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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錯誤

2013-12-29 00:00:00韓夢澤
啄木鳥 2013年12期

湖畔枯樹上蹲著一只烏鴉,鐘聲遽然響起,烏鴉受驚起飛,枝頭的積雪震落被風吹動飄遠,散落在兩個男人的肩上。

他撣了撣雪花繼續問:我除了叫屈海洋,以前還有沒有其他名字?

對方沒有回答,搖頭笑了一下。

屈海洋和吳醫生坐在冰湖上的兩只折疊椅里,中間有個茶幾,茶幾上有兩杯茶,不見蒸汽,他們身后有個座鐘,時針指向十點半。

屈海洋看了眼座鐘,又看了眼手表說:這老東西還挺準的。

吳醫生平靜地問:海洋,你為什么想起來要搞這個陣勢?

屈海洋說:什么也不為,忽然就想到了要這樣。

吳醫生點頭:這樣也好,只要能讓你覺得放松就好。

屈海洋說:可我還是感覺有點兒緊張,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吳醫生溫緩地說:不急的,你想到什么告訴我就行了,海洋,你看這里多安靜啊,沒有第三個人打擾。

屈海洋環視四周,天地蒼白,全無一絲生氣,如同被置身于一個水晶球里,透明卻窒息,好在脖子還能任意活動,這讓自己終于慢慢平靜下來。他努力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委婉的方式說道:我最近總覺得沒精神,好像被什么東西控制了一樣,非常怪。

吳醫生問:哦?是身體上的疲勞還是……還是情緒上的問題呢?

屈海洋不假思索道:都有,身體上就覺得沒力氣,每天早上總是很晚才起床,而且起床之后感覺很累,就像根本沒休息過一樣。

吳醫生微笑:是不是因為還在蜜月期的原因啊?

屈海洋苦笑:什么蜜月啊,我們倆幾乎沒做過什么。

吳醫生有意顯出吃驚:喔,這是有點兒奇怪啊,怎么,你不愛她嗎?

屈海洋搖頭:愛!非常愛,她應該也很愛我,只是,只是我總感覺有點兒不對頭,又說不上來。

吳醫生繼續發問:你的意思是說,你們倆的蜜月期幾乎沒怎么親熱過?而你還覺得身體很疲倦?

屈海洋有些尷尬,愣了片刻才說:嗯,是這樣。

吳醫生決定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逐漸引導對方把心里的困惑一句句講出來,于是他盡量讓自己變得平和寧靜,像個真正的朋友那樣等待傾聽。兩個人已經是多年的朋友了,可以無話不談,另外一個因素是:屈海洋是屈存的獨子。屈存何許人也?那是本地排名第一的富翁啊,可以預見的未來五到十年,屈海洋就是當之無愧的接班人,富甲一方的商業巨子,所以沒有任何理由要排斥和不尊重這位朋友,哪怕他偶爾胡說八道或者異想天開。

而此刻屈海洋也很矛盾,他心里確實有懷疑,可又真的難以啟齒,拋開個人地位不說,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愿意頭戴綠帽子的同時娓娓而談自己的苦衷?

不妙的感覺大約發生在一個星期前,屈海洋做了一個噩夢,凌晨時忽然驚醒。他的新婚妻子石屏自然也被驚醒,問他夢到了什么。屈海洋說夢見吳醫生掉入了冰窟窿里,淹死了。石屏只得安慰了幾句,他卻再也沒有睡意,看看表,六點鐘,落地窗外是一團灰暗的天色。他說必須要出去走走。

披上睡衣走下樓梯,屈海洋穿過底層餐廳進入車庫。車庫的一只柜子里放著兩個人的運動衣和球拍。他認為應該去散散步,讓自己得到適當的放松。換鞋的時候,他的手拄了一下他們的汽車,瞬間呆住了。

引擎蓋是熱的!

屈海洋在別墅區的甬道上走著,偶爾有晨練的人經過,都會瞥他一眼。他的這身打扮太另類了,一件布滿灰色斑點的真絲睡袍下面是一雙網球鞋,簡直像個未老先衰患有帕金森氏癥的人。屈海洋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他快步走著,腦子里一刻不停地想:就剛才摸到的溫度來看,車的發動機在半個小時前還在工作,這是不會錯的。她去了哪兒?我該怎么問她合適呢?該死!

屈海洋返回自家車庫,是在一個小時之后,天色已經完全亮了。他終于做出決定,搜集證據,先不要打草驚蛇。脫掉球鞋的時候,他又一次摸了摸汽車引擎蓋,不出所料,溫度消失。

石屏正在浴室里洗漱,她一抬頭就瞅見鏡子里的另一張臉。你回來了?這么久,她說。屈海洋審視著對方的表情,好一會兒才回答:嗯,是這樣。

石屏用梳子有力地整理著長發,懶散地說:早餐想吃點兒什么?

在屈海洋眼里,妻子是故作自然的,這感覺讓人非常痛心。稍作緩和,他才說道:無所謂,那要看你有沒有力氣去做了。

石屏瞥了一眼鏡子里的另一雙眼睛:我又沒病,怎么會沒力氣做飯?

屈海洋干笑:我是怕你沒休息好嘛,因為我的噩夢。

石屏把自己收拾利索,轉身走到門口,頑皮地揮出一掌打向對方的小腹:哈——閃開!

屈海洋覺得她此舉太虛偽太夸張,咧嘴笑笑放她出去。

他坐在書房里想了一整天,忽然意識到問題該是出在那杯牛奶上,每次喝完他都會很快地入睡,這肯定不正常!于是到了晚上,當再次見到那杯牛奶的時候,他感覺不寒而栗。石屏每天上床前會做兩件事,第一,把一只盛滿牛奶的玻璃杯子放到屈海洋的床頭柜上,并囑咐他務必喝掉;第二,她會走進浴室,認認真真地洗個澡,她有潔癖,所以洗澡要用去很長的時間。屈海洋望著那杯牛奶想,自從結婚后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了,每個晚上都是這樣度過的,喝下牛奶,等待妻子光滑的軀體,卻每次都提前入睡,而且睡得極沉。如果說這里面再沒有某些陰謀的話,那一定是腦子出了毛病。

有錢人總會對自己的婚姻疑神疑鬼,屈海洋不希望這樣,不希望石屏也和其他女人一樣看中的只是自己的錢。他沒有把財產看得多么至高無上,那只是因為自己有一個善于創造物質的爹罷了,和精神世界完全不沾邊兒。包括他身邊的幾個朋友,都是童年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是普通老百姓,可彼此之間相處得非常融洽,毫無階級障礙。

屈海洋躡手躡腳走出臥房,走下樓梯,走進車庫里。他打開車門,發現鑰匙依舊插著,于是旋轉了一半接通電路。在儀表盤藍色的光芒中,他掏出一個小本子,認真地記錄下里程表數字,然后輕輕地原路返回。石屏還在浴室,水聲嘩嘩,屈海洋平穩了一下心跳,目光就落在那杯牛奶上面。

冰湖上的談話仍在繼續。吳醫生開始有些不耐煩,屈海洋完全不肯如實透露秘密,而像是著了魔一樣反復說著他和石屏如何邂逅又如何走到一起的故事,這讓人非常沒情緒,可又不得不忍受著去聽。

湖岸上忽然傳來汽車喇叭響,屈海洋扭頭去看,一輛黑色的保時捷越野車停在枯樹下面,車門一開,一個健碩的男人走了出來。

看屈海洋招手,吳醫生問:這次是誰來了?

屈海洋不想告訴他實情,支吾道:朋友,一個朋友而已。

吳醫生張望了一下,又問:不會是蘇坦吧?

屈海洋連忙搖頭:不是他不是他,是白九。

吳醫生點頭:那你過去吧,只要不是蘇坦就好。

屈海洋快步走過去,不時回頭看一下吳醫生的表情,好在吳醫生的表情很自然,也很放松,像是鼓勵又像是毫不介意。他來到蘇坦面前,笑呵呵地問:你怎么找到這里的?難道你給我身上裝了衛星定位系統?

蘇坦是一個干練的中年警探,他的目光總是顯得陰郁。此刻他用陰郁的目光注視著朋友說: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石屏很可能和你有血緣關系。

放屁!屈海洋怒了,什么叫很可能?你們平時都是這么辦案的嗎?

