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吧,我的詩!去航時間的大海!去接受無情的考驗!”這個號角般的句子不止一次出現在詩人紀弦的文章里。年輕時,他是“為文藝而文藝”的熱切擁護者;7月22日,101歲的他帶著自己的詩歌去了更遙遠的地方。
晚年的紀弦,與太太住在舊金山半島圣馬提奧一個老人公寓里,每天早上吃兩片面包(一片涂奶油,一片涂果醬)、一杯咖啡、兩杯紅茶,中午晚上各吃一碗飯,之間不吃任何零食。
紀弦的外形很有辨識度:唇邊留一小撮胡子,嘴里含著煙斗,手拿一根拐杖,身材高瘦挺拔,就像一棵檳榔樹。
70歲時,紀弦戒煙,丟掉了那個標志性的煙斗,但酒還是要喝的,那是他的一大嗜好,寫得盡興時會獎勵自己一高腳杯的黑牌威士忌,一飲而盡。
在給藍棣之的信里,老詩人曾這樣表達他對故土的懷念:“我哭了。我的孫兒們正在客廳中看電視,忽然聽見爺爺(外公)在哭,都跑過來問我為什么。我就說我想念家鄉:北京;我的朋友藍棣之來了信,可是,這些‘美國人’不懂。我就更加傷心了。唉唉……”
“我自1976年尾自臺來美,迄今十幾年了,沒有像今天這樣大哭過。謝謝你,我的好朋友。等著我!我一定會回到北京來看你們。而北京,乃是我小時候放風箏的地方。這一點,太重要了。”
紀弦本名路逾,出生在河北清苑,兒時跟著父親輾轉多地,后定居揚州。他很喜歡瘦西湖,少年最安逸的一段生活就在揚州。
彼時,父親常出門在外,每次回來,會帶幾個孩子去澡堂洗澡,全家游湖,又或者約小舅子或地方人士到“富春”吃茶。每次紀弦都有份,那些小點心,干絲、肴肉、千層糕、蟹黃包是他的最愛。吃完茶,跟著父親到花園逛一圈,買幾盆盆景回家,天井里一擺:梅花、菊花、蘭花、萬年青、夾竹桃。
他浪漫的天性多少受到江南生活影響,考入蘇州美專,寫詩與初戀同時發生,17歲結婚。20歲,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易士詩集》,64開袖珍本,橫排,七十多頁,均為格律詩,內容以情詩為主,帶著浪漫而感傷的色彩。此前,他沒投過稿,也沒參加過什么文壇活動。
詩集出版后,在上海四馬路逛書店時,紀弦買了一本《望舒草》,回揚州的火車上一口氣讀完了。這是戴望舒的第二本詩集,收錄作品均為自由詩。他還在書店訂閱了施蟄存、杜衡、戴望舒主編的純文學雜志《現代》。
受戴望舒的影響,紀弦詩風陡轉,不再寫整齊押韻的格律詩。“詩之所以為詩,并不在于押韻與否,形式上的工整,亦非詩精神所寄。而除了打破格律不押韻,以免以辭害意削足適履之外,則自由詩在聲調的控制和節奏的安排上,較之格律詩為更活潑些、更自然些,也更富于變化些。”
“格律詩是形式主義的詩,自由詩是內容主義的詩,自由詩的音樂性高于格律詩的音樂性,訴諸‘心耳’的音樂性高于訴諸‘肉耳’的音樂性。”
紀弦開始以“路易士”為筆名給《現代》投稿,正式進入文壇。他的我行我素也早有跡可循——他在滬上交游有所選擇:最要好也最受重視的,是徐遲等“現代派詩人群”和以杜衡為中心的“第三種人集團”作家;圈子以外的文藝界人士則屬泛泛之交。“至于那些左翼詩人左翼作家,我是不往來的。而我之所以瞧不起那些左翼詩人者,主要的還是由于彼等‘詩才’貧乏,寫的東西毫無‘詩味’之故,而政治上的理由倒還在其次。”
按照紀弦的說法,1930年代的文藝界大有國民黨、共產黨、“第三種人”三足鼎立之勢。他和杜衡等人所在的“第三種人”陣營刊物《現代》遭到了魯迅為中心的左翼作家的攻擊。“第三種人”認為,只有為文藝而文藝的出發點,才有可能收到為人生的效果。“我的反共,最初也是由反對左派論客迫害‘文藝自由’而開始的。如果他們尊重‘文藝自由’,我當然就不反對了。”
1935年春夏之交,紀弦在上海江灣公園坊見到了剛從法國回來的現代派詩人戴望舒。“他臉上雖然有不少麻子,但并不很難看。皮膚黝黑,五官端正,個子又高,身體又壯,乍看之下,很像個運動家,卻不大像個詩人。”
兩人相談甚歡。紀弦每次去上海,總會去看看戴望舒,有時就在戴家吃飯,一塊塊切得四四方方、不大不小、既香且爛的紅燒牛肉,他最欣賞。有時,戴望舒也會帶著他,約上一群朋友到南京路的粵菜館子“新雅”喝茶。
