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 尋路果敢

陳富

1982年生。曾獲2008上海國際電視節真實中國導演計劃“最佳提案”、“最佳媒體大獎”，2009中國國際紀錄片選片會金獎等。與弟弟陳貴合作拍攝的《邊境少女》獲陽光華語紀錄片獎銀獎。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邊境，粗重的風聲像巨人的呼吸。

陳富第一次進入果敢，是在2009年9月。當地向導引著他和搭檔走小路，乘著中國邊防武警不注意，迅速穿越了邊境線。那一次，他們只呆了兩個小時。果敢地區的軍事沖突剛剛告一段落，街上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緬甸士兵。他們的兩臺攝像機塞在包里，一直沒敢“露臉”。

沖突的緣由，緬甸軍政府和果敢同盟軍自然各有各的說法。軍政府指責同盟軍在一間槍械修理廠制造毒品，同盟軍卻聲稱軍政府有意制造事端。軍政府派駐果敢的警察部隊去修理廠搜查，與守衛的同盟軍形成對峙。兩周之后軍政府宣布通緝在果敢政府和同盟軍擔任要職的“彭氏家族”，沖突爆發。

緬甸聯邦共和國有7個省、7個邦。果敢全稱撣邦第一特區，是緬甸版圖上一個特別的地區。在這個有一百三十多個民族的國家，占人口3%的華人并不是法定的少數民族，但果敢地區華人例外。據說，他們是南明政權永歷帝部屬的后代。南明滅亡后，清政府命一楊姓將領為“土司王”，統治這一片土地。

緬甸成為英國殖民地后，果敢被并入緬甸境內，當地漢人被迫改稱果敢族，漢語、中文也改稱果語、果文。1948年緬甸獨立時果敢族獲法定地位，仍由土司治理。11年后緬甸廢除土司制度，果敢陷入30年動亂，多數地區被緬甸共產黨控制。1989年，率部退出緬共的彭家聲與政府達成協議，在果敢成立自治特區和民族民主同盟軍，彭家聲任主席、司令，緬甸政府則在當地派駐少量公共服務人員。

此后，果敢發生過幾次較大規模的內亂。但2009年這次有所不同。一年之前，緬甸通過新憲法，軍政府開始更強有力地推進民族和解與民主進程。同盟軍聲稱政府施壓，要求他們在2010年大選前將隊伍編入由政府控制的邊境安全部隊，以免影響到大選。

得知果敢發生軍事沖突，陳富第一時間趕到邊境。這位“80后”做過調查記者，一年前開始拍攝紀錄片，這是他可能抵達的最近的戰場。第一次入境無功而返后，他找到中緬兩國的官方機構，沒有得到任何幫助。他也找過聯合國難民署，難民署說，我們也想知道那里的情況，如果你能進去，請讓我們看看你拍到了什么。

陳富在邊境徘徊了一個星期，把電話簿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后來還用上了QQ和電郵。這是他做記者時的“遺產”。只要跟緬甸扯得上一點關系，從做生意的到搞學術的，他全都問了一遍，最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幫他問到白所成的電話。此時彭氏家族已經退出果敢，同盟軍原副司令白所成任“果敢地區臨時管理委員會”主席。陳富給白所成打了好幾次電話，全部遭到拒絕。

此路不通，他又拿出電話簿。終于，又有一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幫忙，幾天之后派人來接他們入境。路線比第一次復雜得多。先是坐汽車到一個地方，然后換摩托車到另一個地方，再走一段山路進入一個村子，那里已經有人等著他們。

賭場老板和特區主席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是開賭場的。陳富他們于是在賭場附屬的酒店住下。10年來果敢的博彩業迅速發展，主要是針對中國游客，有“小澳門”之稱。那家酒店雖然遠不及威尼斯人，但也已接近五星級的標準。據說如果客人需要還可以供應大麻。

賭場附屬的夜店，有一個在這類場所中像張三、李四一般普通的名字：百勝帝豪。入口貼一張“溫馨提示”：“為了你和他人的安全，嚴禁攜帶槍支入內，請把槍支寄存于存槍臺，謝謝合作。”果敢人對這類文字毫不敏感，仿佛那里只不過寫著“存包處”。夜店門口有士兵守衛，當然，他們是不用存槍的。

還是靠賭場老板牽線，陳富才見到了白所成。這位特區主席接見他們的地方有些怪異，房間里到處是各種擺設。辦公桌后面墻上掛的牌匾，不是“天下為公”，而是“財源廣進”。擺滿瓶瓶罐罐的木架前面，疑似有一張麻將桌。

陳富告訴白所成，自己沒有官方背景，只想留下一些影像，也許十年二十年后這會成為了解這段歷史的史料。白所成繃緊的臉終于松弛了些，他說許多人認為他是叛徒，和軍政府一起把彭家聲趕走了。但他并不是，他只是不愿生靈涂炭。如果他也支持跟政府對抗，傷亡會遠遠超過目前的數字。（彭家聲曾借《環球時報》發聲，稱同盟軍擊斃三十多名政府軍士兵，俘虜五十多人。同盟軍損失不得而知。）最后白所成找來一位情報處長，要他配合陳富。