蘇坦冷笑了一下:你可以不信我的話,但我會用事實去證明。

屈海洋頓了片刻問道:那你有多大的把握?

蘇坦回答:百分之六十。

屈海洋大笑:我還以為是百分之九十!

蘇坦并不理會,他望著遠處的吳醫生說:你是不是離不開他了?你難道沒有告訴他你已經徹底好了,不再需要他這個狗屁心理醫生了?

屈海洋不屑道:我何必要告訴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不是嗎?

一陣冷風襲來,蘇坦豎起衣領,縮動脖子說:你一旦恢復成為一個正常人,可真是不得了啊。

屈海洋拍拍對方的肩膀:他又不是我朋友,我沒必要和他交心的,不像你。

蘇坦苦笑:我都開始擔心有朝一日你要玩我了。

屈海洋大幅度地搖頭:怎么會?再怎么說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可能對你也不真誠。

蘇坦問:那白九呢?

屈海洋猶豫片刻說:當然,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你們倆不一樣,我這么說你可以理解吧?

蘇坦隨便點點頭,走向越野車。

屈海洋追問:你剛才說的百分之六十,什么時候可以變成百分之百或者零?

蘇坦拉開車門,跨上去,甩出一句“最多一星期”,就砰地關上門,揚長而去。屈海洋彎腰握起一只雪球,投向越野車后窗,但是沒打中。

屈海洋返回冰湖上的時候,發現吳醫生不見了,只有一把折疊椅還在。他飛跑過去,看到冰面上有一個大洞,吳醫生的帽子漂浮在青灰色的碎冰之中。

屈海洋薅住兩鬢的頭發,哽咽道:天啊……

石屏用力搖晃著對方:海洋!你醒醒!

屈海洋努力睜開眼睛,滿頭都是冷汗,驚慌道:吳醫生!

石屏問:是不是又做了同一個夢?

屈海洋點頭:為什么會這樣啊!

石屏安撫道:可能是因為你最近太累了,用腦過度,其實你沒必要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里,那并不是一個好辦法。

屈海洋問:現在幾點了?

石屏:早上六點。

屈海洋起身說:我出去跑跑步吧,緩解一下。

別墅區的甬道上沒有晨練的人,冷雨陰霾,風把冰涼的水滴丟到屈海洋的臉上,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他跑了幾百米,隱約覺得有些累,索性往回走。方才出來的時候,他又摸了一下汽車,是熱的,這讓他非常痛心。痛心之余,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在那個秘密的小本子上記下第二行數字。

回到家的時候,石屏正在廚房里煮咖啡,他聞到一股非常濃郁的煎蛋味道,不由得想起要打個電話了。然后,他像是征求意見似的對石屏說:你看我要不要給吳醫生打個電話呢?

石屏思索著望著他說:既然是噩夢,當然不會是真的了,吳醫生估計還沒起床呢。當然,如果你心里非常不踏實的話,可以在飯后聯系他一下,看他最近忙什么,聊一聊也不錯。

屈海洋憂郁道: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怕自己又成以前那樣了……

石屏略一皺眉,微笑著說:怎么可能?我覺得你恢復得很好了,再說做噩夢也不算什么大驚小怪的事啊,每個人都會有的,不是嗎?

屈海洋縮起嘴角:嗯,是這樣。

石屏吃過早飯,簡單收拾一下就去上班了。她的工作地點并不遠,就在兩個街區的后面,走路一刻鐘就到。在認識屈海洋之前,她就在那里工作,直到現在也沒有變。按照白九的理解,石屏是一個不想依附于男人的女人,嫁入豪門也要自食其力,還有就是她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主婦,享受一種無比空虛的富貴生活。

石屏走后,屈海洋就不由自主地進了書房,并在里面上了兩道鎖。他不是害怕什么,更不是自閉癥,只是這樣做能夠讓他心里變得異常踏實和安靜,他喜歡這樣。如果有人對此提出質疑,那他也會把門敞開一天,以證明“事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發呆中度過,像個偵探小說作家一樣幻想并推導了一些事,有些內容特別逼真,讓他產生非常真實的驚懼。當中也接了個電話,是屈存打來的,問他近來好不好,蜜月是否開心如意。屈海洋都給了對方滿意的答復,并發出快活的笑聲。放下電話,他想,如果石屏真的和自己有血緣關系,那么父親肯定知道原委的,怎么還會放任他們結婚呢?可是,蘇坦的話似乎也并非空穴來風,這可真是件讓人頭疼的事。屈海洋想來想去,總覺得自己被某種彌天大網罩住,很多陰謀彼此銜接,掰扯不斷,漸漸感覺到有些壓抑了。

下午的時候,他決定出去透透氣,于是奔了超市。不料在超市門口恰巧撞上了白九。白九正準備采購些家用,看見失魂落魄的屈海洋,就迅速從背后偷襲了他一把。

白九高興地說:哥們兒這是怎么了?難得在外面碰上你一次,還這么蔫頭耷腦的樣兒!

屈海洋苦笑:家里憋得難受,這才出來走走的。

白九撇撇嘴道:你是我唯一認識的最沒情緒的有錢人!

屈海洋扯了朋友一把:你不忙吧?不忙就陪我聊聊吧,好多話想和你說。

白九順從地跟著對方來到停車場僻靜的一角,蠻有興致地瞧著面前這位倒霉的老兄,笑問:又怎么了?咱可先說好了,我聽你一段你得給一百塊錢行不?

屈海洋拿出錢包說:行!

白九接過錢包,抽出一張鈔票說:開始!

屈海洋嘆氣道:石屏可能有外遇了。

白九搖腦袋:胡說!不可能的事!

屈海洋認真講:不是不可能,是真的!

白九問:你看見了?你捉奸在床了?

屈海洋說:那倒還沒有,但是非常可疑。

白九笑道:別總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好?讓我又有點兒擔心你這里了。說著指指他的頭。

屈海洋趕緊解釋:不會的不會的!我早就好了,信不信由你。實話說吧,我每天早上發現汽車前蓋都是熱的,這怎么解釋?顯然是她半夜偷偷溜出去早晨才開回來。

白九想了想說:老兄,人的觸覺有時候也是不可靠的,就和幻聽差不多吧,你覺得它是熱的,也說不定是因為你的手太涼了呢?我們都有一個常識,就說洗澡吧,水特別特別燙的時候,你感覺到的不是燙而是冰涼的,鼻子下面抹上點兒風油精,你覺得也不是涼,而是熱辣辣的,對吧?

屈海洋一時也無法說清楚了,連連搖頭嘆氣。

白九又抽出一張鈔票:說下一段。

屈海洋思索著說:石屏可能和我有血緣關系。

白九翻起白眼:你這是成心想逗我是吧?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可笑。

屈海洋沉重地說:確實不可笑,但也確實不是逗你。

白九忽然問:是不是那個蘇坦和你說的?

屈海洋點頭,又連忙說:他也是好意。

白九啐了一口:好意?狗屁吧!哪天讓我碰上他,非揍他小子一頓不可!

屈海洋為難道:我就知道不該告訴你這些。

白九說:我勸你還是趕緊去看看吳醫生,你肯定是沒好利索呢,整天胡思亂想的,我都怕了你了。

屈海洋無奈地搖搖頭,他知道白九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這些想法,有些朋友在有些時候是毫無用處的,只能掃興,倒不如去找蘇坦仔細交流。于是他轉移話題說:你和海羅英最近怎樣了?有沒有決定辦喜事的日子?

白九笑了,把一張鈔票送回到屈海洋的錢包里,同時說:看來該你聽我一段了……

屈海洋回到家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什么都沒買,他苦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道:蘇坦和白九,到底誰才是最好的朋友呢?他們倆之間到底又存在什么矛盾和誤會呢?

他忍不住給蘇坦撥了一個電話,但是對方迅速掛掉了。一分鐘后,蘇坦發來短信:在忙一個案子,下午我去你家找你!

屈海洋很是為這種默契感動和欣慰,他不由得扭動起腰肢,無聲地在客廳里走出幾個舞步。

與此同時,石屏正在單位實驗室里埋頭翻資料,忽然手機在桌面上震動了一下,她便拿起來看。白九在短信里說:我們的事要小心了!

看石屏走進浴室,在聽到了激水的聲響之后,屈海洋再次潛入車庫,又一次記錄了汽車的行駛里程。他對比了前兩天的數據,發現每天晚上這輛車都會增加十四個公里數,他相信,這絕對不是巧合!

