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4年,建筑行業從業者王永濤辭去工作,去了中國25個省、60多個地區,打了230多場官司,各種車票摞起來約有22厘米厚。
而這一切,王永濤只是為了在7篇文章后署上自己的名字。
2008年年底一天,王永濤上網時偶然發現自己的文章《怎樣成為一名優秀的裝飾設計師》被一家知名網站轉載,卻沒有署名。
《怎樣》寫于2006年1月,全文1700多字,發表在他個人博客上。
按照王永濤的說法,《怎樣》是根據自己的工作經驗寫出的“設計理論論文”。當時,王永濤是北京一家中型建筑裝飾公司的總經理助理,從事建筑行業近10年。
他繼續搜索,發現包括“兩篇教育論文、一篇設計理論論文、4篇施工管理論文”在內,自己有7篇文章被各類網站轉載,均未署名。
“這是侵權。”王永濤有些不悅。
那幾天,王永濤先后給三十幾家侵權單位和個人打電話或者發信息,告訴他們轉載了自己的文章,只希望補上署名。一番溝通后,只有5家單位補上了他的名字,還有兩家企業刪除了相關網頁。
他得到更多回應是“狡辯”和疑惑:“你有名氣嗎?你也不是作家!轉載你的文章,是幫你出名。”
廣州一家文化傳播公司的網站負責人對王永濤表示:不署名,不侵權,你懂不懂法,好好去讀《著作權法》吧,好好去看看避風港原則。
這結果,令王永濤無法容忍。
王永濤去律師事務所咨詢,律師給他詳細解釋了何為“避風港原則”:
“避風港”原則是指在發生著作權侵權案件時,當ISP(網絡服務提供商)只提供空間服務,并不制作網頁內容,如果ISP被告知侵權,則有刪除的義務,否則就被視為侵權。如果侵權內容既不在ISP的服務器上存儲,又沒有被告知哪些內容應該刪除,則ISP不承擔侵權責任。
中國對于“避風港原則”的吸收和立法,主要體現在《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的相關條款中。2006年7月1日實行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針對著作權規定了“避風港”原則,但還是無法適應新技術的發展,甚至被稱為網絡運營商的“尚方寶劍”。
“你被侵權了,”律師明確告訴他,也同時提醒現在這樣的事情太多,不管是著名作家還是普通人都會遇到,“你要維權,就先到公證處公證保全侵權證據后,再實施維權,侵權單位就不能逃避法律責任了。”
“賠的錢會很少。”律師提醒他。
可王永濤決定去打官司,他的想法簡單直接:我寫的文章,請署上我的名字。
2009年3月,他辭掉工作,開始了自己的維權之旅。一年后,經人提醒,他有了著作調研的考慮。
2010年3月,王永濤將單純的維權改為維權調研,維權調研共計兩項,即網絡著作權的司法保護和網絡著作權的社會保護。
“我的作品傳播出去以后,沒有我的姓名,怎會為我揚名?如果都不署名轉載文字作品的話,國家的文化市場整個是混亂的。”他說。
從2009年3月到現在,為了維權調研,王永濤與近百個地方高級、中級和基層人民法院打過交道。說起遇到的法官和審判過程,王永濤說:“我的憤怒沒有多少,不理解確實有。”
曾有廣東省某中級法院的法官對王永濤說:車費可能是你來旅游的,不支持。王永濤問他:那你還支持什么。法官不說話了。此案最終和解,對方向王永濤賠禮道歉。
還有一次,王永濤去山西太原中院立案,第一次因故沒有交成立案費,他想轉賬過去,可對方明確表示不能轉賬,只接受現金。他只好再去一次太原,只為交上立案費。“這種執法太不人性化了。”
2012年4月,王永濤飛到海南,和天涯網打官司。
第一次開庭是在海口中院。被告說收到傳票時,就已刪除了王永濤《怎樣》一文。法院認可這個說法,讓王永濤當場確認。王永濤說沒法確認,因為開庭之前自己并沒有上網,庭審現場也無法上網。
最后,王永濤還是當場確認了天涯網已經刪帖,“出于道德良知的認識,覺得他們不可能撒謊。”
據此,法院做出了一審判決:此案適用“避風港”原則,天涯不擔責任,駁回原訴。
可后來,王永濤才發現天涯根本沒有刪帖。“我簡直不敢相信。”王永濤再去海南。
二審開庭調解,王永濤算了一筆賬:為了這個案子,三趟海南之行,現金支出和誤工費都算上,自己花了12000多元。因此,他提出被告賠償自己7000元,剩下的五千多元自己承擔。

