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年前,他所認同的一位樂評人這樣評價他:“他是成名最奇特,成名時間最長的歌手;他的音樂從未時尚過,但也從未過時過;他遠離歌壇的熱鬧生活卻一直被大眾和歌壇所尊重;他一直無欲無求卻又獲得別人難以得到的眾多機會;他一直以學校和教師為榮,但他的歌曲卻獲得中國最大眾化的認同。”
總之,他的身上“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統一性”。一切看似不可能和對立,都被他成功地融為一體。
今年3月,等待數月之后,我終于與他見面。
北京光華路一餐廳,劉歡扎著馬尾,一襲皮衣,緩緩踱入。煙斗時而在手中摩挲,時而叼在嘴里。聲音不高不低,平穩里是有分寸的回絕。身邊的人插話:他真的沒有故事可說,他的人生就在音樂里……
1970年代末,中國還無流行樂壇一說。鄧麗君為代表的一批“靡靡之音”從沿海城市傳入,人們拿著板磚錄音機,相互轉錄,才漸漸意識到,過去在“超英趕美”、“大干快上”和階級斗爭的口號中,他們的身心已被政治填滿,與真正的藝術絕緣。人們太需要精神上的撫慰。
盡管中國樂壇的原創作品還不豐富,《軍港之夜》 這類抒情歌曲內容還飽受質疑,80年代初,還是所有音樂人視音樂為事業的年代。1984年,央視在 《九州方圓》 節目中推播流行歌曲,正式明確流行音樂的地位合法化。1986年,紀念世界和平年,在北京工體,百名歌手濟濟一堂,以“讓世界充滿愛”為名開辦音樂會,標志了中國流行音樂原創的集體爆發。也是那一天,崔健首唱 《一無所有》,這首歌成為中國搖滾樂的開山之作。
“每一階段的流行音樂,與人們的生理需求與心理需求有莫大關系。”中國歌曲排行榜創始人之一、現中國音樂家協會流行音樂學會副主席張樹榮指出。《一無所有》 后,徐沛東、蘇越等音樂人將西北民謠與西方搖滾結合,產生了 《黃土高坡》 等一批“西北風”作品:大跨度的音域,聲嘶力竭的表達,豪邁的風格,恰與當時中國人宣泄的內心渴望呼應。這一時期,劉歡與他演唱的《心中的太陽》風靡全國。
《心中的太陽》 作曲者李黎夫與劉歡第一次相逢是在北京國際聲像藝術公司。那里被音樂人稱為“大木倉”——1985年,擔任過國內首家盒帶廠廠長的劉偉仁,在西單大木倉31號—— 一所翻建的四合院里創辦這家音樂制作與盒帶發行公司。一批詞曲作家、音樂編輯、錄音制作人才聚集一堂。
“大廳里,他彈奏鋼琴,唱起一首英文歌曲。我一聽便知,他受歐美音樂影響較深。盡管有些稚嫩,但比起錄音棚里空有嗓子不識譜的歌手,究其音色、音準、表現力,他都是這個——”李黎夫豎起大拇指。
作曲家雷蕾在完成《便衣警察》的主題歌《少年壯志不言愁》 后,也一直難忘劉歡在1985年北京高校英語歌唱比賽里的演唱,“我一定要找這個人錄音。”她打電話給該劇副導演趙寶剛,問能不能找到劉歡。半個月后,趙寶剛打來電話,人已聯系上。
那天,在國關宿舍筒子樓,劉歡15平米的蝸居里,他正感冒,仍拿起吉他為他們試唱——“他們把歌交給我,我一看就說,這調太低了,低了有4度,你得改了,重新配器。”
1988年年初,北京每周一、三、五晚播 《便衣警察》,二、四、六晚放 《雪城》。 《少年壯志不言愁》 和 《心中的太陽》 兩首歌傳遍大街小巷。
“當機會來臨時,你能伸出手去抓住,這只手就是你那時具備的能力。” 劉歡絕對是有備而來。
1990年,北京亞運會。劉歡與韋唯共同演唱作曲家徐沛東的 《亞洲雄風》,至今被稱為“不是會歌的會歌”。據說,當初在錄音棚,他并不看好這首歌。人聲俱疲時,徐沛東知其好酒,特意買了啤酒,“劉歡幾乎喝一口,唱一句。整首歌唱下來,熱血沸騰。”