石屏披著浴巾走出來的時候,發現屈海洋正站立在落地窗前,望著外面。她問:你在看什么呢?怎么還沒睡?

屈海洋回過頭來,有些茫然地說:我怎么感覺站著都快睡著了呀。

石屏望著他手里的半杯牛奶,囑咐道:快喝吧,喝完了趕緊睡吧,你肯定是累了。

屈海洋舉杯一飲而盡,隨后向大床挪去,嘴里嘀咕著:確實累了哦。

倒下的一瞬間,他不無遺憾地想,恐怕又要一覺到天亮了唉,天知道在我熟睡的時候,她會去往哪里,去約會什么人。半杯的牛奶居然也這么有勁……這樣想著,思維瞬間黏稠到一塊兒,恍然入夢。

屈海洋次日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石屏也已經上班去了。他快步走下樓,直奔車庫。石屏上班是不開車的,總是步行,按照白九的說法,她這是不想引起同事們的妒忌。畢竟,剛嫁入豪門就開豪華車上班,總歸顯得那么張揚和炫耀,與石屏本人一向內搖斂的作風相悖,再者說,單位也不遠,走一會兒就到了,低碳又低調。

屈海洋從車里鉆出來的時候,臉色非常不好,里程顯示又增加了十四公里。到此為止,已經沒有什么可疑惑的了,他無可選擇,只能開始第二步。他找來一個空瓶子,仔細地把輪胎縫隙里的雜質刮出來,裝好,大約裝了三分之一瓶子的沙土之后,他吐了口粗氣爬起來。

一旁的椅子上傳來蘇坦的聲音:干得不錯!

屈海洋嚇了一跳: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蘇坦起身靠近,接過瓶子問:另一個呢?

屈海洋立刻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又摸出一個瓶子,遞過去。

蘇坦搖晃著半瓶牛奶說:很好,我明天就可以給你出化驗結果。

屈海洋問:我什么時候可以跟蹤她?

蘇坦擺手說:先別急,一定等我的消息,別一時頭腦發熱就去做,這可是會引來殺身之禍的事唉!在我們沒有拿到充分證據之前,先不要和她攤牌,也別質問什么,就當什么都沒發生,和以前一樣。

屈海洋想了想,終于點頭。

蘇坦收好兩只瓶子,拍拍對方的肩膀說:那好,我先走了,明天見!

屈海洋望著黑色保時捷開走,緩緩降下車庫的卷簾門,當最后一束光亮消失后,他感覺整個人陷入了闊別已久的黑暗里。這感覺非常舒服。

白九的家在一座城中村內,和數萬名打工仔、暗娼、無業游民擁擠地住在一起,所有出租房的屋頂和墻壁像牛皮紙一樣薄,一樓打個噴嚏三樓都能聽到,但是誰也不關心隔壁的人說些什么和做些什么。用海羅英的話說,這里是徹頭徹尾的貧民窟。

白九的屋子里幾乎沒什么像樣的家什,一張凹凸不平的破雙人床,一個靠墻才能站住的桌子和兩把銹跡斑斑的電鍍椅子,電器方面只有一臺老式電視和一架搖搖晃晃的落地風扇。所以每次回家的時候,白九總是皺著眉。

白九走進房門的時候,海羅英已經準備好了晚飯,正蹲在地上用一只木鏟吃力地刮著電飯煲里的干糊米粒。

白九甩掉皮鞋,換上拖鞋,在桌子旁坐下說:我發現你最近一直不怎么高興。

海羅英頭也不抬道:又沒什么可值得高興的事。

白九微笑:你不是漲工資了么,從下個月起我不反對你每月添一件新衣服了。

海羅英丟下木鏟,在桌子另一端坐下,捧起飯碗就吃。

白九繼續笑著說:是不是很后悔和我在一起呀?

海羅英停住筷子,想了想,搖頭。

白九心下泛酸,嘴里含糊著說:別忘了我當初和你說過的話,會實現的!

海羅英愣了一下,點頭,繼續吃飯。

五年前,海羅英還是一名在校大學生,一次逛街的時候遇見了白九。白九當時正在等公交車,他希望海羅英可以幫他把五元的鈔票換成硬幣,如果將五元錢丟進收費一元的公交車投幣器里,是件非常不值得的事。白九白皙、斯文、手指修長、指甲干凈,任何人一眼看去都會覺得他不是個貧寒之士。恰巧海羅英當時也想乘車回去,手里有兩元零錢,就爽快地幫白九投了幣。白九索要她的電話號碼,說一定會還錢的,海羅英并沒有告訴他。巧合的是,在這樣一座數百萬人口的城市里,他們次日又見面了。

美好的故事最初都是相同的,最終又都不盡相同。

同居快五年了,他們連個像樣的帶衛生間的屋子都租不起。海羅英目前在一所幼兒園當阿姨,而白九則長期無業,靠打零工度日。大都市是可以吞噬青春的,不止是青春,還有尊嚴,還有理想。海羅英幾乎快忘記白九曾經給過她的承諾:“等我五年,最多六年,別怕吃苦,不離不棄,肯定會讓你過上公主般的日子。”很長時間以來,誰也不再提起這句話了。然而,海羅英今天忽然再次聽到,她仍然感動,仍然殘存著希望。

白九閑聊著說:昨天我在超市門口遇見屈海洋了,聊了幾句,還搶了他一百塊錢。

海羅英問:就是你說的那個大款朋友?

白九點頭:嗯,是這樣,他很有錢,而且將是本地最有錢的人!

海羅英無所謂道:那又怎么樣呢?既然是朋友,他怎么就沒想過幫你呢?哪怕是幫你找一份體面工作。

白九苦笑:你不懂的,我和他的關系很特別,不是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事。

海羅英撇撇嘴:好啦,那我就不多嘴啦,反正不管你有什么樣的朋友,陪你過苦日子的人只有我。

白九說:所以我才不舍得不要你啊!

石屏見屈海洋睡熟,輕輕走到窗前,拉窗簾的時候她忽然發現一盆植物的土壤有些變化,仔細一看,竟然是尚未滲透的牛奶。石屏轉身望過去,屈海洋側身而臥,似有鼾聲。她不禁皺起眉頭。

這一夜風平浪靜,屈海洋幾次悄然醒來,都發現石屏躺在一旁安睡,他隱約有些失落,又有一種陰郁的成就感。

屈海洋書房的窗子上懸掛著一張本地城區圖,遮住了大半的陽光。蘇坦靠坐在轉椅里,兩腿搭在桌子上,懶洋洋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屈海洋則像個客人一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一份化驗報告,嘴巴張得很大。

蘇坦開口說:看到了吧,這是一種鎮靜劑,主要成分是苯二氮卓,融入牛奶后催眠效果非常不錯,我想以她的能力獲得這種藥物并不是件很難的事情。屈海洋恨恨地找到一只打火機,點燃了化驗報告的一角。蘇坦雙腿滑下桌子:你等等!我建議你還是不要這么干。屈海洋幽幽地說:要是被她發現,知道我在偵查她,說不定還會給我投毒呢!不過,他還是吹滅了紙片上的火苗。蘇坦解釋說:這畢竟是份證據,有化驗員和我的親筆簽名,你最好還是留下,以防不測,找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不就完了?說不定將來會用得著。屈海洋想了想,就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夢的解析》,把報告夾進里面,并塞了回去。

蘇坦點頭:希望她對這本書毫無興趣。

屈海洋苦笑:我就沒見她看過心理學的書籍。

蘇坦起身說:好,下面我們該琢磨一下她的意圖了,你有什么想法?

屈海洋如實講:我現在還說不清楚,出軌的可能性肯定是很大的了,我已經記錄了三次,每次都是十四公里的里程,這說明她就是去了同一個地方,晚上我睡了,她走,凌晨我醒之前,她回來。

蘇坦大步來到窗前,仔細觀察地圖左下角的比例尺,然后像個將軍一樣吆喝說:你去給我找把尺子來!

他急忙翻抽屜,找出尺子遞給蘇坦。在屈海洋的注視下,蘇坦把尺子的一端按在一個點上,同時比畫著說:這是你家的位置,根據比例,七公里的半徑區域是這樣。他掏出筆按著尺子的刻度旋轉一圈,畫出一個圓。隨后指點著這個圓圈說:故事就發生在這個區域里面了。

屈海洋點頭:對!不過這個區域要一百多平方公里呢,我該怎么找到她的精確去向啊?