二審時,被告解釋說可能是遭到黑客攻擊,已刪除了文章,并出示了公證書。可王永濤發現,公證書上的刪除時間為“7月20日”,而不是一審時對方所說的“3月9日”。
對方認可了二審時文章尚存在的事實,要求和解:個人賠償2000元,單位不賠。王永濤不接受。
王永濤回憶說,后來,主審法官告訴他:我調(解)4000元,你要是不同意的話,我可以判你勝訴,也可以判你敗訴。
王永濤再次拒絕了。果然,二審結果是他敗訴了。現在,王永濤已經向最高院提起申請此案再審。
“如果第一次刪除了,怎么還會有第二次刪除,明眼人一看便知。我用自己學到的知識跟他們做反抗,維護司法的公正是每個法律工作者必備的一點。如果法院違法,大家都不去追究的話,一個是著作權無法保障,二是這個社會無法把糾紛解決。”他說。
實際上,早在2010年的一次與定鼎網的官司,已讓王永濤收獲了“做反抗”的信心。
當時,負責審理此案的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了如下判決(2010昆知民初字第132號):
“《怎樣》文在上傳時沒有署名,被告應意識到在上傳的作品中可能存在作品的著作權糾紛問題,其應當能夠盡到審查義務,但卻怠于行使該義務,客觀上放任侵權行為的發生,主觀上存在過錯。同時,定鼎網在轉載《怎》文時,網站上存有較多廣告,被告可以從投放的廣告中獲得收益,故從上傳的作品中,被告能夠獲得經濟利益。被告的行為不具備《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二十二條規定的可不承擔賠償責任的條件,故被告應當承擔賠償損失的民事責任。”
王永濤的目標是,“希望寫上自己的名字”,所有人轉載文字作品都要寫上名字,這反映了更多普通人著作權方面的需求。他認為這是學術論文,合理轉載可以不要求稿費,但是一定要署名。
截止到2012年11月,王永濤先后在北京、山東、山西、河南、江蘇、上海等全國11個省、市,取得不通知網絡服務提供者(問答、論壇和文檔三種類型)勝訴案21個,均為侵害署名權的案件。
近四年的維權經歷,王永濤目睹了一些怪現象。
2010年,王永濤到山東臨沂打官司,被告是當地一家木材公司。連差旅費在內,他提出賠償1200元。
開庭后一小時,被告還沒到,王永濤先陳述了自己的訴求。又過了半小時,被告才姍姍來遲。最后,法院判決被告賠償王永濤5000元。
這次山東省臨沂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臨民三初字第21號民事判決,是王永濤在全國維權調研所到過的地方人民法院中,惟一取得完全勝利的判決案例。
“不是判得越高越高興,而是必須依法判決,這是最基本的一點。”不過,他也承認被告遲到的行為,多少讓法官感到不悅。
王永濤去杭州打侵權官司,勝訴后惟一沒得到法院支持的是誤工費。“現在的規定是被告有,而原告沒有,這是法律的漏洞。”
王永濤認為自己提出的賠償數額都是“有法可依、有理可據”。他舉例說,比如經歷3天的官司,基本上是一晚上的住宿,住的地方會刻意控制價位,只要“安靜、干凈”就可以,在杭州和長沙的案例,住宿費每天按60元算,再加上3天的伙食費、生活費共計200元。
“現在一天四十多塊錢,能吃什么呢?”他委屈地說。
他維權官司里的經濟損失即稿酬,是按照1999年開始實行的《出版文字作品報酬規定》執行,最高標準是千字100元。
后來,王永濤在北京10個法院的官司,調解或者判決按照千字100元算的只有朝陽法院,其他法院60、50、30甚至20的都有。賠償之低,出乎王永濤的意料。
“就這個環境,正兒八經寫作的人,怎么活?”他用一貫平和的語調自問自答,手指卻把桌子敲出了聲,“沒法活。”
到現在為止,王永濤沒有起訴成功的共有19個案例。一些是個人侵權,沒有侵權者的身份證明無法立案。再就是去工商局查,發現有些侵權單位是空的,根本不存在。
在王永濤看來,這讓他明確了什么可以立案,什么不可以立案。“如果要維權,確實得不償失,但是如果為調研,必須走這一步。”
4年調研下來,王永濤獨立完成了《網絡著作權司法保護和建設》、《網絡著作權社會保護和教育》和《著作維權實用手冊》3本報告,共計三十多萬字。根據調研結果,他先后給國家版權局提交稿酬提高標準的建議,給最高院提交信息網絡傳播權立法的修改建議。
