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昆戲,當然還得聽傳統(tǒng)的。”
“白先生弄的青春版《牡丹亭》,漂亮是漂亮。可是,角們肚子里只有那一本。這就是差別。”
臺北瑞安街的寓所里,馬國光捧著茶杯慢悠悠品著戲,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有著說書人一般的抑揚頓挫。聽到這么一口純正的鄉(xiāng)音,到訪的陸客不免有意外的驚喜。
這是馬國光看家本領——他曾是中廣新聞評論節(jié)目的主持人,臺北著名的“四小名嘴”之一,筆名亮軒。
然而,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北京的歷史學者章立凡就不那么給面子。“一聽就知道不是大陸的。雖然,他在臺灣可能是最標準的。”
4月底的臺北燥熱得厲害。馬國光剛從美國探親回來,他已決定放棄綠卡。
“說愛國是笑話。我真是沒有辦法到美國去。在美國,我哪兒去聽京戲、聽昆曲呢?臺北是京、昆聽得最舒服也最豐富的地方。大陸所有的好角、好戲都到這兒來。北京的長安戲院沒有幾出好戲,(你)碰不上,碰上的時候,你也買不著票,大伙兒都去湊熱鬧了。”
前一夜,臺北國家劇院上演了天津京劇團訪臺演出的開場戲——《四郎探母》。
這一出骨子老戲,是臺灣六十多年來最受歡迎的京劇劇目。
1988年,寒酸破舊的首都機場里,馬國光見到了戶口本上“已亡”的母親,和從未謀面的弟弟。
雖說是骨肉重聚,卻幾乎等于初識。40年前在臺北青田街分離時,馬國光只是一個5歲的娃娃,母親則是正值盛年的時髦女郎。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跟著完全陌生的母親和弟弟章立凡坐上出租車,一路無言。母親拉住他胳膊,在出租車,在樓道,輕聲叮囑道:“等一下子,你什么話都不要講。”
重聚數(shù)日后,陌生感一點一點消失。馬國光發(fā)現(xiàn)母親隨時會哭出來。
“她有許多種哭,有的時候她躺在床上,手背捂著眼睛,只管流淚。有時飲泣繼而痛哭,也會躲到洗手間里吞聲而泣。”“原來該哭就一定得哭出來。四五十年沒哭出來的,四五十年后……還要哭出來,連本帶利地哭。”
弟弟章立凡是母親回到大陸后生養(yǎng)的。這兄弟倆都是好讀書、涉獵頗廣的雜家。很快,他們就有聊不完的話題。這讓兩人都覺得幸運。兩岸分隔40年后,他們聽了太多骨肉“相見不如懷念”的故事。
有一次,兩人在家里喝完粥,他說他沒吃過涮羊肉,我說那我們?nèi)|來順。我那時候藏著一瓶好酒,土陶瓶裝的50年代茅臺。我就說咱們就把這個喝了,就打開了。
在家里喝了一點,就一塊去東來順。我們坐無軌電車去的,一路上很多人都在聞,說這個味道怎么這么香,由此證明那確實是好酒,拿到現(xiàn)在會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我們在東來順把那瓶酒喝掉了。回來的路上,他(馬國光)說大陸的羊肉真是不一樣,“我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不膻的羊肉”。以后他就愛上了這一口。
現(xiàn)在他每次回來,我們還要在家里吃(涮羊肉),因為老太太出不去了。
羊肉好吃,但是,馬國光也清清楚楚地看到,桌上有螞蟻在爬。80年代來大陸,讓他如同闖進了《格列佛游記》里的奇異國度:買肉買豆腐要憑票,飯店里碗筷要自己洗,出租車不載人……
哥哥看大陸是云里霧里,弟弟看臺灣也是霧里云里。談民國的事,沒有什么問題,說傳統(tǒng)文化也沒什么,只是說到各自的社會時,彼此感覺到一種怪異的生疏感。
當然,各自都有很多抱怨。他對臺灣的制度有很多批評。相對來講,我倒沒那么多批評。他覺得大陸有很多東西不合理,覺得大陸怎么都這樣。那時我感覺不到,因為我就這么一直過來的。而且,我覺得我是一天活得比一天放松。以前我們是那種高壓狀態(tài),到80年代已經(jīng)覺得很自由了。雖然我也有批評,可是,那時真覺得這個社會每一天都在朝著更好的方向去。
之后,馬國光每年都會飛到北京看望母親和弟弟一家。每見一次,他都感覺到母親衰去的速度。他從來沒有勇氣向她問起上一代發(fā)生過的事,那些別離、恩怨與愛憎,除了偶爾從父輩舊交那里聽到一點片段。
“答案有這么重要么?”他反問記者。
北京市中心一棟老公寓里,102歲的孫彩萍安詳?shù)刈谳喴紊稀?/p>
她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爾開一句口,一口軟糯的上海音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
“滴滴(弟弟),張兆和最近怎么沒上家里啊?”