蘇坦微笑:別把數字說得那么嚇人,實際上她會選擇最近的路線過去,而我們這個城市的街道幾乎都是標準的直線,這樣難度就小多了。你給我提供的那些輪胎上的沙粒,憑著我多年的經驗分析,那是海灣區特有的土質。你看,在這個圓圈內,只有兩處海灣在里面。

屈海洋興奮道:那我們有一半的勝算了!

蘇坦很自信地說:不,我可以讓你有百分之百!

屈海洋好奇地問:哦?你怎么這么有把握?

蘇坦用手指太陽穴:人長腦袋是干嗎用的?豐富的經驗加超強的想象力,等于精確的決斷!

屈海洋說:那你趕緊說,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行動了。

蘇坦不急不慢地在地圖的圓圈里寫下一行字,標明了日期,同時陰郁地望著窗外說:你不要急嘛,也給我一些思考的時間……

屈海洋與石屏吃晚飯的時候,墻壁上的電視正在播報本地天氣預報,今夜有雷雨。石屏沮喪道:又下雨啊!

屈海洋隨口說:怎么了?反正咱們晚上誰都不會出去。

石屏解釋:我怕打雷,睡不好,影響明天的工作精神啊。

屈海洋微笑道:要不這樣,你替我把晚上睡前的牛奶喝了吧,能睡得很香。

石屏眼神里跳動了一下,笑瞇瞇道:你這人,咱們家又不是一天就一杯牛奶,我想喝還不會自己倒啊?

屈海洋放下筷子說:我是開玩笑呢,不過我估計你喝牛奶也沒啥作用。

石屏起身收拾盤子:我吃好了。

窗外雷聲滾動,閃電縱橫,像是有個兇靈在夜空里揮舞著暴戾之劍。屈海洋起身關閉了電視,哼著歌大步邁上樓去。

時針指向十點半,屈海洋猛然坐起,石屏已經不在身邊,他冷笑著說:很好嘛,一會兒我們就可以見面了!

他跑下樓,車庫里空蕩蕩的,地面上只有輪胎的印跡。他按動電鈕,卷簾門緩緩升起,一個男人的身影自下而上逐漸顯現。蘇坦站在門外的雨水中,正用一種特殊的微笑望著他,手中的雨傘頂部水花飛濺,形成了一片刺眼的迷霧。屈海洋尷尬地揮揮手,沖過去接過鑰匙,隨后跳上對方的車。保時捷立刻便發出沉重的轟鳴,朝雨水最密集的地方駛去。

屈海洋駕車來到城市一側的海港區,冒雨順著沿海公路行進,不時東張西望,雨水沖刷著玻璃,很難分辨什么景物。他忽然發現了什么,緊急剎車,窗外有輛轎車,停在一幢房子前。這房子孤零零坐落在海邊,似曾相識。

屈海洋放下筷子說:我是開玩笑呢,不過我估計你喝牛奶也沒啥作用……他起身關閉了電視,哼著歌大步邁上樓去

屈海洋看了一下里程表,剛好七公里,就撐起傘走下車,踱到那輛轎車旁。車是石屏的,他趴在玻璃上往里看,沒人。就后退幾步,用手機給轎車和房子拍了照。他又圍著房子轉了一圈,所有的窗子都是黑的,推了推門,反鎖著。

屈海洋和蘇坦的再次見面,是在十個小時之后,地點仍在他的書房。屈海洋把手機遞給蘇坦:你看吧,拍得還算清楚吧。

蘇坦點頭:這幢房子我好像也有點兒印象,應該能找到。

屈海洋郁悶道:我昨天晚上真恨不得踢門沖進去,看看她到底和誰在里面!

蘇坦勸慰:理性點兒沒什么不好。這樣吧,我看還是先由我出面調查比較合適,我以治安檢查為理由就可以叫開房門的,看看里面究竟住的是什么人。

屈海洋點頭:也好,你是警官方便些。

蘇坦說:那今天晚上你要配合GGHEiJyNZkenwH9MKQe5BQ==一下了,最好能讓石屏昏睡不醒。

屈海洋問:我能怎么辦呢?

蘇坦掏出一個很小的玻璃瓶,搖晃著里面的液體說:還是如法炮制吧。

屈海洋接過瓶子說:那你十點半之后出發就可以了。

蘇坦起身準備離開,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問:你剛才說一會兒叫白九過來?聊天嗎?

屈海洋解釋:有什么可聊的?我是擔心這件事鬧大了會不好收場,自己何去何從還很難說呢。現在心里就掛念著白九了,他畢竟過得有點兒慘,所以我想在最后幫他一把,也就沒什么牽掛了。

蘇坦不屑道:記住,當你有能力決定一個人命運的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決定,如果你不想忽然失去一個朋友,那就千萬別讓他忽然改變生活狀況。

屈海洋擺手:得了,你趕緊走吧,他可不喜歡見著你。

幾乎是前后腳,蘇坦的車剛開走,白九就按響了門鈴。屈海洋從窗子里探出身子招呼:上來吧,門沒關。

白九是第一次來他家,住宅很大,幸好還算準確地找到書房里來。

屈海洋說:你隨便坐,想喝點兒什么?

白九并不拘束:不渴不渴,你找我有事?

屈海洋盡量放松說:有閑事想和你念叨念叨,當然也有正事要和你說,咱先說閑事吧。

白九擺出好奇的神色。

屈海洋平靜地說:石屏確實出軌了,我已經拿到了證據,我也不希望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我該怎么辦?

白九吃驚道:怎么會有證據呢?什么樣的證據?

屈海洋把手機遞過去,憂郁道:你自己看吧,相冊中有我昨天拍到的圖片,是石屏半夜開車去海邊小屋私會男人的證據。

白九按了半天屏幕,疑惑地說:沒有啊?你這相冊里啥都沒有。

哦?屈海洋接過去看,懂了……肯定是剛才蘇坦把它順手刪除了,怕被石屏看到。

白九有些不快:你又見蘇坦了?

屈海洋循循善誘:嗯,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人,更不喜歡我見他,可他畢竟在很多方面經驗豐富,有些事上我也需要他的指點和幫助啊,不同的需要就會產生不同的朋友,和你是一樣的。

白九不由自主起身道:怎么會一樣啊!蘇坦不能做你的朋友,那是個心狠手辣的家伙,總和他見面,遲早會毀了你的啊!

屈海洋微笑著說: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朋友分種類,我現在需要蘇坦這樣的朋友幫我處理這些事情,等這些麻煩事都處理干凈了,我肯定會聽你的,少和他來往,好不好?

白九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低聲指責:簡直沒法和你說了!

屈海洋說:你為我擔心我理解,但是你也可以放心,一個蘇坦不能把我怎么樣的,我可以控制自如,好了,那咱就說說正事吧。

白九悶悶不樂道:還有正事?那你就隨便說吧!

屈海洋鄭重地問:朋友,告訴我你最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白九苦笑反問:你是問理想嗎?

屈海洋想了想答:也算是吧。

白九也想了想才說:熟悉我的人等我回家,不熟悉的風景等我去看,就這些。

屈海洋點點頭,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個木盒,雙手遞給對方。白九接過盒子,發現上面貼著一張字條,是“托付白九”的字樣,就問:這是什么東西啊?神神秘秘的,你可別有什么重托給我,我是小老百姓,啥都擔不起。

屈海洋呆了一下說:確實是重托,如果你擔心的話現在可以不打開看,但是你要記住,如果我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你一定要過來拿走這個盒子,它可以改變你的命運!也算是幫我了。

好吧,我答應你。白九注視著那個盒子被放進最底層的抽屜,不免有些茫然和隱憂。他想,我還是找個借口離開的好。

蘇坦把車停在海邊屋子前。他走下車的同時看了看表,十點半。他先是左右張望了片刻,這才走上去敲門。門開了,吳醫生站在里面,兩人都不覺愣住。

吳醫生詫異地問:你找我有事?

蘇坦微笑道:沒什么事,我是警察,例行治安巡查。

吳醫生擠出一絲笑容:我沒猜錯的話,你是蘇坦吧?

