1845年3月末梭羅砍樹建小屋的那天,“那是愉快的春日,人們感到難過的冬天正跟凍土一樣地消融,而蟄居的生命開始舒伸了。”梭羅小屋僅剩遺跡,一群紫衣姑娘在林間練習健美操,暴雨忽然落了下來,坡地水溝縱橫,姑娘們四散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