“直到演唱 《亞洲雄風》 時,我都沒拿自己當歌星。我好像從來就不太負責任,覺著我是業余的,干得好是我好,干得不好沒人說。從剛唱歌到1988年,我都以為唱歌沒什么了不起,我一唱就行。但一聽美國人的歌,認為寫出這樣的歌那叫牛皮。”劉歡向樂評人金兆鈞坦言。
早期,他想過玩搖滾。他的好友、著名音樂人撈仔不認同,“他證明他有能力玩可以。但他骨子里是一個溫厚的人,更像名學者。要他長期吶喊與憤怒,估計他自己都受不了。”他與金兆鈞都認為,那時劉歡創作的 《磨刀老頭》 很一般。
1990年,劉歡憑借 《丁香雨》 《黑船》 等作品,獲得《中國青年報》主辦的“全國十大青年作曲家”創作和演唱雙獎。而 《雪城》 的片尾曲、二十多年后被歌手黃綺珊再度唱響的 《離不開你》,也是劉歡在大木倉時創作的。“只可惜那會他還沒名,所以沒有署名。”李黎夫說。
就在“西北風”刮得正緊時,劉歡已預感到“刮得不像話”。1988年3月,“有一場‘西北風’鄉土音樂會,搞得相當大,舞臺裝潢得相當漂亮,樂隊來自東方歌舞團。舞美、燈光、演員等等一切給我的感覺就是已把‘西北風’造到頂了。那次趙季平 (作曲家)也在,我跟他說,趙老師,‘西北風’完了,再也不能造這樣的歌了,街上的帶子一打開,都是2、5調式的。”
“后來全體人馬又到南京去演出。有一個記者采訪我,我就說,該打住了,作曲家得馬上動腦筋,不然就要跌進低谷了。當時我不管底下的觀眾怎么樣,我是已經聽夠了,覺得鬧騰得太厲害了。應該有點物極返本的東西,應該回到恬靜的、特別樸實無華的東西里去。”
讓“西北風”真正退出的,是蘇芮、齊秦等臺灣歌手的來臨。從1989年到1993年,大眾傳媒網絡的商業化基本完成,是大眾文化發展中最重要的變革。這一時期,隨著海外音像制品引進、卡拉OK出現,傳媒走向市場化。音樂人開始在內地歌手身上嘗試起海外歌手的包裝機制。94新生代歌手(北京歌手以陳紅、孫悅、謝東等人為主,嶺南歌手以楊鈺瑩、甘萍、毛寧為代表)的走紅、校園民謠的崛起,暗示了流行音樂的第二代人已基本處于第一線位置。
“但聽眾分層——有一批老歌手依然受歡迎”。金兆鈞寫道。其中就有劉歡。
“前兩年當劉歡開始發起音樂的燒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寫下的一些音樂片段,他用不知是英文還是法文或是中文哼唱著他的一些歌的雛形。那時,我曾對他說,這種音樂遲早會有人聽的。”1993年,金兆鈞寫道。劉歡的回答是,“這種東西要等待機會,因為味道太洋了。”
那一年,導演鄭曉龍、馮小剛拍攝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對選音樂人,他們十分慎重。每見一人,必先聽其作品。最后選定劉歡,他也成為劇組惟一沒去過紐約的人。
8月,片子已快剪出,片頭、片尾、插曲、背景音樂依然全無。為了趕活,劉歡將整套MIDI設備從家中運到劇組所在的友誼賓館。
“我試過ROCK一點的,也試過像FUNKY這種風格的,效果都不好。最后還是發現對本子的理解不對,因為它畢竟不是美國片,而是北京人在紐約,這就決定了最后的選擇是中庸。”



“所謂中庸就是既要有美國味,又要照顧到中國聽眾的欣賞習慣。旋律性要好,配器上不妨多一些變化與個性。例如片尾本來準備完全用管弦樂,把流行因素全部去掉,后來看效果也不見得好,還是保留了電聲。”一個多月里,他寫出《千萬次的問》等7首歌曲、九十多段音樂。