蘇坦點頭:怎么?你有點兒擔心嗎?

吳醫生努力保持平靜說道:不擔心不擔心,早聽屈海洋說起過你,還是頭一次見。

蘇坦向房間里張望:我們可以進去說話嗎?

吳醫生無奈地側開身:哦,當然,當然了。

兩個人來到客廳,蘇坦并沒有直接就座,而是仔細地環顧四周。客廳里有一套棕色的皮質沙發,一個巨大的古銅色書柜,桌子上有架綠色玻璃罩子的臺燈亮著,光線還好。吳醫生問:找我來有什么事嗎?你需要喝點兒熱的嗎?蘇坦坐下,擺手說:我累了,恰好走到你這里,就冒昧打擾一下。說著,他掏出手槍,輕輕放在茶幾上。

吳醫生有些變色:這……

蘇坦笑道:哦,你別擔心,這是我的工作佩槍,總別在身上都不舒服了。

正在這時,吳醫生手機響了,他掃了眼號碼,打算走出房間去接。

蘇坦語調提高了一些說:你最好別走出我的視線。

在此之前,屈海洋正經歷著另一種考驗。屈存不期而至了。

屈存在晚上九點鐘敲開了兒子家的大門,他并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后還站著自己的律師。屈海洋對父親的忽然造訪感到意外和不安。

在石屏的陪伴下,屈海洋依舊顯得局促,呼吸隱隱加快,不停地在沙發上變換著坐姿。石屏則將一只手扶在他的肩頭上。

屈存說:我這次來,有一個還算重要的決定想和你們商量。

屈海洋想,但凡父親這么說,通常是已經做好了決定,所謂“商量”不過是委婉的措辭罷了。他蹺起二郎腿,又放下。

屈存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從血緣關系上來講是這樣的,但是就你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并不放心把事業直接交付給你,因為我要為企業的未來和數千名員工的未來著想,希望你能理解。

屈海洋擔憂地問:您是不是覺得我一輩子都是個廢人了?

屈存安撫道:怎么可以這么說自己呢?你當然不是廢人,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你有很多自身的優點,這是我們大家有目共睹的事,但是我們大家也都清楚,你并不適合擔任一個大型企業的領導者,因為你還不具備完全的自控力,或者說還不算是一個具備完全行為能力的人。

律師插話道:屈總也是為了你好。

你閉嘴!屈海洋喝道,但是立刻就對自己采取這樣的態度而產生悔意。

屈存皺皺眉說:這樣吧,不管你滿不滿意,接不接受,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屈海洋掙扎道:你是想退休了?同時也要甩掉我了?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屈存嚴厲起來,拍著沙發扶手吼:你出去!等你恢復平靜了再回來!

石屏緊跟著屈海洋疾步走出客廳,連連低聲撫慰。屈海洋心跳劇烈,感覺自己就像垃圾一樣被人忽略,他走到廚房門口說:石屏,你先陪他聊幾句吧,我們父子倆是不能共事超過五分鐘的!

石屏返回的時候,屈存的氣色已經平穩了許多,如同和一只貓發過脾氣之后就會幡然醒悟那樣做并不值得。他在茶幾上攤開了幾頁文件,招呼她過去。

當石屏看那些文件的時候,屈存講道:這是爸爸一手締造的企業,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對它的感情要超過一切,包括親情。請原諒我的直白和自私,但是我也懂得人終有一老的現實問題,很多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包括我的事業。我很清楚這一點,不糊涂,所以最近經過反復考慮,決定做出一份正式遺囑,既了卻一番后顧之憂,也算對外有個明確的交代。

石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免驚訝地說:爸爸,我擔不起這么大的事情來啊!

屈存擺手:讓你擔你就可以的,但是你要向我保證兩件事,第一,不要輕易拋棄海洋,就算他變成一個瘋子;第二,未來,你可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但一定要認真選擇,光明正大,對的配偶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錯的伴侶卻能毀壞你的一生,切記!你一定要答應我,同時別讓海洋過得太糟糕,他畢竟是我的兒子,也是最愛你的男人。

石屏點頭:我保證不會離開他的,可是我真的沒有管理企業的經驗啊。

屈存微笑道:沒有你想的那么難,一個企業就像一臺機器,只要組裝好了就能順暢地運行,我都幫你組裝好了,你還擔心什么呢?再有,公司管理的事我已經交給副總去做了,你可以和他學,五年之后,他退休,你應該就沒問題了。

律師遞過鋼筆,指點石屏在幾個位置簽了名。

屈存長出了一口氣說:我也解脫了!明天我就可以開始自己的環球之旅了,希望還能回來,也希望回來之后你們都好好的。

石屏說:其實他最近恢復得很不錯了,我相信他會慢慢完全恢復的,您也不要太絕望,多給他一些時間。

屈存苦笑:他這種病我是了解的,也幻想過像你所說的那樣,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有那么一丁點兒的刺激,他就會反復,我真的不敢去賭。

石屏點頭:我會照顧他一輩子的。

屈存又說:我是信任你的,好了,你去把海洋叫進來吧,我還有話和他說。

屈海洋恰好正走進來,手里端著一壺茶。

蘇坦接到電話便急匆匆趕了過來,當他推開屈海洋家大門的時候,隱約感覺到有什么不對。他低聲呼喚了兩聲:海洋,海洋。沒有人作答。

客廳的沙發上并排坐著三個人,確切地說,應該是三具尸體。蘇坦掃了一眼,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就連忙奔上二樓。

屈海洋獨自坐在書房里,沒開燈,室內漆黑一片,借助窗外微光的映襯,勉強能看到他一側臉上的輪廓,像是被鍍了汞。

蘇坦平復了呼吸問:到底怎么回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屈海洋沙啞著嗓音道:你還問我做了些什么?

蘇坦從黑暗中靠近,雙手支撐在桌面上,沖著他吼道:你難道想嫁禍在我身上嗎?我給你的藥水是致幻劑,是無毒的!

屈海洋干咳了兩聲說道:現在說這個還有什么用?你應該看到了,他們都死了,我只是泡了一壺茶給他們喝,當然,里面還有你送我的藥水。

蘇坦愣了片刻,忽然呵呵笑道:你腦子完全沒問題!

屈海洋問:你那邊情況又如何?

蘇坦直起上身,走到窗前說:我那邊輕松得很,吳醫生當然是嚇壞了,非常樂于配合。

屈海洋問:東西拿到了?

蘇坦嗯了一聲,目光向窗外望去,樓下是屈存的白色賓利轎車,在模糊的甬路燈照射下,像一條巨大的死魚。

屈海洋繼續發問:接下來我們該怎么做?

蘇坦陰郁地說:不要提我們!接下來你想怎樣才是重要的,何必問我?

屈海洋吹了聲口哨:哦,哦,難道我們不是一個人嗎?有難同當,利益共享,甚至我們很多想法都是一致的,不謀而合。

蘇坦揮手:你不要再說了!

屈海洋卻繼續說道:別忘了當初我是怎么幫你的,你誤殺線人那件事又是誰幫你解的圍,還有你那輛保時捷又是誰送給你的呢?

蘇坦忽然想拔出手槍,但又克制住了,他低吼道:我命令你不要再說了!

屈海洋冷笑道:你命令我?你不過就是我的一個影子罷了,如果我消失,你也完蛋,我能讓你好好地做你的警察,就能讓你立刻淪為階下囚,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彼此心知肚明,無須溝通。

蘇坦從懷中抽出一個信封,丟到對方面前說:你想要的我幫你拿到了,眼下的局面我也可以幫你善后,但以后,你是你,我是我!