《現代》停刊后,紀弦東渡日本留學,回國后,他和徐遲各出50塊,戴望舒出100塊,在上海創辦《新詩》月刊。“自從《新詩》月刊問世以來,‘北方詩派’諸人,于不知不覺中,竟然一個跟著一個地南方化,而也試著寫起自由詩來了。”
“中國新詩,從萌芽時期到成長時期,從胡適等最初的‘白話詩’,經由‘新月派’的‘格律詩’,而發展到現代派的‘自由詩’,不過短短20年的時間,就已經有了像這樣的收獲,誰還能說五四以來新詩的成績最差?對中國新文學作品的考察,人們往往把小說列為第一,散文次之,而以新詩殿后,這是很不公平的。在我看來,簡直就是一種偏見或無知。”
盡管享譽文壇,但圍繞紀弦的爭議始終不斷,甚至直指他身上的歷史污點,其中就有上海淪陷時期,他與胡蘭成過從甚密的一段往事。
紀弦在回憶錄中提及,他與胡蘭成經杜衡介紹相識于香港,兩人都住西環,時常一起聊文藝。胡蘭成在汪偽政權任職后,知道紀弦身無分文,家累又重,經常用適當方法給予經濟上的支援,比如暗中給各報刊打招呼提高稿費,逢年過節或紀弦夫婦生日,則派人送厚禮,除了蛋糕,還有紅包。

胡蘭成評價,路易士深受法國象征主義和美國意象主義影響,又有意識地擺脫而有所獨創,在自己的新天地里大踏步地前進著。
“他一向睥睨一切,目空一切,獨來獨往,我行我素,絕不與人同流合污,絕不向世俗低頭,絕不向任何權勢把白旗豎起,而且生命力特強,禁得起饑餓和貧窮的考驗。”
這番評論讓紀弦將胡蘭成視為知己,認為他不但指出自己詩中的精神,也指出自己性格的不凡。
作家古遠清在《紀弦在抗戰時期的歷史問題》一文里寫道,“鑒于紀弦寫的漢奸文學作品在他詩作中不構成主流,作品數量也極少,他亦非漢奸政權要角或汪偽文壇的頭面人物,因而不應該去補劃他為‘文化漢奸’。”
在回憶錄中,紀弦對“文化漢奸”的指控也做了交代。他堅決否認替“汪派”做過任何工作,不是胡蘭成的屬下,沒有在所謂的“蘇北行營”當過秘書,沒有在泰州做演講替“汪派”宣傳,沒有去日本出席任何會議,從未寫過“贊美敵機轟炸重慶”的詩。
1948年,紀弦離滬赴臺。1953年,紀弦在臺灣獨資創辦《現代詩》季刊,發動“新詩的再革命”,發掘出一大批藏于軍中的年輕詩人,如痖弦、洛夫、商禽、張默等。3年后,他組織“現代派”,提倡“新現代主義”,直至1964年《現代詩》停刊。
他提出“現代派六大信條”:我們是有所揚棄并發揚光大地包含了自波特萊爾以降一切新興詩派之精神與要素的現代派之一群;我們認為新詩乃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詩的新大陸之探險,詩的處女地之開拓,新的內容之表現,新的形式之創造,新的工具之發現,新的手法之發明;知性之強調;追求詩的純粹性;愛國。
詩人流沙河曾在《臺灣詩人十二家》中將紀弦比作“獨步的狼”,但對臺灣“現代派”革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臺灣現代派雖以紀弦為鼻祖,卻并非他的獨創,不過是40年代中國詩苑流行過的具有進步色彩的現代派的旁枝之變異而已。臺灣現代派詩歌在詩歌藝術領域自有其貢獻,但在思想上卻無進步意義可言。他們的詩綱可歸納為三:一是強調“橫的移植”,硬搬西洋,力排傳統;二是主智不主情,導致無感不情的文字游戲;三是要求pure poetry即純詩,勿去觸動社會生活,勿去干預現實,否則便不純了。”
紀弦則認為自己對文壇最大的貢獻是“文字工具之革新,散文主義之勝利”。他曾與老友覃子豪有過一場關于現代主義的論戰,持續兩年,大戰三百六十回合后,整個臺灣詩壇都現代化了,從此再沒有人寫“二四六八逢雙押韻四四方方整整齊齊的豆腐干子體了”。
他也做了補充,“從前在臺灣,有人故意逃避情緒,切斷聯想,把詩寫得十分晦澀難懂,而自以為很‘前衛’。我大不以為然,決不點頭。說現代詩是‘難懂的詩’,如果不‘難懂’,就不‘現代’了,那真是一個大笑話!……我從未鼓勵青年朋友去寫‘難懂’的詩。”
有趣的是,紀弦曾在臺灣成功中學教古文、舊詩、《論語》、《孟子》。少有學生知道,眼前的路老師,就是將新詩從大陸帶到臺灣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