《北京人在紐約》 在央視的播出,沖破了央視對他的3年禁令:1991年華東水災,為了賑災,劉歡與韋唯共同發起首都文藝界大型慈善晚會,這與央視的“風雨同舟,情暖人間”大型賑災文藝義演形成競爭。在央視義演當晚,他沒有接到任何通知,卻在電視上突然看到主持人報幕:下一首歌本該由劉歡演唱,他卻沒到……待他火急趕到現場,唱完最后一首歌下臺后,發現隨身攜帶的包不見了。他對名譽是很看重的,第二天,自然要上央視討個說法。
不久,還在《人民音樂》做編輯的金兆鈞親見廣電總局下發紅頭文件,“上寫劉歡遲到,還大鬧會場,要對他實行封殺。”文件發出后,被迅即收回。據說有關部門認為這樣下文不妥。
1998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請劉歡為國產動畫大片《寶蓮燈》創作和演唱主題歌。他聽了對方提供的一首作品,覺得編曲不錯,“有點兒 《獅子王》 那種動畫大片的意思”。于是套著編曲,重新寫了另一條完全不同的旋律,并填上歌詞。這就是《天地在我心》的由來。
“《寶蓮燈》 演到中途,《天地在我心》 放出了。編曲、作詞,整個架構非常動漫,又通俗易懂。可惜好幾年,我找不到它的伴奏。參加 《中國好聲音》,我做了劉老師的學員后,第一件事不是要他指導我,而是問他能不能借我伴奏。他一口答應。我拿到以后,唱了一夜 《天地在我心》。”去年參加《中國好聲音》并成為劉歡組學員的王乃恩說。
1990年代的劉歡,如金兆鈞總結——“從《北京人在紐約》 到 《胡雪巖》,他進入了創作上的高峰期和演唱上的黃金時期。他的創作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在流行性和藝術性的結合上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在演唱上,他進一步成功地融合了不同聲樂藝術的演唱技巧。”
“在唱歌方面,我沒有太多道理可說,因為連自學都談不上……流行音樂的演唱本身也沒有前車之鑒可以借,完全是自己瞎打。只是盡量找到各種各樣的方式綜合到我認為比較滿意的狀態,這個東西不能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劉歡說。
若干年前,在一次對談里,他說起歌唱之路的最初,“我最先接觸的是古典音樂,喜歡音樂也是從古典音樂開始。因為那時聽到的流行音樂少,聽古典音樂多一點。我在天津讀高中,同班有一個同學打定主意高考考音樂學院,上高二時,學校有一架三角鋼琴,第一次看他在我面前彈肖邦的 《蝴蝶》,我就暈菜了,原來這個東西可以弄成這樣……我自己做流行音樂是1983年以后的事,大二、大三看到那么多同學在學校里彈吉他,我過去瞧瞧,這個東西有什么難弄的,暑假跟人家借了琴,回來之后就成了那堆人里彈得最好的了。后來開始自己寫歌。我對所有人聲的東西都有點興趣,像歌劇演唱的方法雖然沒有學過,但是喜歡聽,甚至包括中國戲曲的一些辦法我都是比較注意的……”
“有一次,在我的租房里,他興之所至,夜半歌聲。我真擔心樓內隔音差,吵到別人休息。第二天,鄰居卻問,昨晚誰在你那兒唱歌?唱得真好聽。”李國威想起。
1985年,他們畢業在即,法國大使館在北京二外舉辦法語歌曲比賽,獲獎者赴法旅行一周。劉歡與李國威共同赴賽,最后劉歡獲獎。
同年年底,首屆高校英語歌曲比賽在北大舉行,他們再次報名。當時,劉歡彈鋼琴,李國威彈電子琴。由于兩臺樂器笨重,很難搬上臺,他倆事先找舞臺監督商量,輪到上臺時,一定要等琴安放好,再揭開帷幕。不料,報幕員提前公布他們上場。倆人手忙腳亂,臺下紛紛起哄。
見此情景,李國威心頭發緊。劉歡低聲叮嚀他,別管他們,你彈你的。他一言不發站在舞臺上,待李國威前奏彈出,他的第一聲唱出,臺下嘩地掌聲響起。唱了3首英文歌曲后,劉歡流利地用英文介紹,這是自己作的曲,“全場high了”。
