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山公園深處,樹木掩映下,林森(前中華民國政府主席)題寫的“佛山精武體育會”7個金色大字精神醒目,退后一步再看,整座會館面目模糊慘淡,梁上懸著的4盞燈籠落了厚厚的塵,原本精致的小格玻璃窗,破損的地方糊著木板,8根朱紅立柱,3扇黑漆大門,歷經80年風吹日曬,斑駁不堪。
早在3年前,由于擔心不知何時會整片下滑的屋脊瓦面砸傷人,會館已閉門謝客。有會員提著刀棍前來以武會友,也至多在館前有限的空地里比劃兩下,末了掏出手機留下它倦怠的病容,悻悻而歸。
現任佛山市武術協會會長的薛綿本7年前在精武會做會長,那時,各路功夫拳種在此集結,會員人數超過三千,現如今,不僅會員規模萎縮到十分之一,包括蔡李佛拳在內的不少佛山原生態拳種選擇轉投武術協會,或干脆自立門戶。
半個月前,一場名為“證詠春之根,斥武林之恥”的發布會,臺上坐著世界詠春聯會主席葉準、副主席冼國林(《葉問》系列電影推手)、精武會副會長代表,帶領十fsSuje0+72UJnBp3M1QV0+6dWHxvtR0VAaCR66c7dQg=幾個弟子前來“踢館”的則是現任精武會會長梁旭輝,精武會內的分歧經發布會一鬧,浮出水面。
一位當時站在攝像機后面的副會長事后斬釘截鐵地告訴記者,“1986年復會以來,精武會第一次經歷如此事關生死存亡的時刻。”
故事起于一段少林寺方丈釋永信的公開講話,其中,釋永信開門見山肯定了“詠春拳源于少林寺”,稱“澳洲張卓慶先生有心召集世界詠春拳的弟子歸宗少林,在少林寺立回歸紀念碑”,并“代表少林弟子表示歡迎和支持”。
張卓慶現居澳大利亞,是葉問的弟子,也是他引薦李小龍拜葉問為師。梁旭輝既是精武體育會的會長,也是張卓慶的弟子,在他的描述中,師父為詠春在世界的推廣殫精竭慮40年,得到少林寺的尊重。
年近古稀的張卓慶常組織國外的功夫愛好者從北京出發,一路向南游歷,少林寺是必經的一站,而梁旭輝多有陪同,自此雙方開始往來。
梁旭輝個子不高,發際線靠后,有一雙牛眼,體態微微發福,嗓音明亮,初入精武會時是粵劇團的小生,提起自己在《寶蓮燈》里沉香的俊美扮相一臉自得。2010年拜張卓慶為師后,短短一年內他連出3本書,分別是《學拳就學詠春拳》、《30天輕松學會詠春拳》、《葉問詠春拳基礎入門》。封面是無一例外的“問路手”姿勢,其中一本還赫然印有“200年來,詠春史上最好的著作”。
“媒體都說我踢館,我不過是去了解情況。”梁旭輝對自己作為發布會的承辦者——精武會的法人代表,卻未收到參會通知感到“愕然”和“費解”。
在他向媒體提供的材料中,早在發布會前的8月2日,張卓慶就飛赴香港與葉準見面,邀請后者簽支持信并參與將于11月9日舉辦的少林祈福活動。
8月7日,梁旭輝與葉準在佛山見面,在仔細看過支持信內容后,葉準在上面加蓋了私章,兩人合影留念。
8月23日,梁旭輝做東,招待冼國林同一眾精武會副會長,再次提及與少林合作推廣詠春之事,在他本人看來,當晚賓主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這場飯局在冼國林與精武會副會長梁士秋的口中則是另一番景象,因為嗅出了“詠春要回歸少林”的味道,冼國林表示要進一步征求師傅葉準的意見。
“原來他(梁旭輝)只說和少林寺共同發展,沒提立碑回歸,葉老先生才答應的。”冼國林之后開始在網上搜集梁旭輝的“罪證”,包括碑上刻的正統詠春傳承圖中,葉問之下只有張卓慶、李小龍和其他弟子,不見葉問的兩個兒子葉準和葉正的名字。張卓慶的個人網站顯示,有意在碑上留名的,個人繳納1000美金,團體繳納2000美金。尤其是后一個發現,成為了葉準、冼國林代表的世界詠春聯會斥責張卓慶師徒斂財的證據。
梁旭輝認為自己受到了誹謗,向派出所報案,盡管誹謗這類自訴案件并不屬于派出所的管轄范圍。
“我是受少林寺邀請的,碑上刻的什么我也很想知道,報案是迫不得已,我要自證清白。”
在冼國林看來,梁旭輝比誰都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曾給后者發去葉準寫給釋永信的信,信中指出張卓慶師傅無法代表葉問詠春,更遑論正統,“由于張卓慶師徒的行為與世界詠春聯會‘不分你我他,詠春是一家’的精神相悖,已于9月1日罷免兩人職務。”
冼國林稱,罷免是聯會除了梁旭輝外7個執行委員的一致決定。
梁旭輝的反駁是,自己的聯會副主席身份在2011年9月就屆滿了。
盡管如此,在2012年出的兩本書中,他的名字后面仍然跟著這個頭銜。
發布會前一周,梁旭輝不斷收到“師兄要三思”、“回頭是岸”等內容的信息,甚至發布會前一天晚上,還有副會長提醒他當天最好不要出現,否則損人不利己,“我勸了5分鐘,他不聽,我自此開始討厭這個人。”
于是,踢館的一幕發生了。


踢館之后,雙方并沒有坐下來對話,而是不斷隔空放話。冼國林一方認定張卓慶除了曾跟隨葉問之外,對詠春無甚貢獻,還調出壯年張卓慶曾被葉問徒孫擊倒在地20秒爬不起來的視頻,動搖對手的江湖地位。