“3本調研報告完成,白發出來了,”他捋了一下略顯稀疏的頭頂,嘆息了一下,隨即提高了聲調,“調研不是為我個人,是為所有寫字的人,是為所有有所創造的人。”
2011年12月的一天,王永濤帶著調研成果,去拜訪中國法學會知識產權法研究會副會長蔣志培。
以不速之客身份登門,王永濤并無信心能見到蔣志培,“蔣老師是這方面權威,想見他的人太多。”
蔣志培曾歷任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庭副庭長、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三庭(知識產權審判庭)庭長,參加了知識產權法、民訴法等民商事法律的立法工作以及民商事許多司法解釋的起草工作。
出乎意料,蔣志培答應見他。
在聽完王永濤對自己維權調研的介紹后,蔣志培的第一反應是“(調研)沒有太大必要”。
略感失望的王永濤理解蔣志培的第一反應:一是現在著作權的問題泛濫了,二是基本上被侵權者得不到完全公正的待遇。
可蔣志培看了調研報告后,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特別是王永濤在訴訟維權過程中需要注意的一些細節,和無德侵權單位庭審較量的一些實用方法,聽起來讓人耳目一新。這些普通群眾對知識產權訴訟的自然體驗,社會、司法機關、立法者、律師等等都可以從中獲取和理解點什么。”
蔣志培的肯定讓王永濤很受鼓舞。近四年維權之旅,王永濤承認能夠理解自己的人很少,“大多數人不理解,不理解其中的價值和意義。可真正理解我的人,知道這是我喜歡做的事,這是我的思想。”
近四年時間,他獨自一人,先后去了25個省、市、自治區六十多個地區,行程超過五十萬里。
“路途之辛苦,孤獨情緒之襲身,別人無從知曉。”王永濤說,維權調研的過程中,為了趕時間,不能正常用餐的情況時有發生。
他以徐霞客自比:“我要超越古人,才能成為一個有思想的人。”
提起“徐霞客”這個名字,王永濤難得地流露出些許柔情:“我深深體會到古人為了某一項發明創作,而忍受饑餐渴飲、曉行夜宿的艱辛和苦難。”
最近,王永濤算了一筆賬:截止到今年6月,近四年調研總投入45.2萬元,收回30.1萬元,中間差了15.1萬元。
對于37歲的他來說,這15萬多元是一筆不小的錢。他的老家在河北農村,畢業后和弟弟一起為家里還了好多年債,再加上4年沒有工作,他的生活壓力不小。
“人是錢的主人,不過現在社會很多人讓錢做了自己的主人,”他現在租房住,“在北京買不起房子,老了可以進山去教書。”
王永濤處過一個女朋友,對方是記者,兩個人談了3年多,可是見面次數很少,基本上都是電話聯系。后來,兩個人就慢慢斷了。
王永濤說:“我理解她的選擇,哪家的父母會讓自己的女兒找一個沒有正當工作的男人,總不能說是做調研的吧。”
“必須要剎車了。”他意識到調研已經影響到了自己的正常生活。
他希望對方支持他的調研,“不理解可以,可不能反對,這是最低的條件。”
今年3月,王永濤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軌道”。他進入一個建筑集團分公司任副總經理,老板是他的朋友。
現在,他每個月仍然要為調研結尾的事情請假五六天,“工資照扣”。
“這種有理想的人,總得有人支持一下。”他的朋友一再強調,招王永濤到單位,并不僅僅因為朋友關系,“他有能力,一直干的話肯定發展得很好。”
近來,中國首檔網絡公益節目“雨晨公益堂”正在聯系王永濤,協商為他拍一個40分鐘的公益短片。在一個公益活動上,王永濤認識了央視網主持人雨晨。不過,王永濤覺得時間有些短,“40分鐘時間,只能把著作權保護的理論知識大致說明白。”
正因為如此,王永濤正在考慮和北廣傳媒的《善聚公益》節目合作,利用周末時間,在全國8個城市舉辦8場著作權保護公益講座,計算總共花費要3萬塊。
他甚至已想好了如何節省開支:有的打算一天兩場,比如武漢上午一場,坐高鐵下午到長沙再一場,晚上坐飛機回北京。
王永濤毫不諱言自己要成名,“我要成名,是靠作為成名,我的調研是公益行為,是自然產生的,為的是國家文化事業健康發展,不是為個人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