“人早不在啦。現(xiàn)在啊,誰都沒能活得過您啊。”章立凡拉高了嗓門,湊近母親的耳旁。老人家點點頭。
七八十年前的孫彩萍是一位漂亮洋氣的上海小姐。一張攝于1930年代的照片記錄下了她曾經(jīng)的韶華:戴著一頂軟呢帽,細眉秀眼,薄施脂粉,緊抿嘴唇,神情嚴肅而專注,讓人不由得想起1930年代蔡楚生執(zhí)導的無聲電影《新女性》。阮玲玉在其中扮演了一位追求獨立、幸福和自由的新時代知識女性韋明。
生于1911年的孫彩萍是上海南匯一個綢布莊商人的女兒。1920年代,她就讀于中國公學,校長是胡適,張允和是她同學。當時,身為教師的沈從文把一封又一封灼熱的情書塞進女學生的手里。她另有一位閨中密友楊惠敏,1937年,上海“八一三”抗戰(zhàn),作為童子軍代表,一個人泅渡蘇州河向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獻旗,一時家喻戶曉。
中國公學畢業(yè)后,孫彩萍曾在章乃器創(chuàng)辦的中國征信所工作。那時她和章先生還只是普通的同事關系,但彼此頗有好感,為十多年后的婚姻埋下伏筆。工作一段時間后,她積攢了一筆錢,赴日求學,在早稻田大學讀社會教育專業(yè)。
在東京期間,經(jīng)他人介紹,孫彩萍結識了留學于仙臺東北帝國大學的馬廷英博士。在池袋寓所,身材高大的馬先生按事先約好的時間按響了門鈴。
孫小姐打開門一看,心里嘆道:“好漂亮的一位先生!”
馬國光說,像多數(shù)知識女性一樣,母親對有學問的男子頗為鐘情。當時,剛屆不惑之年的馬廷英已是日本有名氣的華人地質(zhì)學者。
1937年中日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大批留日學生回國,船票一時非常緊張。當時有一條規(guī)定,男士及有家眷者有權優(yōu)先購票。為了趕回上海,孫小姐和馬先生商量了一個權宜之計:馬先生以家眷的名義幫孫小姐買一張票。

兩人一起登上了開往上海的輪船。因為戰(zhàn)事緊張,船最終停泊在天津港。上岸后,孫小姐辭別馬先生,奔赴國民政府組織的抗日救亡運動。
當年10月,國民政府在南京舉辦留日歸國學生訓練班,培養(yǎng)部隊政工人員和對日宣傳技術人員。南京失陷后,訓練班輾轉遷至江陵。出任該班班主任的,最初是“復興社”頭子之一的康澤。后在蔣介石的授意下,改由陳誠接辦。
兩國開戰(zhàn),國民政府對剛回來的留日學生并不怎么信任,特訓內(nèi)容之一是對他們進行甄別。在和同學結伴奔赴訓練班的途中,孫彩萍被一路跟蹤,后來又遭盤問,緣由是——“這女人太漂亮了,像日本間諜!”