屈海洋小心地把信封放進那只送給白九的盒子里,又小心地塞到抽屜最深處,隨后吐出一口氣說:還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你幫個忙,以后我們各不相欠,好不好?當作不認識也可以。

蘇坦聽到這里,便把目光投了過去。

屈存意外死亡的消息,震驚了整個城市。各種報道和猜測層出不窮,比較官方的一種解釋是:屈存的律師駕車失控,導致賓利車沖下路基掉入江中,車內三人均遭厄運。

讓人費解的是,車輛被打撈上來之后,里面卻空無一人。警方懷疑車內三人曾掙扎離開了車廂,但被江流卷走。還有,繼承人屈海洋也忽然不知下落,據別墅區的保安說,白色賓利車開走后不久,似乎看到屈海洋背著旅行袋步行離去,但去向不明。謠傳屈海洋曾患過精神類疾病,這也是他當初不得不從警隊離職的根本原因。一時間,眾說紛紜。

屈存的副總對記者說,他會按照此前與屈總達成的君子協定做好本職工作,使企業繼續良性發展下去,同時會不間斷地去尋找屈海洋的下落,因為那是唯一的法定繼承人。

吳醫生則是另外一種腔調,他表示對此事完全不知情,與這個家族的人也極少來往。他確實曾經做過屈海洋的心理輔助醫生,但他可以證實,屈海洋不像外界猜測的那樣存在精神障礙,只是短暫性情緒焦灼,由于心理輔助治療非常有效,此人目前應該思維順暢,與常人無異。

幾個月之后,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件事。倒是白九的意外發現,讓屈海洋再次浮出水面。

仍舊是在超市門口,白九一眼瞅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屈海洋!屈海洋戴著棒球帽和墨鏡,神色匆匆地走在前面。白九想了一下,立刻跑上去拍了對方一把:嘿!好久不見。

屈海洋驚惶地轉頭,見是白九才吐出一口氣說:你嚇我一跳!

白九二話不說,把他拉到僻靜角落的一條長椅前坐下,發問:這么久了,你到底跑哪兒去了?去你家找也沒人。

屈海洋支吾道:我還好啊,外出旅行了。

白九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說:我們還是朋友吧?

屈海洋認真地點頭。

白九問: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沒聽你說一句?

屈海洋平靜道:都過去了的事,提起來也是傷心。

白九繼續問:你爸爸他們到底為什么就出了意外?這件事我始終有懷疑,就是想不通怎么會這樣,你能告訴我嗎?

屈海洋環顧左右道:都是那個吳醫生造成的!他竟然私下里和石屏約會,給我戴綠帽子!而且他倆合謀給我下藥,竟然騙了我那么久!

白九顯得不安起來:就因為這個原因,你就把他們全害了?

屈海洋搖頭:怎么會是我害的呢?是他們自己作繭自縛。

白九很堅持地說:你一定要和我從頭到尾說清楚,我才可以幫你。

屈海洋苦笑:我不需要你幫助,但是作為朋友,從頭到尾說清楚還是可以的。

白九說:那你就說。

就在這時,蘇坦忽然出現了。他瞥了一眼白九,說道:這么巧你們都在。

屈海洋冷淡地說:你找我有事?

蘇坦咧嘴一笑:方便的話,想單獨和你聊聊,就兩句話。

白九忽然問:他就是蘇坦吧?

屈海洋點點頭,對蘇坦說: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白九不是外人,讓他聽聽也好。

蘇坦猶豫了一下才講:那好,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石屏和你有血緣關系,經過DNA檢測確切無疑。

屈海洋并不驚訝,他問: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蘇坦尷尬道:就是這件事情,既然我曾經答應過幫你調查,現在也算交差了。

屈海洋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蘇坦陰郁地瞅著面前的兩個男人,似乎不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地離開,他干笑了一聲說:兔死狗烹,你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朋友嗎?

見屈海洋懶得解釋,白九便插話說: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吧,他并不需要你這種朋友。

蘇坦瞬間顯得失魂落魄了一般,他原地轉了一圈,一跺腳走開了。在背后兩雙眼睛的注視下,蘇坦走進停車場,發動保時捷并轟鳴著沖上公路。一輛巨大的水泥攪拌車來不及閃避,迎頭撞了上去,保時捷就像被磚頭砸中的易拉罐,一秒鐘就癟了。

屈海洋平靜地看著事故的發生,面無表情地說:不要怪我呵。

白九刻意地笑了一下說:還是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吧。

屈海洋問:他剛才說的你信不信呢?

白九想了想,選擇了搖頭。

屈海洋低頭摳著自己的指甲說:可是我信。

白九問:如果你信,那簡直就是場天大的悲劇嘛!屈海洋的老婆竟然是自己的妹妹?

屈海洋笑道:這又有什么稀奇?難道剛才我們一起把蘇坦干掉不是悲劇嗎?我的朋友,到今天為止我才第一次感覺到你的不真誠,其實你心里清楚很多事,可還是裝糊涂,你究竟怕什么呢?

白九嘆息道:我怕的也是你怕的。

屈海洋拍手說:精辟!

白九繼iqWVuM6CzGkzhg5VVPsDyQ==續講:所以我建議咱們還是繼續以前的方式交流吧,該回避的內容還是少說為妙。

屈海洋擺手:不!你錯了,我認為時機已經到了,我的忍耐也夠了,很多我們彼此各自明白的事情還是都講出來的好,今天這么巧碰到,我認為是天注定。

白九問:難道你不擔心自己會承受不住所有的真相嗎?

屈海洋仰頭看著天空說:所謂的真相,我其實已經多數了解了,現在希望從你這里獲得明確的證實,這樣我才會更坦然些,你就不要為我擔心了。

白九點頭:那好吧,我先說第一件事。石屏確實是你的親妹妹,你從小都一直保護著她,并且因為你做事有歇斯底里的傾向,你害怕石屏離開你,甚至不肯接受她去戀愛和結婚這種事發生,偏執且極端,只想永遠陪著她,是這樣吧?

屈海洋咂吧咂吧嘴:差不多吧,我真的不放心把她交給任何一個男人,現在的男人都壞透了,尤其當一個女孩兒的背后有一個資產豐厚的家庭時,就更加讓人不放心了,我這么做也沒什么不對。

白九不動聲色道:或許就是因為你的這種保護,讓石屏也感覺到非同一般的壓力,她不想讓自己的哥哥失望,擔心會引發你更嚴重的精神分裂,所以在她成為一個老姑娘之前,竟然連一次戀愛經歷都沒有過,自然也就導致后來的糟糕局面出現。這并不奇怪,你可能不認同我的說法,但我就是這樣想的。

屈海洋問:你是說她和吳醫生?

白九點頭:當然是,她能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并不奇怪,可能是與吳醫生日久生情,也可能是吳醫生的某種手段所致,這真是件讓人無奈的事啊!

屈海洋感慨道:是啊,也許確實怪我,是我束縛她太嚴重了,竟然讓姓吳的那個混蛋鉆了空子!

白九說:她每天到吳醫生的診所給你取藥,放在牛奶里讓你能夠安睡,因為你有長期的噩夢習慣,而且是同一個噩夢。老實說你并不討厭吳醫生,要不是他和你妹妹的這份私情,你或許還會選擇他做朋友呢,對吧?

屈海洋思忖道:差不多吧……

白九繼續說:因為你的精神束縛成為習慣,導致你后來竟然幻想石屏成為你的妻子,所以當她每天晚上從你家離開時,你總是疑神疑鬼,甚至制造出一個“出軌”的念頭來滿足自己的控制欲,其實她只是你妹妹,當然不會和你一起睡。而那個蘇坦竟然非常愿意為你這個幻覺效勞,幸好吳醫生本就是有家室的人,他理屈在先,所以被蘇坦要挾也是啞巴吃黃連了。

屈海洋眉頭緊鎖片刻,忽然迷惘地問:石屏真的是我妹妹嗎?

白九正色道:當然!難道你又要失控了?你的大腦現在還屬于你嗎?

屈海洋焦慮不安道:我懂,但請你幫我理順思維,我需要更加真實的證明才可以讓我度過這個坎兒。

白九從懷里掏出一張卡片,出示給對方:你瞧,這是石屏的身份證,你看仔細,她的名字是屈石屏!

屈海洋頹喪地點點頭:好吧,我們是親兄妹,我接受事實……真糟糕!

白九盡量保持住耐心,說道:因為你長期精神分裂,善于臆想——請原諒我這么露骨地講話,所以在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上你是一種處在游離于真實世界之外的人,可你偏偏又能控制真實的生活。

屈海洋苦笑道:聽起來,我很像一個只會搗亂的白癡。

白九拍怕對方的肩頭:行了,你也不必自嘲自責,這是我能理解的,不怪你,真的。

屈海洋問:吳醫生勾引我妹妹,他的目的顯然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某個單純的私欲,我始終覺得他還有更大的陰謀更大的貪欲在后面,你說呢?

