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日,南京大學-霍普金斯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任東來教授告別他深愛的家庭和學術,去往彼岸,享年52歲。作為中國第一位美國史方向的博士,在近三十年的學術生涯中,他在中美關系史、美國對外關系史等多個研究領域里都有著他人難以超越的代表性成果。
任老師早年受的嚴格學術訓練為他后來的學術生涯奠定了扎實的基礎。被他尊稱為四大精神導師的丁則民、楊生茂、李慎之和資中筠教授,都是國內美國史研究的元老級人物。任老師一直保留著學界名流、舊日同學、朋友和陌生學人的來信,他的導師楊生茂先生寫給他的成打的信函,雋秀的小楷,讓我們感受到了在沒有電子郵件的年代里大師對學生的關切之情。
學術上“深入”的訓練,為恩師將深奧的學問“淺出”地呈現出來,奠定扎實的基本功。《美國憲政歷程》以影響美國歷史的25個司法大案為線索,重現在歷史進程中司法如何將開國元勛在美國憲法中確立的自由概念充實以新的定義,以適應變化的社會需要。這些最高法院的案例判決大都很長,很多法學院學生都覺得太枯燥了,但是任老師硬是將這些長而艱澀的內容,變成了一個個生動的故事,再輔以他美國歷史方面的長項,寫出來的案例有血有肉,一位歷史學教授的著作被很多大學的法學院列為指定閱讀書目,可謂一種不可思議的成功。
2003-2006年我在南京大學求學,有幸成為任老師的學生。恩師性情爽朗,喜歡開門見山,但在某些問題上,他選擇讓我們自己去思考。剛入學時,恩師指定我們去看兩本書:王亞南的《中國官僚政治研究》和陳旭麓的《中國近代社會的新陳代謝》,盡管這兩本書可謂透視中國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的經典之作,可我們是世界史專業,細讀這兩本書意義何在?恩師從未解釋,大概也沒人問過。當學習深入時,才知道恩師是想讓我們明白:學習世界史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仍然是中國。后來和同門交流,才曉得大家都經歷這一“聲東擊西”閱讀書單,這是傳統曲目。

2011年底在貴州的“太平洋戰爭與中美關系”會議上,會務請了一名翻譯,翻譯對這一領域不熟悉,中場翻譯出現困難,恩師馬上打開面前的話筒,接著翻譯下去,和美國來的陳兼教授,接力把翻譯完成,為那位翻譯救了場。
學生找工作需要幫助時,他非常樂意。2006年我應聘江蘇一家出版社,初試通過后,對方要求編輯一本書稿樣本。我想到任老師女兒在父母赴美訪學時跟隨前往,寫了一系列讀書生活見聞,可以編成很好的一本書,于是電話任老師。恩師非常高興,但存儲盤壞了,數據導不出來,他隨后去找數碼公司,高價導出數據,電郵給我。
分享是恩師治學的一大樂趣。恩師會不定期把自己的文章群發到學生電子郵箱,請大家提意見。每有新書出版,都會送給我們人手一本,畢業后還會收到他快遞來的新書。
任老師一家是學生們艷羨的榜樣:任老師風度翩翩,學問好,有影響力。師母吳耘教授是南京大學的英語老師,修養極好,一口純正美式口語,法語也非常好。女兒漂亮可愛,非常出色。
任老師與師母都畢業于南開大學,先后來到南京大學執教。在恩師言談中,看得出他們感情的深厚。任老師第一次接見我們新生是在辦公室,辦公桌對面的書架上,放著師母照片;左手邊書架上放著女兒的剪貼板。提到師母、女兒,發自內心的喜悅溢于言表。有一年任老師帶弟子去中山陵水榭踏秋,師母為大家準備了運動器材、撲克、驅蚊水和防水坐墊。在打開一個個裝滿材料的便當盒時,任老師說,吳老師為準備這些花了很長時間。
2005年,任老師告知大家他申請到了下一學年的富布萊特學者計劃,本來吳老師也可以前往,但為了家庭,她放棄了。下次課前,任老師非常喜悅地告訴大家,吳老師正好也申請到了大外部的訪問學者計劃,可以同行。
來自家庭的愛支撐著恩師在與病魔抗爭的10個月里,保持著樂觀心態。任老師在北京治療期間,師母把課調到上半周,周三上午上完課乘高鐵趕往北京。師母說,任老師每周三在病房焦急等待,每次推門進去,任老師都會緊緊抱住風塵仆仆的愛妻,溫柔地喊“Darling”。她說看到任老師治療承受的痛苦就心疼。說到此,情不自禁流淚。師母摔傷后,他們的女兒提前結束在美國格林奈爾學院的學業回國侍奉爸爸,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勇敢承擔起到處奔波為爸爸取藥請醫生的重擔。
這些愛,讓恩師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盡管有種種不舍,但不會感到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