在訓練班上,孫彩萍表現(xiàn)突出。她擅長各種運動,槍法尤其準,以前三名的成績畢業(yè),被授予一把刻有蔣公訓詞的佩劍——“不成功則成仁”。而后,她被安排到蔣介石自任團長的“中央訓練團”做教官,享受少校待遇。
不久,武漢淪陷,“中央訓練團”草草解散。孫彩萍和同學逃出武漢,在炮火中一路往大后方跑。一部分同學去了延安。孫彩萍一路逃到“陪都”,尋找馬廷英——當時,他任教的中央大學隨遷到了重慶沙坪壩。
這是命運的第一個拐點。兵荒馬亂中,他們重逢了,決定結為連理。戰(zhàn)時的婚禮極為簡單,儀式在盧作孚任校長的北碚兼善中學大禮堂里舉行。
結婚前夕,準新郎意外失蹤,據(jù)說因為做研究太入神了。婚后,他常年在千里之外做地質(zhì)勘探,也不寫家信,留下年輕的馬太太孤零零一個生活在半山腰上,獨自生下第一個孩子,洗尿布,喂奶,靠吃南瓜度日。
先生難得回趟家,夫婦倆又吵又打,驚動四鄰。馬太太曾下山找醫(yī)院驗傷,著手控告“家暴”。這讓身為大學教授的丈夫覺得斯文掃地。
待到懷上第二個孩子時,夫妻之間已水火不容。馬太太決心打掉孩子。那時到醫(yī)院做人流需丈夫簽字同意,鄰居楊家駱教授一家得知此事,偷出馬廷英寄回家的同意書,一把火燒掉,救下了還在母腹中的孩子。
等到馬國光出生,孫彩萍已決意分手。經(jīng)過一番談判,她把尚在襁褓中的兒子留給丈夫,自己帶著女兒出走。
擺脫了不幸福婚姻的“娜拉”,又重回新女性的職業(yè)道路。她先在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qū)、傳奇女性劉王立明在渝創(chuàng)辦的民眾教育館當教員,后返滬,在清末狀元張謇及其兄創(chuàng)辦的南通學院教書。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重慶的中央大學師生們開始回遷南京。5歲的馬國光跟著父親同事李教授一家坐上了回南京的江船。
在靠近下關的南京渡口,消失多年的孫彩萍忽然現(xiàn)身。她帶著兩個私家偵探,瞅準時機,從李家人手中奪過兒子,抱進一輛黑色小汽車。她把兒子帶到上海,藏在家鄉(xiāng)南匯的一個尼姑庵里。
1948年是“新女性”孫彩萍一生的又一拐點。
這一年,她帶著一雙被她分開寄養(yǎng)的兒女,坐著一輛貨機飛到臺灣。她是帶著破鏡重圓的愿望來找前夫的。此時,馬廷英已奉國民政府之命,到臺灣接收臺北帝國大學。
復合無望后,兩人正式辦理離婚。孫彩萍含淚留下兒女,離開臺灣。從此,骨肉一別四十載。
在馬國光記憶里,父親一生一世都沒有提過母親的名字。馬廷英和齊邦媛之父齊世英是故交。馬國光說,父親理想中的妻子是齊夫人那樣的傳統(tǒng)東方女性,能終其一生為丈夫和家庭忍辱負重、無怨無悔。顯然,孫彩萍不是。
她應章乃器之邀去了香港,任職于章先生創(chuàng)辦的港九地產(chǎn)公司。數(shù)年前她離家出走,曾在重慶與章乃器相遇,此后一直有聯(lián)系。在章乃器的熱烈追求下,兩人在香港結合,開始了新生活。
這一年,孫彩萍作為職業(yè)女性的全國代表,出席了在南京舉行的“行憲國大”。為此,章立凡曾專門查閱過相關資料,在一千多名“國大”代表名單里找到了母親。
同年12月26日,應毛澤東邀請,章乃器拋下蒸蒸日上的地產(chǎn)公司,北上參與籌備新政協(xié)。
1949年,孫彩萍收到章乃器從東北解放區(qū)寄來的一封信,說:解放區(qū)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將來建立的新中國人人平等,社會富裕,秩序良好,人民安居樂業(yè),“你快回來吧。”
她回去了。進入華北人民革命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前身)學習。一年后,在北京生下了她的第三個孩子——章立凡。