白九答:這一點上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你的懷疑也有道理,可你最擔心的事就是自己不能成為繼承人,而讓家族企業的經營權落到石屏身上,這難免會讓吳醫生產生一個美好的未來預期,所以你才讓蘇坦去找他。

屈海洋環顧左右說:有必要澄清,我讓蘇坦去找他,并不單單是為了嚇唬他一下,我還有另一件事情需要他幫忙。

白九問:你想讓他給你出一份精神鑒定證書?證明你是個正常人?

屈海洋點頭:嗯,這份診斷證明我已經拿到手了,老吳很配合。

白九笑道:可惜這份證明別人會信,你爸爸卻不會。

屈海洋卻說:他當然不信,但我也不是為了讓他信。

白九好奇地問:你希望現在就開始履行自己的繼承人事實了?要執掌門戶了?

屈海洋想了想說:其實這已經是勝券在握的事了,我一點兒也不擔心這些,一切都疏密有序,只要我去公司,隨時可以坐到那把高背椅子上去,可我還是有點兒擔心自己的狀況,說真的,我對控制自己的大腦不是很自信。

白九問:那你想什么時候才出山呢?有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

屈海洋反問:這也是我想請你幫忙的事情,你幫我好好想一想,怎樣才穩妥呢?

白九苦笑:這事我可幫不了你,還得靠你自己救自己,非讓我出主意的話,那我建議你隱姓埋名一段時間,嘗試去過一段普通人的生活,比如去談一場實實在在的戀愛什么的。

屈海洋神往道:你的建議不錯,通過!

白九想起了什么,問道:蘇坦完蛋了,但是那個吳醫生還在,你不擔心他嗎?

屈海洋輕輕搖頭:不擔心,他是個膽子小得可憐的家伙,深知禍從口出的道理,況且我也不能現在就干掉他,否則以后誰幫我做心理輔助治療呢?

白九觀察著地面上的一只爬蟲說:你的話,有點兒言不由衷。

屈海洋抬腳碾死了蟲子,笑道:你這家伙太了解我了!

白九感嘆:有些生命是沒有意義的,比如它,比如他,比如我們……

一個清潔工緩緩走來,她瞅見白九坐在長椅上自言自語,就好奇地多看了兩眼,才緩緩走開。

一年之后。白九無聊地站在一座高架橋上,俯視下面锃亮的鐵軌。一列高鐵呼嘯而去,冷風揚起。

車廂里,屈海洋和吳醫生并排坐在一起,列車即將進站,他們的談話也即將結束。

吳醫生笑道:感謝你的信賴和支持,讓我在另一個城市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剛才現場看了之后,我就非常開心,環境很好很漂亮!感激不盡!

屈海洋擺手:這是我應該為你做的,你為我也做了很多,不是嗎?

吳醫生客套地說: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一句話就行。

屈海洋說:我這消失的一年里,感覺比以前好多了,很輕松地就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這感覺真的非常奇妙。

吳醫生半真半假地說:那好啊!我可要祝賀你了,可惜我就沒有類似的體會,白當這個心理醫生了唉!你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其實比很多所謂的正常人還要厲害!

屈海洋滿意地說:嗯,是這樣!還有,在這一年里,公司業績竟然也非常好,我爸爸沒有看錯他的副手,當初是九億四千萬,現在的市值已經達到十一億七千萬了,痛快!

吳醫生贊嘆:這太好了!等你入主之后,說不定會更好的。

屈海洋糾正道:干嗎說“說不定”呢?這是肯定的!老吳,我忽然想問你一件事呢。

吳醫生不無緊張地問:哦,你說?

屈海洋問:你和我妹妹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呢?

吳醫生尷尬道:我們很簡單的,很單純。

屈海洋笑笑:你干嗎這么緊張呢?都是過去的事了,也是過去的人了嘛。

吳醫生正色道:我保證,我如果撒謊不得好死!我和您的妹妹只是簡單的關系和交往,最多最多也就有點兒小曖昧,沒有任何過度的行為,我畢竟是已婚男人啊!我可以對天發誓。

屈海洋點頭:不必不必,你不必對天發誓,沒那么嚴重的,再說這車廂里也沒有天。

列車徐徐進站,吳醫生忙不迭地道別并拎起行李下車,屈海洋說還要去下一個城市隱居一段日子。吳醫生走上站臺經過車窗的時候,發現座位上已經沒了人。他暗自慶幸地想,多虧這個心狠手辣的屈海洋,能把善后的事處理得那么干凈利索,否則萬一警方發現了石屏的尸體,恐怕也就發現了她已經懷孕的事……

白九在屈海洋的書房里已經等候多時了,聽到腳步聲他不由得微笑起來。

屈海洋見面就說:這可能是咱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白九點頭:可能吧。

屈海洋丟下帽子,親切地問:做了我這么多年的影子,是否感覺有點兒舍不得呢?

白九點頭:可能吧。

屈海洋拍怕朋友的肩膀說: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恢復了正常思維你也就走到盡頭了,雖然我真的舍不得離開你。

白九問:你真的認為自己完全恢復了?

屈海洋語氣輕松:快了,馬上,隨時。

白九笑道:你讓我想笑。

屈海洋好奇地問:有什么好笑的呢?

白九含笑問:你至今都并不清楚自己是誰吧?

屈海洋輕蔑道:我是屈海洋啊,這難道還有什么可懷疑的?

白九追問:那么蘇坦呢?他是誰?

屈海洋一屁股坐下,很有興致地說:蘇坦是虛構的嘛!他是我臆想出來的啊,以前我精神分裂我承認,我會幻想出一個朋友陪我說話,蘇坦就是其一,畢竟我以前也做過警員,所以蘇坦完全符合我的心理需要。

白九擊掌:真的不容易!你終于明白了這些!

屈海洋笑道:我在你的協助下,從精神上成功地殺死了蘇坦,徹底擺脫了他,我既然完全不需要他這個影子了,他的使命也就到此結束。其實我現在偶爾也會想起他來,但是再也沒有很真實地見到過他了,所以說我恢復得很好。

白九點頭:真為你高興。

屈海洋深情地望著對方說:可是,現在我們要來談談你的事情了。

白九平靜地說:可以,我已經知道你怎么想的了。

屈海洋連連搖頭:非也!你和蘇坦是不一樣的,我曾多次考慮過是否把你繼續保留下去,在大腦里永不刪除,你無法想象我是多么在乎你。

白九感慨道:這是早晚都要面對的事,只要我們還能見面,那就說明癥狀還沒能完全康復。

屈海洋連連點頭:所以,我現在需要你最后幫我一個忙,你認真地告訴我,你就是個幻影,你是我的影子,并證實給我看,這樣我就徹底功德圓滿了。

白九卻說:恐怕我幫不到你,因為事情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

屈海洋疑惑:怎么?你還有什么不甘心的嗎?你難道不希望我完全恢復嗎?我們可是一個人啊!

白九無奈道: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啊!這樣吧,我們開始一段特殊的旅行如何?幻覺和實證同步進行。

屈海洋好奇道:可以啊,我很喜歡你這個創意。

白九問:首先,你怎么證明自己是屈海洋呢?

屈海洋一愣,隨后大笑說,這還不容易嘛!我有身份證!說罷摸出錢夾,找了找,卻沒有。白九也拿出錢夾,是一模一樣的錢夾,他從中取出兩個身份證遞給屈海洋。屈海洋看到兩張都是白九的照片,只是一個叫屈海洋一個叫白九。他狐疑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白九回答:你幻想蘇坦幫你做個假身份證,用以隱姓埋名幾年,可事實上蘇坦是不存在的人,當然沒法幫你實現。而我當初在警隊工作的時候,就已經為自己做了這個,未雨綢繆!還有,你難道就不去仔細想想,世界上怎么會有叫“白九”這么古怪名字的家伙呢?

屈海洋咬住下唇想了想說:這也不能說明什么。

白九問:你還記得上一次在這間書房里的事嗎?你給我看你的手機,說里面有石屏私會男人的照片,可是并沒有,我什么都沒看到。那都是你幻覺中的,你當時認為是蘇坦替你刪除了,可蘇坦是不存在的,所以你該明白了吧?

屈海洋固執道:你都是我幻想出來的影子,我怎么會信你?那不等于是自己懷疑自己了嗎?

白九摳摳鼻子:那好,請你找出一些證據說明自己的真實性。

屈海洋想了想,忽然走到書架前,他取下那本《夢的解析》在手里掂量著說:證據就在這里!我搞到過石屏給我的牛奶化驗報告,里面有化驗員的親筆簽名!