第二年,中央電視臺制作節目《電影世界》,亟需懂外語的歌手配唱外國電影插曲。這時有人舉薦,有一個英、法語歌賽中獲一等獎的歌手,名叫劉歡。
“大約十五六年前,在中央電視臺錄完一個節目,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忽然,一陣極富磁性、不同凡響的歌聲把我震住了。那是電影 《德黑蘭43年》 插曲,是用法文唱的。我愣在那兒直到聽完,那是聽完一遍就再也忘不了的聲音,是一種讓你期待著在以后的某一天能再次不期而遇的聲音,從那天起我認識了劉歡。”2002年,歌手成方圓撰文寫道。
“他的音域要比一般男聲整整高出5度,可以唱到HIGH C還不止。”金兆鈞寫過,“我還是愿意把他稱為那種大POP歌手。大型的抒情性歌曲,我覺得劉歡是天生地最適合演繹這種東西。”
樂壇的殘酷在于,有人嗓子好,卻沒遇到好作品,有人遇到好作品時,偏偏過時了。“當早期中國音樂人全情釋放能量時,劉歡一下占據了那個高度。要知道,很多歌手要打拼多年,才可能企及那一高度。”金兆鈞指出。
而當歌壇低靡時,他又以一首 《好漢歌》 大快人心。1990年代末,工人下崗成為日益嚴峻的社會問題,他唱紅了《從頭再來》。這首由三寶作曲,融合西洋歌劇、音樂劇和流行歌曲等元素的歌,迄今都被李黎夫贊嘆。
張樹榮與金兆鈞不約而同地提起一點:“多少歌手有準備又悟性不夠,或作品不對路。而作品對不對路,還是理解力的問題。”
1989年,李海鷹為都市民謠 《彎彎的月亮》 作詞作曲。在一些歌手試唱不成功后,他請來劉歡。那會兒的劉歡正在困惑,誰給他歌時都說,這是根據你的風格寫的,“我不好意思問,我的風格是什么?為我寫的歌,動不動就往HIGH C上掄,認為那就該是我的。什么時候,我把自己框起來了?”
按照李的設想,他想用英國歌手菲兒·柯林斯般略帶嘶啞的聲音,唱出廣東在他心中最美的畫面。然而,劉歡在演唱時進行了“二度創作”,即興發揮出一段假聲。正是這一處理,讓這首歌成為他在藝術上的一次突破。
1997年,趙季平為電視劇 《水滸傳》 片尾歌 《好漢歌》 作曲。在廣電總局錄音棚里,劉歡剛錄完一首歌出來,立即又被他請了進去。
初唱 《好漢歌》,趙季平聽出他只使用了通俗唱法。趙提議,既要保持通俗,又要唱出民間傳統藝術感。劉歡思忖一會,再進棚里,就有了今天流傳的版本。以一樂評人的話說,“山東小調的土和侉,血性江湖的狠勁兒癲勁兒,誰會把它與那個著名的大嗓聯系起來呢?”
“現在唱歌的人挺多,音樂感覺好的挺多,好嗓子也挺多,但兩個人唱同一首歌就是不一樣,為什么?就是背后有一層力量在起作用。實際上唱歌拼到一定程度后,都沒什么高下了,技術問題都沒有了,聲音的表現力都挺強,最后拼的就是修養。這個東西還說不清楚,它是多年積淀下來的,當你唱歌的時候,這些東西自然就會流露出來。而且這個東西特別有力量。”當年接受金兆鈞采訪時,劉歡說道。
“藝術家應多寫藝術……”一個多小時中,劉歡都在婉言回絕采訪。
他的反應在張樹榮意料之中,“這是一個對外不斷做減法,心里卻不斷做加法的人。你要找他做什么事,他多是推脫,這事算了吧,那事算了吧。但你跟他談軍事、文學、歷史,音樂更別說,西洋的、民間的,你會發現他兼收并蓄。他在琢磨關于音樂上的事時,往往琢磨得很細。叼著煙斗——這不合適吧?那不合適吧?各種元素在他的內心激蕩疊加。”
“中國歷史我也沒有特別喜歡哪一段,影響我音樂的可能也就是我們這一段吧。我覺得中國歷史在文化上變化不大,你把李清照的詞放到清朝也未嘗不可,屈原和李白的不同,我看除了文字本身的發展也就是后者酒喝得更多。還是當代吧,更有意思,從趙元任的 《教我如何不想她》 到田歌的 《草原之夜》,再到姚謙的 《我愿意》,這之間也就七十多年吧,語境、表達全都不同了。”