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留日學生訓練班、中央訓練團和“行憲國大”的三段經(jīng)歷,成為孫彩萍不斷被審查的“歷史問題”。她不得不與章乃器分居,1958年正式分手。整個50年代,她都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靠著過往的積蓄和章乃器的接濟撫養(yǎng)幼子。
章立凡的童年,是在往返汪芝麻胡同和燈草胡同之間度過,一頭是母親,另一頭是父親。有時,父母也會在他面前指摘對方的不是,他聽聽也就過去了,“父母晚年又復合,是我請母親去照顧他的生活。”
在命運的一次次擊打中,當年那位容貌、才情出眾的孫小姐已經(jīng)變得“很順命,沒有反抗”。章立凡眼中的母親,單純、沒什么政治野心,“有性格的弱點,容易情緒化,有時會很偏激,實際上又很軟弱,做很多決定時不夠理性。”
“作為女性,她不算成功。”對母親的一生,章立凡如此總結。
臺北青田街七巷六號,是一所日式風格的舊居所。
每個禮拜,馬國光都會抽出一天時間到那里當義工,帶著慕名而來的訪客參觀父親馬廷英的故居。這是他從5歲起的家,直至被父親趕出家門。瓊瑤處女作《窗外》改拍電影時,曾在這里取景。《巨河流》的作者齊邦媛初到臺北,也曾在此借住過一段時間。
1948年,馬廷英在這里,決絕地拒絕了前妻孫彩萍復合的心愿。
對只知李四光的多數(shù)大陸人來說,馬廷英是個陌生的名字。然而,他卻是享有國際聲譽的地質(zhì)學家、中國海洋地質(zhì)科學的重要先驅(qū)者。他早年從事珊瑚生長節(jié)律之研究,是“古生物鐘”的最早發(fā)明者,后致力于“古氣候與大陸漂移”的研究。
1930年代,馬廷英已是日本頗有建樹的華人學者。因拒絕歸化,軍政府對他的博士學位授予一直多加阻撓。導師一怒之下,把他的博士論文寄到德國柏林大學,對方立刻把學位頒給他。如此,日本方面也立馬批準了帝國大學的學位頒發(fā)。他成了日本的4位華人理科博士之一,也是首位華人地質(zhì)學博士。
回國后,在丁文江“三顧茅廬”之下,他出任實業(yè)部中央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新生代研究室技士兼中央大學教授。
1945年,他奉命赴臺接收臺灣帝國大學。在法幣和金圓券全面崩潰的1940年代中后期,他和臺大光復后第一任代理校長羅宗洛、陸志鴻,以及后來加入的蘇步青、魏建功,僅用一年時間就恢復重建了臺灣大學。隨后創(chuàng)辦臺大地質(zhì)系,出任第一任系主任。
光復初期,島內(nèi)民族情緒激昂,大部分臺大師生強烈要求驅(qū)逐所有日本師生。馬廷英和羅校長認為,學術水準來之不易,不可因政治因素而降低。兩人頂住壓力留下了優(yōu)秀的日本教授,“以誰再鬧事就處分誰”的強硬態(tài)度,維持住了臺大的教研水準,使其沒有淪為一所二三流學府。
臺大重建過程中,“接收大員”們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與陳儀為首的臺灣行政長官公署的周旋上。每當羅校長和陳長官因事起摩擦,馬廷英就充當調(diào)和的第三方,代表校方和陳儀溝通,好像每次都能搞定。
羅宗洛曾在日記里稱贊馬廷英:“馬到成功,真福將也”。羅后因不滿于國民政府對臺大的支持不力,憤而辭職回到大陸,在“文革”中受盡折磨。馬廷英則從1945年赴臺后,再也沒回過大陸,余生都獻給了臺大。
1947年2月28日,以陳儀為長官的臺北政府人員與民眾發(fā)生沖突,引發(fā)島上本地人的抗爭。蔣介石從大陸調(diào)來援軍鎮(zhèn)壓民眾,估計有一千至一萬五千名臺灣人被捕后遭屠殺,這就是臺灣史上著名的“二二八事件”。