白九揚起眉毛:很好,拿給我看。

屈海洋飛快地翻開書,找出那張單據,紙張的一角有曾經燃燒過的痕跡。他得意地展開,卻頓時驚住。只是一張普通的白紙,空無一字。

白九態度柔和地說:是不是想說被人換掉了?我來告訴你吧,這張紙是我小時候淘氣假裝學爸爸抽煙做出來的,當時把白紙卷成一根煙的樣子,還點燃了,忽然聽見爸爸快來了,就趕緊熄滅并藏在這本書里。你能把這個細節也變成幻覺,真的很不容易了。

屈海洋丟下那張紙,找出一幅地圖來,他剛要開口,卻赫然發現上面的圓圈里有一行小字:屈海洋開始相信妹妹是自己的妻子了,白九。

屈海洋大叫:這都是你偷偷搞出來的把戲吧!

白九笑道:我這個影子真的很固執!

屈海洋有些絕望地嚷:我竟然是你的影子?天大的玩笑!

白九平和地說:在我精神比較正常的時候,我不止一次擔心自己會反復,所以在很多物證上留下了痕跡,希望最后能幫自己明白真相,其實你現在就是在幫我,謝謝你陪我一起進行精神世界的旅行。

屈海洋掙扎道:我不需要你這個朋友了!我要你立刻消失!我才是十一億財產的法定繼承人!我可以立刻在大腦里把你徹底刪除,永遠不相見!

白九冷淡地望著另一個自己說:原來我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家伙啊!為了這份財產,殺掉了全部家人……

屈海洋反駁道:我才是殺死他們的人!我給他們的茶里下了毒!

白九說:請問毒是從哪里來的?這個環節你一定毫無印象吧?

屈海洋噎住了。

白九說感傷道:都是我一手策劃的,你只是我人格分裂出去的另外一個我。我制造了你和蘇坦,讓你們去幫我完成一切計劃,之后在內心深處再把責任都推卸給你們,好像壞事都是你們做的,而不是我,這樣可以讓自己舒服一些,說真的,我忽然很瞧不起自己了。

屈海洋原地轉了幾圈,忽然想到了最后一個殺手锏,他猛地舉起手機說:假如這個證明都不能幫我驗明正身,那我認了!我現在就給吳醫生打電話,看他怎么說!

白九無奈道:只要我在場,你的手機就只是個道具而已,根本不可能產生實際通話,不信你可以試一下嘛!還有,我曾經給石屏發過短信,在我精神錯亂的時候告訴她“我們的事要小心了”,現在她的手機就在我口袋里,可以拿給你看,你也可以給她的號碼發一條短信試試,看能否收到。我認為這樣更簡便易行,總比騷擾吳醫生要好得多。

屈海洋不甘心地把手機舉到眼前,卻發現這根本不是一只手機,而是一只古怪的遙控器。他驚呆了。

白九已經不再開口說話,呆呆地注視著眼前的影子,似乎是在欣賞或者是在告別。

屈海洋忽然問:你現在想怎么樣呢?刪除我?

白九輕輕點了一下頭。

就在驚鴻般的一瞬,屈海洋消失了,書房里只有白九一個人。白九嘆息著說:終于做到了……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屈海洋”,甚至還有那些如此真實的“自己”們,他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黑色保時捷越野車停在一棟破破爛爛的居民樓下,白九從車窗里探出頭,一邊按喇叭一邊大聲吆喝著:老婆——老婆!

海羅英聞聲奔了出來,趴在欄桿上問:你開的誰的車啊?你當司機了?

白九笑瞇瞇道:這是咱家的車!

海羅英呸了一聲:鬼信!說吧,你這是想帶我去哪兒兜風呢?

白九招手:下來再說!

在等待自己女人的時候,白九從手套箱里取出那個盒子,撕掉了上面寫有“托付白九”的字條。他緩緩打開,里面有兩份文件。一份是吳醫生親筆簽名的精神疾病診斷證明,另一份是屈存的第一份遺囑。根據年份,白九推斷應該是在母親去世前夕,屈存答應妻子所立的遺囑,不論以后是否續弦再育,屈海洋都被指定為企業繼承人。白九把診斷證明藏在了座位下面。

海羅英拉開車門閃了進來,歡快地說:咱們去哪兒?

白九笑道:去一個你最想去的地方吧。

海羅英瞅見了那個盒子,就用目光征求白九的意見,得到認可后她緩緩打開蓋子,看了幾眼就愣住了:這是怎么回事啊?

白九答:一句話是說不清楚的。

民政局結婚登記處的工作人員在仔細核對了兩個人的證件之后問道:你是屈海洋?

白九點頭:難道我不像嗎?

工作人員笑笑,痛快地蓋了章。

海羅英偷偷耳語:我還是喜歡叫你白九。

白九也低聲說:那你就叫好了。

湖畔枯樹上蹲著一只烏鴉,鐘聲驟然響起,烏鴉受驚起飛,枝頭的積雪震落被風吹動飄遠,散落在兩個男人的肩上。

白九和吳醫生坐在冰湖上的兩只折疊椅里,中間有個茶幾,茶幾上有兩杯茶,不見蒸汽,他們身后有個座鐘,時針指示:十點半。

白九看了眼座鐘,又看了眼手表說:這老東西還挺準的。

吳醫生平靜地問:海洋,你為什么想起來要搞這個陣勢?

白九隨口說:什么也不為,忽然就想到了要這樣。

吳醫生點頭:這樣也好,只要能讓你覺得放松就好,海洋你看,這里多安靜啊,沒有第三個人打擾,想說什么就隨便說。

白九撣了撣肩膀上的雪花繼續說:我除了叫屈海洋,以前還有沒有其他名字呢?

吳醫生沒有直接回答,搖頭笑了一下,其實他早已有些不耐煩,屈海洋完全不肯如實透露秘密,而像是著了魔一樣反復說著他和海羅英如何邂逅又如何走到一起的故事,這讓人非常沒情緒,可又不得不忍受著去聽。

湖岸上忽然傳來汽車喇叭響,白九扭頭去看,一輛黑色的保時捷越野車急停在枯樹下面,車門順勢打開。

見他招手,吳醫生小心地問:這次是誰來了?

白九支吾道:朋友,一個朋友而已。

吳醫生張望了一下,又問:不會是蘇坦吧?

白九連忙搖頭,就急匆匆向岸上走去,還不時回頭看一下吳醫生的表情,好在對方的表情很自然,也很放松,像是鼓勵又像是毫不介意。

白九在枯樹下停留了片刻,當他再次返回冰湖上的時候,發現吳醫生竟然不見了,只有一把折疊椅還在。他飛跑過去,看到冰面上有一個大洞,吳醫生的帽子漂浮在青灰色的碎冰之中。白九憂郁地說:蘇坦居然在座鐘下面安裝了炸彈……說罷,他把手里的一只古怪的遙控器丟進水中。

幾個月之后的一個夜晚,白九從噩夢中驚醒,滿頭冷汗。海羅英并沒有被驚醒,依舊躺在一旁睡得很熟。他跳下床,推開衛生間的門尋找,只看見一件睡衣,似乎是石屏的。他卷起那件睡衣揣進懷里,決不能讓海羅英發現自己和石屏的秘密!他迅速沖到樓下,所有的房間都是空蕩蕩的,死氣沉沉。他鉆進廚房,找來剪刀飛快地把睡衣剪成一縷一縷的,想了想仍是不妥,索性在黑暗中摸索著來到后面花園,用鏟子挖了一個坑,埋好。他想,這個花園應該是非常隱蔽的,埋藏任何東西都是可以的。他跑進車庫里,汽車還在,伸手去摸前蓋,卻摸到很厚的一層灰土。

白九神經質地顫抖著,摸出手機給吳醫生打電話:吳醫生!是我,我是屈海洋!我現在一定要見你!我需要你的藥!

接電話的卻是吳醫生的老婆,她尖叫著:你是不是瘋了?早就和你說過無數次了,老吳已經死了!你還不肯放過我?

白九驚訝地問: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時候的事?

對方罵了一句:你去死吧!隨后就掛斷電話。

白九靠墻滑坐在地板上,看著手機發呆,直到屏幕光線變暗,消失。

責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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