只有酒后,他才會敞開心扉,滔滔不絕。他的朋友一直津津樂道的是:那時的他,聊起音樂與遠大理想時,說中文。酒喝到一半,說英文。當他說法文時,已然半醉。等他再蹦出西班牙語時,表示他已喝多,而天也該亮了。
1991年,金兆鈞第一次采訪劉歡——“當天,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六點半……一冰箱的啤酒伴隨了我們的采訪,而這采訪又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以音樂為中心的無主題變奏……啤酒終于喝光,劉歡熱切地提議到校門口的飯館繼續喝并聊著,我只好婉辭加堅辭了。從那以后,我們說來為數并不很多的長談都在啤酒中進行,不同的是,談話的內容更加的無主題,甚至也并不總以音樂為中心。從文學到歷史,從文化到藝術……有一點特殊,在我們的交談中,幾乎沒有段子,沒有圈內的風傳,沒有對業界人物的月旦臧否,也就是很不時尚。在這個角度上,劉歡其實不屬于這個世俗世界。”
他一直與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見面時他說,曾有人根本沒有采訪過他,居然敢在媒體上編得神乎其神。
高曉松對我談起,有一年,有人找他制作廣告,提出請劉歡來拍,“費用酬勞都談好了。”他帶此人到劉歡家,簽完合同后,“那人拿起電話便說,你知道我在誰家不?我在劉歡家。不信?讓他跟你說說。”那一晚上,劉歡“耐著性子謙謙君子般”接了十來個這種電話。第二天,那人就此消失。

“還有一回,劉歡說起,哪天跟你們一塊泡吧——他不隨便出頭露面。我說行啊,第一次帶他上位于和平里的一間隱秘酒吧。第二次,我們膽大了,跑去三里屯。可不得了,凡是看見他的人,個個狼奔豕突,恨不得圍住那個酒吧。有客人上來說,歡哥,過來喝一杯。他只好含蓄拒絕。最后那人急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唱歌的么……”
成方圓說,劉歡是性情中人,“記得一次,我們在阿根廷演出后,所有演員到當地的一個探戈酒吧看表演,一位演奏CHARANGO (聽上去像‘踩爛狗’,一種類似吉他的彈撥樂器) 的樂手的表演吸引了我們,他緊閉雙眼,長發披肩,如入無人之境,渾身每一細胞,每一縷長發都散發著音樂的魅力,把一首我們耳熟能詳的 《山鷹》 演奏得如泣如訴,蕩氣回腸……這時,我發現我和劉歡的眼睛里都含滿了淚水。后來,在他的行李中就多出一把‘踩爛狗’,沒事拿出來彈彈。”
新世紀以來,互聯網的普及,對流行樂壇構成前所未有的沖擊。2004年以后,全民盛宴——選秀節目的出現,也改變了樂壇的生態。
“在中國流行樂壇起關鍵作用的,一是傳媒,二是唱片公司。過去,二者聯合起來,以各地電臺排行榜與央視各大晚會為主,歌手拿出作品到上面播放,火了,得到受眾認可,唱片公司就不遺余力地打造這名歌手并制作唱片專輯——從約作品到對其的分析策劃,量身定做。人紅了之后,再給一作品,他還能唱火。每一行業有其自身發展規律。可現在,我們看到的基本都是造星,卻沒有代表作,這不能說不是目前業界的一個缺憾。”張樹榮說道。
2012年夏天,從不熱心選秀節目的劉歡,受制作方幾度盛邀,出任“中國好聲音”導師。他說,“節目有兩點讓我心動,一是盲選,僅憑聲音選擇隊員;第二,這是原版,我尊重知識產權。”
這一節目是他和年輕音樂人相互學習和交流的平臺,也是重溫往日音樂情懷的時空機器。“他非常鼓勵我能唱出與他不一樣之處,他說你要唱出自己心里的音樂。”去年參加中國好聲音并成為劉歡組學員的王乃恩說。