陳儀后被撤職。1949年1月,他策動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一同投降共產(chǎn)黨,被湯告發(fā)。陳儀遂被押解至臺灣基隆,1950年被臺灣軍事法庭判處死刑。對于這位臺灣本省人眼中的劊子手,馬國光從父親那里聽到的評價是:“陳儀不是不講理的,也從來沒拿過不該拿的錢。”
1947年,齊邦媛到臺大做助教,曾借住馬家。馬國光叫她齊姐姐。那時,一個叫羅裕昌的青年正對她展開攻勢,常來拜訪。每當兩人單獨在房間里待著,身為長輩的馬廷英都會大吼一聲,“把門開著!”羅后成為齊家夫婿,齊邦媛也常拿這段往事和馬家姐弟打趣。

1964年,著名華人計量經(jīng)濟學家劉大中受聘“中研院”,返臺幫助制定經(jīng)濟政策,規(guī)劃了稅制和退休制度。后一項制度波及島內(nèi)包括馬廷英、蘇雪林在內(nèi)的一批知名老教授。他們被強制退休,政府僅以一次性發(fā)放幾十萬臺幣退休金作補償。
當時馬廷英已再婚,膝下新添3名幼子,經(jīng)濟上愈發(fā)雪上加霜,連兒女的學費都支付不起。他早已把青田街的私宅捐給臺大。那一代的學人極重面子,他不好意思向已成年的兒女開口,更不愿為自己的權益向政府爭取。
1979年,馬廷英被查出癌癥,一直住不進臺大附屬醫(yī)院里條件稍好的病房。一名記者以他為例報道了一些知名學者的凄涼晚景。新聞見報后,蔣經(jīng)國、嚴家淦等政要紛紛到醫(yī)院探訪。在大人物關照下,他立刻被安排進頭等病房,一時成為“紅人”。
3個月后,馬廷英在臺大附屬醫(yī)院逝世,終年80歲。彌留之際,他口中還念叨著地質(zhì)學名詞。
按馬國光的理解,父親是窮死的。“武人哪里懂得敬重讀書人!不過,和大陸一比,就強太多了。”
“可能是大陸最文雅的男子”——這是馬國光形容他對弟弟的第一印象。
一提起這個,章立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當我是紅衛(wèi)兵。”
事出有因。1988年,馬國光到大陸尋訪母親,經(jīng)停香港時,畫家劉國松告訴他:你要小心啊,你那個大陸弟弟肯定是個紅衛(wèi)兵。
作為一位活躍于公共話語空間的歷史學者和作家,現(xiàn)實生活中的章立凡和他的微博、著書呈現(xiàn)出三種不同的面目:微博上,是和毛左死掐的“五毛公敵”;回憶錄里,是悲憫溫情的記錄者;面對面,則是一個散淡、輕易不流露情感的冷靜男子。
“我從來就不激烈。”他說。早熟的個性,源自家庭的一系列變故和個人的遭際。
1957年,父親章乃器和羅隆基、章伯鈞一同被欽定為“右派”時,章立凡才7歲。組織上逼他們母子表態(tài)。母親事先教給他幾句話。隨后,他上臺講了那幾句,大意是:右派分子章乃器雖然是我的父親,但我還是要反對他,和他劃清界限。臺下掌聲雷鳴。下臺后,有人和他熱烈握手——那是曾受過他父親恩惠的人。為避免政治壓力,同年9月他進小學讀書時,改用母親的姓,直到“文革”結束。
自1958年被撤銷糧食部長一職到“文革”爆發(fā),章乃器一直在北京東城燈草胡同30號的宅院中閉門閑居。從1930年代著名的“七君子”之一,到創(chuàng)建近代史上著名的救國會和民主建國會,性格倔強的章乃器一直是一位“只認真理、無畏權貴”的學者。
從孩提時代開始,父親就是章立凡的偶像。學校里,他聽老師校長講一套,父親在家里又和他講另一套。
“父親留給我的最寶貴遺產(chǎn)就是獨立思考。所有問題他都要讓你反著想一想。在那個年代,這太不容易了,許多家長已經(jīng)不敢和孩子說真話了。”
1963年,章立凡考進清華附中。一次,美術老師布置家庭作業(yè)——“我的家”。他回家請父親坐在書房里當模特兒畫了一幅速寫。老師將其作為示范在班上展示,畫中的人物、陳設、藏書立刻引起同學們的議論。后來,有同學還造了一個詞“Capitalist's son”來取笑他,“他們還不知道,我的出身比資本家要糟得多。”
“文革”初,清華附中成為紅衛(wèi)兵運動的發(fā)端之地。出身高知家庭的學生和出身干部家庭的學生成了兩個彼此競爭、對抗的陣營。1966年,章立凡在校園里貼出一張大字報反對校領導,因他的特殊身份,一時引起轟動。