梁旭輝也不示弱,他把攻擊目標指向葉準,向媒體透露葉準四十多歲才接觸詠春,且功夫并非父親親授。或許是迫于同輩壓力,不久又否認曾口出此言。葉準則決定簽發律師信狀告梁旭輝誹謗。
在發布會現場,冼國林提供的材料中有他新近投資20億的西樵影視基地的介紹,被梁旭輝抓住把柄抨擊前者借機自我宣傳。
“哪個老板會把這么大的投資項目和一樁丑聞聯系在一起?我身為兩個上市公司的主席,跟梁旭輝斗,算抬舉他了。”冼國林反駁。
自電影《葉問》刮起詠春熱后,同宗同源的詠春拳內部的嫌隙便產生了。2010年,一部《葉問前傳》為了突出主角葉問的高大形象,將葉問的兩位師兄,與他合稱“詠春三雄”的阮奇山和姚才貶為小混混,且二人在與日本兵的搏斗中很快敗下陣來,多虧葉問及時趕到搭救。電影一出,阮和姚的后人大光其火。據當時的調解人梁旭輝稱,場面火藥味十足,出品人冼國林頭頂罵聲,當著媒體3次獻茶賠罪。
冼國林憶起道歉事件,自認為“初衷是好的,為了推廣詠春文化,只是沒想到結果惹怒了其他支系”,話鋒一轉,“不像梁旭輝這次,一開始的目的就是統一全球的詠春市場。”
副會長梁士秋把梁旭輝的行為定義為“把詠春賣給少林”,“這就好比你原本姓張,突然有一天你老爸跟你說要改姓王了。”
梁士秋的師弟是梁旭輝進入精武會的引路人,他記得自己當時告訴梁旭輝一句話,“得詠春者得佛山”,如今感到后悔。
精武會監事長鄧偉杰人稱“杰仔”,40出頭的他“伺候”過四屆會長,見識過太多江湖恩怨。他介紹說,為了最大限度團結精武會內部,一般選不會功夫的當會長,免得厚此薄彼,招致內訌。在他看來,梁旭輝初上任就把詠春拳的各武館改為會長直管,并四處尋覓葉準那個級別的師父,就是預料到詠春會借著電影的東風在商業上大獲成功。
“我的師父曾經告訴我,功夫學得深不深,就看一點,是人改變功夫,還是被功夫改變,梁旭輝就是被詠春改變了。”
互潑使調解成為奢望。據悉,佛山市體育局已分別接觸雙方,但無意深度介入。參與調解的體育局副調研員劉功平表示,不贊成詠春起源的學術爭鳴服務于個人目的,建議暫緩立碑事宜。
在武術協會會長薛綿本的辦公桌上,立著一塊锃亮的牌子,寫著佛山詠春被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榮耀。坊間傳說,經這么一鬧,申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之路受阻了。
薛綿本對精武會的式微并不意外,在他看來,這與梁旭輝好自我標榜有關,“北有霍元甲,南有梁少帥,除了他以外,誰敢這么說?”
59歲的張保系詠春傳人麥耀明在南風古灶經營武館,每天傍晚5點到9點,都準時出現在那里指導中外弟子,他對無論電影還是派系爭斗不以為然,認為無非4個字,“商業炒作”。
“我之所以離開精武會,就是覺得那幫人搞得太復雜,不是真正要發展詠春,而是炒負面新聞。佛山現在幾百家武館,你去走走看看,師傅在家的多,名片上印的頭銜都很大,動輒博士、教授,鄉下地方搞個博士有什么用?要去哈佛劍橋嘛。”
在電影《葉問前傳》中,梁旭輝客串過一個角色,他扮演的精武會會長被樊少皇扮演的副會長殺了。現實中他告訴熟悉的記者,“自己這次也要被副會長干掉了”。
根據精武會的內部章程,正副會長、正副理事長和秘書長任期4年。最長任期不超過兩屆。立碑風波既出,包括梁士秋在內的至少4名副會長迅速與會長梁旭輝劃清界限,公開表示詠春回歸少林是會長的個人行為,與精武會無關。
與此同時,罷免程序悄悄展開。
盡管從精武會的業務主管單位佛山市體育局處獲得的信息是,梁旭輝是通過正常程序連任的合法會長,但據監事長鄧偉杰透露,2010年換屆時由于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競選會長,而梁旭輝以“修繕會館在即,不便換人接管”為由拖延了會員代表大會選舉的時間,到后來就自動連任了。
半個月來,以梁士秋為代表的幾個副會長不斷催促梁旭輝召開理事會,議程只有一項——商討罷免事宜。
10月18日晚,副會長們收到會長的短信通知,稱由于一名成員在外地出差,原本于次日周六召開的會議自動順延一天到周日。
周日一早,精武會會館辦公室管理員蘇老伯發現抽屜被人從底下捅破掏了個空,精武會會章、會員名冊、繳費記錄統統不翼而飛。
除了活動道具,這間平時只有一把插銷把門的辦公室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
梁旭輝第一時間報警并通知了相熟的媒體,他拿著手機在會館前面來回踱步,幾個副會長則面色凝重,各懷心事。
會議延遲了20分鐘進行,持續了一個半小時,記者被拒絕旁聽,會后,收到4位副會長聯署的信息:“精武會章程第四章十六條,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經各會長同意在近期提前進行二十七屆換屆選舉。今日偏偏在開會前一晚被偷,敏感時刻不見了敏感東西,不知何人何目的所為。”
梁旭輝拒絕了他叫來的記者的采訪,對于失竊,他只說了一句,“這不是一起孤立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