于是，他們有了一個會說緬語、腰里別兩支槍的“司機”。但有些場面這個穿著軍服的“司機”還是應付不了。他自己的手機就被緬甸士兵用200塊錢強行“買”去了。

最初陳富并不清楚自己要記錄些什么。他的鏡頭跟當地的局勢一樣，有些混亂。但彼時彼刻，記錄下的一切總是跟戰爭有關。果敢政府執法處的士官對著鏡頭說，他們在前線打了3天，炮火太猛，有些弟兄連尸體都撿不起來，炸得一坨一坨的。另一位士官小聲念叨，有時睡覺都會想起被自己打死的“老緬”。他們還看到了一排放置著大鐵籠的房間，數十名緬軍士兵曾經被關在鐵籠里炸死。

特區政府所在的老街市到處是漢字：太陽島歌吧、寶麗金歌廳、川味小吃，當然還有……沙縣小吃。據媒體報道，這里的店鋪90%以上是中國人開的。果敢的電力、通訊、互聯網也很大程度上依賴中國南方電網、中國電信、中國移動等公司。

也許是見慣了“小打小鬧”，政府軍和同盟軍對峙時，就算兩挺機槍架上門口的桌子，川味小吃店的老板都沒有跑路，“我們就是把門拉下來。”27日晚上對面招待所的“小姑娘都被搶了去”，他們終于在第二天早晨匆匆離開。據稱，這場沖突致使數萬邊民涌入中國境內。

果敢少女“成長史”

從2009年那次開始，陳富每隔幾個月去一次果敢，每次呆上十天半個月，后來還把弟弟陳貴也拉下了水。戰事早已結束，余波依然不斷。有一次他跟賭場老板約好去拍攝，因為變故遲到了幾天。就在他們約定的那天，一個炸彈在距離賭場老板10米左右的位置爆炸，那原本很可能是他和攝像機的位置。

賭場老板是陳富追蹤拍攝的幾個人之一，他完全不認為自己不務正業。在他看來，果敢人應該感謝他才對。一個賭場能為當地解決幾百人的就業問題，加上他們的家人，就是養活了上千口人。在陳富他們面前，不知是不是因為意識到了鏡頭的存在，他經常出席一些慈善活動。

陳富也追蹤了女孩楊梅清。在她身上他看到了戲劇性的轉變。開始拍攝時她只有14歲，還在讀書，老師上課時問他們，對局勢穩定、安心讀書有沒有信心，她小時候的理想是當個幼兒園的老師，但這在果敢不可能實現；以后的打算是去中國，找一份工作，賺一點錢，再嫁一個中國老公。“要進去中國那邊就要文化高嘛，就想好好地上學。”但不久她就輟學了。

兩年多里，楊梅清換了六七家“公司”。她做過發牌手，做過接線員（接聽電話，為不在現場的賭客下注），做過實習跟蹤員（為賭客提供下注記錄等服務）。見多了自然也會手癢，但她說自己不去賭。“因為在賭場只有輸沒有贏。第一天你去賭場，他讓你贏一百萬，第二天他要你輸兩百萬。第三天你又會想把它贏回來，那怎么辦？”她愛賭錢的姐姐后來輸掉了家里的汽車。

老板們贏了錢會給小費。她上班的臺上，有個老板騙家里人打錢過來豪賭，輸光后暈了過去，“吐血，他抽毒品嘛。他來的時候非常有錢，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老總都當他上帝一樣。但他輸光了錢，又抽上了毒品，人家當他狗一樣看待。”

有個男孩曾經向楊梅清表白，挨了她一巴掌：“你懂什么是愛！”后來她覺得他帥，又暗戀了他兩年。軍事沖突爆發后，男孩滯留在中國境內。她又喜歡上了姐姐的“男朋友”。其實那人已經結婚了，她和姐姐都知道。他妻子的年紀跟楊梅清差不多，在果敢十五六歲結婚很正常。

迪廳的音樂和啤酒，讓楊梅清感覺放松。她陪客人喝酒，玩笑，獲得酬勞。有次她過生日，收到了幾萬塊錢的紅包。她拿那筆錢買了根項鏈，然后自己開了個的歌廳，粉紅色燈光像洗頭店的一樣曖昧。那家簡陋的歌廳只有一個廳、一個房間。但她不肯讓陳富進那個房間。

歌廳終于沒能經營下去，楊梅清決定去佤邦闖闖。她小心地把牙簽插進骨頭縫，讓父親為她卜前程。父親翻遍卦書也沒找到同樣的圖形。她的個子已經跟父親差不多高了，雖然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卻非常清楚，“如果有什么理想，在果敢絕不會實現”。沒有國籍，沒有身份，她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

2012年末，以楊梅清為主角的《邊境少女》，為陳富贏得香港陽光華語紀錄片獎銀獎。遺憾的是他沒來得及把最新的信息剪進去：楊梅清那個沉默、憨厚的父親被中國公安逮捕，因為販毒而判處無期徒刑。以前他問起過楊叔叔的職業，因為楊家的經濟狀況比當地普通人家好太多。他聽到的當然不可能是實話。

其實，當地人并不以為經營毒品在道德上有污點。英國殖民緬甸后，這里一直以出產優質大煙聞名，連“果敢王”彭家聲也有“毒梟”之名。2003年禁止種植罌粟之后，替代性種植帶來的收益遠不如前。

也許，在楊梅清的父親看來，他只是從事了一個高風險的職業，走了一條和向導帶陳富他們走的相仿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