對于清華附中的年少歲月,他曾寫過一篇長文回憶,其中有一段未正式發(fā)表的文字,他寫道:“我不斷懺悔以往對師長的傷害,我不再記恨任何無知者的傷害。人們可以相互原諒以往,但歷史從未寬恕過任何罪惡。”
1969年,19歲的章立凡因“反革命”罪入獄。
在監(jiān)獄里勞改時,他織過襪子,當過鉗工,做過圖書室管理員,余下時間都用看書來打發(fā)。在失去自由的近十年里,他前后讀完了五六百本書,其中有不少馬恩列斯毛著作,母親來探監(jiān)也會給他帶一些英文書。因為書得來不易,他看得很仔細,“很多內(nèi)容過目不忘”。
40年后,每每和“毛左們”網(wǎng)上辯論,他隨時能從“紅色著作”里引經(jīng)據(jù)典,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毛澤東如何說,列寧如何說,馬克思又如何說等等,這正得益于這段歲月的修煉。
1976年,他從北京第一監(jiān)獄被轉押出。當時毛澤東剛剛去世,政局動蕩不安,監(jiān)獄里風傳要槍斃一批“反革命”。他的忽然消失,讓獄友們一度以為他已被槍決。
等轉押到延慶監(jiān)獄,章立凡才明白過來——這算“人才引進”,當時延慶監(jiān)獄需要一個編內(nèi)刊的囚犯,就把他這個有文化的小年輕給調(diào)過來。
回憶監(jiān)獄10年,章立凡一副置身事外的淡然,仿佛在講一段與己無關的過往:監(jiān)獄里的管理還算正規(guī),“不像現(xiàn)在,沒有什么躲貓貓、喝涼水死”;獄友為老弱病殘,其中有一隊全是瘋子……“人經(jīng)歷多一點也是好事,各種各樣的日子都會過。”
這和他兒時的“小愚姐”、章伯鈞之女章詒和形成對比——兩人同為民主黨派人士和“大右派”之后,同在浩劫中被打為“現(xiàn)行反革命”,黃金歲月入獄10年。章詒和以她在四川監(jiān)獄的經(jīng)歷為樣本,寫出一系列凄烈的女囚小說(《劉氏女》、《楊氏女》等)。
“這大概就是文學家與史家的區(qū)別吧。在我們搞歷史的人看來,這些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在過去都發(fā)生過。”章立凡淡淡地說。
他的幾部回憶錄的手稿,因為政治原因,在大陸還出版不了,“放著,我不急。”
章乃器的長女1949年后留在臺灣。其女到大陸探親時,曾和舅舅章立凡提及母親說過的一段秘史: 章乃器1948年曾秘密到過臺灣,“是老蔣請他去的,但是,兩人談崩了。”
一段有公開記載的歷史是這么說的:1948年金圓券崩潰時,陳誠建議蔣介石啟用章乃器,蔣說,“我是想用章乃器的,但他不為我所用啊。”
“我大姐對她女兒講的這一段,究竟跟我父親說的那一段是不是同一件事,我現(xiàn)在還證實不了。不過,到最后階段,中間力量就變成站隊了。你必須在國共之間選擇,要么選擇南渡,要么選擇北歸。”
對父親,章立凡也有批評。“其實,他不懂中國政治,只是一個專業(yè)型人才。”
1960年,臺北發(fā)生了一起轟動一時的案件:一名15歲的眷村少年連捅7刀,殺死了女朋友。以此為藍本,楊德昌拍出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這一年馬國光18歲,和這起案件相關的幾位“外省二代”都是他的伙伴。自兒時起,他常跑到青田街附近的眷村看電影。
那時,馬國光是大人眼中的“壞孩子”。功課差,不做作業(yè),逃學,留級,離家出走,常挨父親、姑姑和姑父打罵。他在街頭閑逛,認識了不少人,有流落臺灣的老兵,朝戰(zhàn)中到臺的“反共義士”,偷賣走私貨的南洋僑生……
那時,整個臺灣都打著激昂的“戰(zhàn)斗”雞血。中小學里布置像《我的理想》一類的作文題目,大家就寫“反攻大陸”。“寫明年就回南京吃月餅,我們終于又怎么樣。也不一定得高分,因為人人都寫,屬于瞎扯。”