劉歡很較真,把這場活動當事業做,但制作方更像把它當秀去做。身邊的朋友透露,當要他在不同風格的學員王乃恩與權振東之中做出選擇時,他百般糾結。
“我真想對他說,你選權振東得了,沒必要把自己整得這樣難受。”王乃恩回憶。那場比賽后,他和劉歡緊緊擁抱。他安慰著老師,別哭別哭,我挺好的。
“長年教學生西方音樂史,你不嫌煩嗎?”金兆鈞曾問喜歡與學生相處的劉歡。
“不會。”在他眼中,臺下的學生永遠在變,卻永遠年輕。交流時,他們帶給他的感覺也永遠不一樣。
“咱們的唱片業體制太糟糕,還能讓我這么老的一直在舞臺上,壓著年輕人。”劉歡曾說。“隱含的意思是說唱片業不成熟,歌手要出來很難。”
10年前,妻子覺得劉歡閑云野鶴時間過長,時不時鞭策他寫歌出唱片。有一次,他對她說,音樂不是我的生命,只是我的愛好。
但當他不認可對他的愛好的某些質疑時,他會表現出不以為然——1997年,索尼唱片出版發行 《記住劉歡》。樂評人李皖曾經寫道,“劉歡似乎很愛為別人配歌配唱,即使主題和內容與他個人無關……他自己的心聲是什么,他有什么必須抒發出來必須一吐為快的情思,作為一個更高意義上的歌者,在這一點上,劉歡是不及格的。”
重提這段評論,李皖反思道,“對于藝術家,我后來才認識到,實在無須求全責備。”
“什么是自己的心聲啊?邁克·杰克遜疼痛失眠是他的心聲,他‘一吐為快’過嗎?Freddie Mercury得了艾滋病要死了是心聲,可他那會兒在寫 《巴塞羅那》,他們及格嗎?照我看這些關心最多都是寫背景材料,與音樂本身沒大關系。所謂更高意義上的歌者,他應該是把自己的所謂‘心聲’看得比較小的,因為他知道音樂有多么崇高,音樂本身就是那么高妙,從每一個微小的音程間的疏密張弛,甚至每一個短小的變化音,到整段的起承轉合,都蘊含了那么多種奇妙的可能性,需要去悉心地把握和整合,我所說的多年積淀下來的聲音背后的東西,就是對音樂本身內在的領悟,而不是那一點點自我的或憂傷或憤怒的‘心聲’,我愛的是音樂,不是別的,我也沒有把音樂當成自我傾訴的載體,‘心聲’有訴完的時候,而音樂永無終點,我這些年來寫音樂一直在探索不同的方向,是源于我對不同種類音樂的興趣。”劉歡提出自己的觀點。
“劉歡決不是憤青,盡管他對很多事情有清醒的批判和觀察,但他在這個世界上尋求美的本能力量,恐怕要大大超過他對假惡丑的挑剔。”在金兆鈞的記憶里,有一次他們觀看歌唱家卡拉斯的演出錄像,當她出現時,劉歡叫道,看哪,這才讓你知道什么是儀態萬方!另一次,他邀請大家欣賞音樂劇《巴黎圣母院》,“更是只能用如癡如醉來描述”。
但他也有憤怒的時候。“有一回,有人在沈陽買到一張盜版的劉歡專輯,名叫 《好風長吟》。這首歌是由我作詞作曲,還有 《彎彎的月亮》 等歌曲,劉歡看后特別生氣。他找到李海鷹等人,一致簽名,邀我同上新聞出版總署申訴。可我們到了那兒,這事根本沒人管。人家說放在那兒吧,我們會解決的……”高曉松說起這一行業光鮮背后的無奈。
去年4月,劉歡曾和谷建芬等創作者一起聲討過 《著作權法》 中的部分條款。當我追問其結果時,他在回復中寫道——“ 《著作權法》 關系到我們每一個作者,著作權保護得好推廣得好直接影響到創作,法治的建設更多是政府的事,但我們不能不聞不問,無論最終結果怎樣,我們都應當發出我們作為著作權人的聲音。”
“想起童年美好時光,爸爸給我一支小手槍。我在深夜里尋覓,想用它射下月亮。但月亮毫不在意,總向我流來清光;今天我丟下小手槍,月亮把血流在云層上,我在深夜里嘆息,想歌唱安慰月亮。但月亮毫不在意,總向我流來清光。”人大中文系副教授王以培逐字逐句念道。
