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信疆還在世的時候,每次去臺北,我都會到他的書房去坐坐。書房在羅斯福路上的一棟公寓樓里,三大間屋子里擺放著一排排書架,數萬冊圖書整整齊齊地分類放在書架上。玻璃柜子里還陳列著幾副雕塑象棋。那是信疆早年的創意,花了他不少心血和金錢。書房有個優雅的小客廳,墻上掛著幾幅名人字畫,幾把沙發圍在一起,是朋友們高談闊論的角落。每次約好去那里拜訪信疆的時候,他都會邀約兩三位朋友一起來聊天。在信疆的書房里自然不會遇到政客俗人,大多是臺灣一流的作家、學者、藝術家或報人。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主人泡一壺好茶或咖啡,大家興致勃勃地聊起來,談社會、談藝術、談學問、談人生。時光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流淌過去,經常聊到五更天才各自散去。有一段時間在那里最常見的是作家陳映真、藝術家何懷碩、政論家王杏慶(南方朔)和《聯合報》主筆陳曉林。記得第一次見到何懷碩前,我剛買了他的《懷碩三論》在讀,尤其喜歡其中談人生的《孤獨的滋味》。
一個星期后,我到信疆的書房,推門進去,見沙發上坐著一位中年男子,個子不高,身材瘦削,文質彬彬,朝著我微笑。信疆把他介紹給我,說是何懷碩。我有點驚訝,真是“想到懷碩,懷碩就到”。我們開始聊起來,我發現懷碩對大陸的事很熟。交談之下才知道他早年在大陸生活,曾就讀于湖北藝術師范學院附中。十多歲到香港,再去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系讀書。畢業后,何懷碩落腳臺灣,既畫畫,也作文,成為著名畫家、藝術理論家和散文家。他的作品深受梁實秋、余光中等文學大家的推崇。1986年,梁實秋為《煮石集》寫序,稱贊何懷碩的藝術評論“既不因襲舊說,亦不阿俗媚世,卓然成一家言”。
那晚我們談興甚濃,言語間只覺得懷碩的才氣逼人而來。聽說他在70年代曾受邀到美國辦畫展,結果一去多年,還獲得美國圣約翰大學藝術碩士。我問他為什么還是回臺灣,他說:“盡管臺灣那時候比較苦悶,在美國比較自由,很多人都羨慕留洋的人。但我不羨慕,我要做中國人,寫中國文章,寫中國批判。”談起臺灣和大陸文化界的現狀,何懷碩又有人才凋零之嘆。我提議集合兩岸三地的同道辦一份雜志,作為堅守中國精英文化的陣地。懷碩深表贊成,說就用“孤軍”作刊名。分手前,他主動提出要送我一幅字。想起王元化多年前為我題寫的室名“退思書屋”留在了上海舊居,我請懷碩替我重新寫一幅。回到香港不久就收到他寄來的書法和信。隸書“退思書屋”4個大字蒼勁有力、古意盎然。他在信中說,4個字寫了整整一晚,是從一百多幅字中挑選出來的。
在信疆的書房里,和他還聚過幾次。有一次,恰逢電影《臥虎藏龍》上映。聊著聊著,興之所致,我們3個人一齊到西門町看了午夜場的《藏龍臥虎》。后來懷碩來信說搬到碧潭去住了,再后來信疆離我們而去。我就很少再去臺北,即使去,也是匆匆而過,很多年沒有再見何懷碩了。
在信疆的書房里,見過陳映真兩次,他和信疆是莫逆之交。他是臺灣的名作家,又是旗幟鮮明的左派,小說受魯迅影響,以描寫城市知識分子的生活和情感為主,充滿憂郁與苦悶的色調以及人道主義關懷。1975年,陳映真投入臺灣鄉土文學論戰。這場論戰是高信疆在他主編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發起的。陳映真發表了“文學來自社會反映社會”等文章,反擊余光中等人對鄉土文學傾向底層社會的攻擊。1985年11月,陳映真創辦以關懷被遺忘的弱勢者為主題的報道文學刊物《人間雜志》和人間出版社。此時,信疆早已離開“人間副刊”。陳映真再舉“人間”大旗,也可見他們的深情厚誼。1990年后,陳映真常居北京。
2006年9月,他在北京中風住院,聽說進了“重癥監護室”。有一次,我去北京見信疆,問起陳映真的近況。他說,盡管兩人都在北京,但咫尺千里,見面也很難。想不到,信疆居然在陳映真之前走了。今年4月去臺北,特地到羅斯福路信疆的書房外憑吊了一番,不免有人去樓空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