直到有一天,一位江浙口音的陳老師在升旗儀式結束后上臺講話,叮囑大家以后作文千萬不可再把“我的志愿”寫成“反攻大陸”,因為——“反攻大陸等你們還了得?”這位陳姓老師后來做過“中華民國”的教育次長。
1960年9月,《自由中國》刊登了殷海光執(zhí)筆的社論《大江東流擋不住》。3天后,第一發(fā)行人雷震被捕,后以“知匪不報”和“連續(xù)以文字為有利于叛徒的宣傳”等罪名,被處以有期徒刑10年。
馬國光在周記里寫了對雷震的同情。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說小孩子不要談政治。“我很氣那個老師,我們?yōu)槭裁床荒苷務危块L大了才知道,是老師替我擔待了。”
藝專畢業(yè)后,他在中廣斷斷續(xù)續(xù)打零工。因為覺得自己對社會有很多意見,就寫了一摞文章寄到臺灣各大報紙。后來,《中國時報》刊發(fā)了他的評論,主編輾轉找到他,邀他寫專欄。
馬國光一寫就是30年,從蔣介石時代一直寫到蔣經(jīng)國執(zhí)政、李登輝上臺。
在臺灣“動員戡亂”的年代,寫時評很難不惹上麻煩。有一次,他在報紙上一再呼吁政府放開30年代左翼作家的書。警備總部遂向余紀忠主持的《中國時報》提出正式抗議,并提出約作者“來吃一頓飯”。
“我說,我不來,你們那個地方都有衛(wèi)兵站著,一個招待客人的地方不是那個樣子。你們?nèi)绻艺劊覀兛梢约s在外面。”
馬國光是一個堅定的“統(tǒng)派”,屬“親藍”陣營。
1990年代,臺灣開啟民主化進程。因為口才好,語言有感染力,他被國民黨黨部拉去做“文膽”,也曾做過大選助選人。“兩三個人分工,在家里(替李登輝)擬演講的稿子,旁邊有文工會的小姐先生坐著等。沒意思,等出來,也就只用上你寫的幾段話。”
有一年,他到高雄助選。當時,民進黨候選人余陳月瑛和國民黨候選人黃八野爭奪高雄市長之職,兩人勢均力敵,戰(zhàn)況慘烈。
趕到地方黨部的下午,馬國光看到一張讓他很不舒服的宣傳照片,拍的是余的公公的墳,墳上長滿野草,大意是說余家后人如何怠慢先人。
晚上,他們來到?jīng)Q定選舉成敗的大票倉鳳山。馬國光先上臺講,講完了下來,輪到其他助選講。待主角黃八野上臺,“他開始講他被人中傷,多么倒霉。他為了要票,就下跪了,老婆、女兒、助選在臺上一起都跪下了。”
“你是要跪下來為民服務么?哀求老百姓為民服務嗎?這不是扯淡嗎?不入流!”他一言不發(fā),立刻叫了計程車到火車站,當晚回了臺北。從那以后再也沒有涉足政治活動。
一談到臺灣的政治傳媒生態(tài),馬國光很容易動氣。他抨擊民進黨不爭氣,說臺灣沒有一個像樣的反對黨。當記者問為什么“人人都罵馬英九”,他的怒氣又躥了上來——“馬英九是個君子。罵他,你不吃虧;肯定他,你倒會惹麻煩。”
“不過,現(xiàn)在看來,臺灣還是走對了路子。”稍稍平靜后,他又肯定道。“什么時候兩岸能統(tǒng)一呢?就等到大陸人不再羨慕臺灣人,時候就到了。”
馬國光坦言自己喜歡美女。年輕時在中廣打零工,他追到了臺里有名的美人、西洋音樂節(jié)目女主播陶曉清,她就是后來赫赫有名的“臺灣民歌之母”。

19歲時,聲音清澈、典雅的陶曉清就成為中廣《熱門音樂》的主持人。
六七十年代的臺灣極度崇洋,年輕人戴著蛤蟆鏡,彈著吉他,哼唱西洋和日本歌曲。那時,陶曉清在節(jié)目里介紹披頭士、滾石樂隊等歐美流行音樂,受到青少年的追捧。
1970年代起,臺灣在國際舞臺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先是被趕出聯(lián)合國,接著美國和中國建交,過去的“邦交國”一個個都斷交了。島內(nèi),一種極為復雜的民族主義情緒在新一代知識分子中萌發(fā)、醞釀。