劉歡畢業后,他從未聽其公開演唱過這首老歌。在學校時,他與比他高兩屆的劉歡共辦過詩刊 《紫光》,“他喜歡‘紫氣東來’這個詞。‘紫光’也是邊緣之光,意喻我們同屬邊緣人。上面有過他寫的詩——《ING之靈》,通篇‘星星叮叮嚀嚀’。”還有生病時,劉歡抱著一把破吉他,守候在床前,為他唱了一宿的歌。“他唱蘇芮的《心痛的感覺》,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心痛的感覺。”
“90年代初,他已成名,我游走在西藏、新疆一帶。在火車上,我聽到了他的歌,感覺那般奇特。回北京后,我為他朗讀了我在旅途創作的詩,他出資兩萬元,將詩篇付印成詩集。在詩歌已乏人問津、整個社會朝錢看的年代,他給我啟迪,這條路能夠走下去,詩歌無價。2009年,我再次出版詩集。他聽我念后,激動地提出要為全詩配樂。他將自己關在家里兩個星期,完全浸染其中。
“這些年來,不管外界如何喧囂,劉歡在我心中,始終與站在舞臺的那個人不同。他會在私下歌唱時,潸然淚下。會是當年在第三食堂、留著長發的文藝青年,背對著門口,桌上除了一瓶玉泉山啤酒,不曾有其他。”
若干年前,在一次酒后,劉歡向他吐露心聲:“以培,讓我告訴你吧,每當我站在臺上唱歌,不管臺下有多少人,我的歌只唱給一個人聽。”
如今,老友為他做出解讀:“那個人不是具體指誰,而是他靈魂上的知音,藝術上一直尋找的那個知音。”
(參考資料:《光天化日下的流行——親歷中國流行音樂》 《劉歡自敘錄》 《“直掛云帆濟滄海”的歌者劉歡》《劉歡與〈北京人在紐約〉》 《劉歡:最早的學生歌手卻沒唱校園民謠》 《劉歡的風花雪月和柴米油鹽》 《那一場亙古的風華》、《還應記住的——劉歡:〈記住劉歡〉》;感謝金兆鈞、張樹榮、高曉松、甲丁、李黎夫、李海鷹、戴方、撈仔、劉嘯、趙紀平、孟可、成方圓、李皖、李國威、王以培、王乃恩、劉悅、吉克雋逸、徐海星、李代沫等在采寫中提供的幫助)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里,劉歡即便眼睛是睜開的,也很少會搭理你。不光對我,對別人也是一樣,因為他懶得說話。無論你跟他說什么,他都只是‘嗯’一聲,不置可否。……在外面的時候,如果偶爾碰到可能以前有過一面之交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嗯’的一聲面無表情,而那聲算是作答的‘嗯’恐怕只有他自己聽得到。每次如果感到他慢待了人家,跟在他身后的我都會馬上討好地沖人笑笑或是點點頭以彌補丈夫‘健忘’的過失,往往這時那人還不買賬,連看都不看我,寧可去看他的后腦勺,臉上印著一片茫然,不知道心里是在納悶呢還是咒他,或者并不計較地還沉浸在美好回憶和意外重逢交織的喜悅里。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對他寬容一點,因為他此時多半處于半睡眠狀態。”
有一年,曾有人找我制作廣告,提出請劉歡來拍,費用酬勞都談好了。我帶此人到劉歡家,簽完合同后,那人拿起電話便說,你知道我在誰家不?我在劉歡家。不信?讓他跟你說說。那一晚上,劉歡耐著性子謙謙君子般地接了十來個這種電話。第二天,那人就此消失。
剛剛演出歸來的劉歡,約了我們幾個到他的房間閑敘,誘發談興的自然是酒。那天我們聊了很久,話題也很多,只是全部有關音樂和圈里的人和事。對他的認識,從那時起變得多重起來。這時候的他,舞臺上、錄音棚里的老道、世故已被酒精漂洗得格外單純,只是見地非常獨到,甚至把我創作中硬撐了多年既不愿面對又無法回避,更不便言說的尷尬全部抖落出來。我發現酒能使他的思緒格外清晰和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