1975年6月,在一場現(xiàn)代民謠創(chuàng)作演唱會上,陶曉清的心一下子被歌手楊弦唱的余光中詩作《鄉(xiāng)愁四韻》擊中。在“唱我們自己的歌”的沖動之下,她在自己節(jié)目中播出演唱會的現(xiàn)場錄音。意外的是,來信如雪片一般飛來,要求她多播一些中國的民謠。
受到鼓舞,陶曉清開始搜集音樂圈朋友的作品,在節(jié)目中推介了一批本土的原創(chuàng)作品和歌手。臺灣各地音樂人紛紛把作品寄給她。那時,一個歌手只要作品在陶曉清的節(jié)目中里播出,離大紅大紫就只是一步之遙了。
1976年新春,在中廣的支持下,陶曉清組織了臺灣民謠的第一次演唱會,取得空前成功。這一年被視為“臺灣民歌元年”,陶曉清也漸漸脫離單純的廣播人身份,成為“臺灣新民歌運動”的最重要推手。
她聯(lián)合媒體界與音樂界,與詩人余光中和滾石唱片創(chuàng)始人段氏兄弟一起,共同策劃舉辦了多場“中國現(xiàn)代民歌”演唱會。這是臺灣的音樂原創(chuàng)力量第一次有組織地展現(xiàn),楊弦、李雙澤、胡德夫、楊祖珺、吳楚楚等開始走上前臺,成為臺灣流行音樂早期的生力軍。瑞安街的馬家寓所,也成為聞名臺北的“民歌客廳”。
從70年代到90年代,臺灣新民歌運動的許多大事都在這里起頭。吳楚楚、胡德夫、蘇來,還有之后的李宗盛、蔡琴等等,常坐在榻榻米上,無拘無束地聊音樂,開座談會,組織和策劃音樂演出,接受采訪。 陶曉清是音樂沙龍的女主人,活動的策劃組織者,也是愛護、關照他們的“母親”。
1980年,一臉青澀的李宗盛首次被朋友帶到馬家客廳,自卑地躲在一角聽大家唱歌,是陶曉清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才華,把他帶進自己組織的很多音樂活動中。蔡琴性子急,容易得罪人,陶曉清就幫她和別的音樂人搭起溝通的橋梁。“孩子們”肚子餓了,她就到廚房里給他們做蛋炒飯、牛肉燴飯。
在陶曉清引領的現(xiàn)代民歌運動影響下,臺灣兩家本土唱片公司先后創(chuàng)辦“金韻獎”與“民謠風”,商業(yè)力量開始接管現(xiàn)代民歌,齊豫、潘越云、黃韻玲、庾澄慶等音樂人走上前臺,臺灣流行音樂從此邁上正軌。
90年代后期,陶曉清漸漸從話筒前淡出,但她依然是臺灣民歌的支柱,從創(chuàng)辦“民風樂府”到“中華音樂人交流協(xié)會”,她一直在出力。2000年,她獲得臺灣金曲獎“特別貢獻獎”。
如今,馬家第三代馬世芳接過了母親的旗幟。
1971年生的馬世芳有“臺灣頭號文藝青年”之稱。他是臺灣知名DJ、樂評人和散文作者。在叔叔章立凡眼里,“無論是按臺灣的標準,還是大陸的,都是一個優(yōu)質(zhì)好男孩”。
從小在父親的書堆和母親的卡帶、唱片堆里長大,他早早就與音樂和文字結緣。就讀臺大中文系期間,他主編《臺大人文報》,同時在母親開辟的中廣“青春網(wǎng)”介紹經(jīng)典搖滾樂。畢業(yè)前夕,他聯(lián)合幾個同學合編了《1975-1993 臺灣流行音樂百張最佳專輯》。這本校園印刷品,后被視作臺灣音樂史的經(jīng)典文獻。
2000年,他創(chuàng)辦“五四三音樂站”。2006年出版的散文集《地下鄉(xiāng)愁藍調(diào)》,獲聯(lián)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
一說起兒子馬世芳,馬國光是滿心的驕傲。有著舊文人氣的父親,聽的是京劇、昆曲;一身休閑裝的兒子,迷的是鮑勃·迪倫和搖滾,致力于臺灣本土流行音樂的整理與推介。
在馬家,父子之間有一個甚少觸碰的話題——政治。作為臺灣“六年級生”人,馬世芳對臺灣意識、兩岸關系有著完全不同于父輩的認知。
撰文回憶臺灣流行音樂史時,他常會談起羅大佑的兩首歌——《亞細亞的孤兒》和《未來的主人翁》。他說自己這些年曲曲折折,忙忙碌碌,只因心里記著《未來的主人翁》的歌詞。
歌詞的結尾是——“我們是未來的主人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