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在人間——中國的疣鼻天鵝

2002年7月的一天，我獨自駕車在內蒙古呼倫貝爾拍攝野生鳥類。第一次在湖泊的蘆葦叢中邂逅疣鼻天鵝，就被它的美麗﹑優雅和圣潔所震撼，那一瞬間，它成了我心中的天使。

疣鼻天鵝又名啞聲天鵝，是體型最大，也是最美的天鵝。現在它們絕大多數在歐洲生活，由于歐洲各國嚴格的保護，疣鼻天鵝已經改變了遷徙的習性，幾乎成為了留鳥。而在亞洲，它們現有種群數量，樂觀估計不超過1000只。夏季的分布范圍僅僅在新疆和內蒙古地區，冬季只在天津和山東發現少量越冬種群短暫停留。由于生存環境被人為破壞和干擾，疣鼻天鵝在亞洲的數量不斷減少，現在，作為亞洲的稀有鳥種，已經被列入《世界瀕危物種保護紅皮書》里中國受保護的186種鳥類之一。

拍攝疣鼻天鵝的條件極端艱苦，它們不但數量稀少，而且生性機警，尤其在夏季，大多生活在遠離人群的邊遠湖泊，除了飛行和繁殖，白天它們都選擇在寬闊的淺水區覓食和游弋，幾乎不上岸，尋找和拍攝都非常困難。為了不影響疣鼻天鵝的繁殖，我把拍攝選擇在秋天和冬天進行。幾年來，我驅車行程數萬公里，拍攝時間累計百天以上。很多時候，獨自夜宿在汽車或帳篷里，寂寞、寒冷、饑餓和蚊蟲的叮咬，常常讓人難以忍受。

秋天，內蒙古的天空與湖水一片碧藍，洋溢著一絲絲的浪漫。疣鼻天鵝父母帶著剛剛出生的小天鵝，從蘆葦蕩中的繁殖區出來，游到湖邊的一片淺水區。這里是它們遷徙前集群的地方。由于沒有了繁殖的需要，它們放棄領地的爭奪，變得非常團結。許多疣鼻天鵝聚集在一起，梳理著剛剛生長出來的潔白的冬羽，恬靜而安詳。偶爾會擺動自己優美的身軀，舞動著寬大的羽翼，抖落掉身上殘留的夏羽，它們在為即將開始的遷徙做著精心的準備。即使是夏天剛剛出世的小天鵝，也認真地學著父母的樣子，不停梳理著自己灰褐色的羽毛。或許從父母凝重的眼神中，它們感覺到了路途的艱辛，這些安徒生筆下的丑小鴨們，努力克制著孩提時代的嬉鬧欲望，安靜地理順著自己日見豐滿的羽毛，它們渴望變成一個真正的天使。

隨著漸起的秋風，疣鼻天鵝常常以家庭為單位，游離群體，在碧波蕩漾的寬闊水面迎風一字排開，父母不時地打量著自己的孩子，同時也觀察著四周的動靜。當它們感到周圍沒有危險的時候，父母中的一個會伸直修長的脖子，率先沖出水面，間隔一兩秒鐘，另一個會陪伴著自己孩子們，一起沖向天空。快樂的小天鵝，舞動起它們稚嫩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俯視羽翼之下蒼莽的大地，小天鵝們像父母那樣，用有節奏的鳴叫聲，傳遞著飛翔的喜悅，那里是屬于天使的世界。

我守候在偽裝帳篷中，不停地按動快門，凝結著一個個令人激動的瞬間。遠處，一群天鵝迎風而起，它們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周后，排成了整齊的隊列，向更高的天空飛去，開始了自己的遠行。第一次望著它們漸漸消失在碧空之中，奔向這條遙遠而充滿艱辛的遷徙之路，我難以抑制熱淚，心中為它們祈禱：一路平安！

幾乎沒有人知道亞洲的疣鼻天鵝到何處集群越冬，據說有一個飛行員在駕機飛越珠穆朗瑪峰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它們的身影。2007年，朋友告訴我，新疆發現了越冬的疣鼻天鵝種群。我為之一振，工作之余匆忙趕到了那里。在伊犁河谷的一個哈薩克村莊附近，有許多連片的魚塘。魚塘的旁邊，地下的溫泉噴涌而出，形成許多不結冰的水面，水下有豐盈的水草，滿足了疣鼻天鵝的食物需求。良好的自然環境，保證了疣鼻天鵝的順利越冬。同時，由于哈薩克族村民和當地政府的自覺保護，疣鼻天鵝與人能夠友好相處，習性也變得十分溫和。但是，在這里越冬的疣鼻天鵝，大多體型瘦弱，亞成體發育相對遲緩，估計難以完成到最終越冬地的遷徙。我們應該慶幸伊犁河谷提供了一個讓疣鼻天鵝停留越冬的場所，但隨著疣鼻天鵝越冬數量的增加，食物匱乏將成為一個突出的問題。

在寒冷的冬季，新疆大地一片銀妝素裹。環顧疣鼻天鵝的越冬地，霧氣不斷自水面升騰，將岸邊的樹木掛滿了晶瑩剔透的霧凇。疣鼻天鵝在水面緩緩游動，不時把頭潛入水下尋找食物，絕美的一切讓這里變成了人間仙境，如詩、如畫、如夢、如幻……我陶醉其中，甚至忘記了按動快門。

疣鼻天鵝的美，不僅僅在于相見時的一見鐘情，離別時的難舍難分，更在于分別之后，它成了我的牽掛，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草原孕育著無數頑強的生命，眾多可愛的鳥兒，他們并沒有因為環境的惡劣而逃避。與自然、人類的抗爭中，我看到了生命的感動，年復一年，秋去春來，它們在那里繁育著自己的后代，生生不息，展現著生命的精彩。在它們的生命之中，永遠澎湃著一種執著的激情。

疣鼻天鵝的拍攝，讓我真正地從一個攝影者變成了環保者，我感覺到了手中相機的沉重。我們不僅僅要告誡自己，鳥是人類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克制自己的日益膨脹欲望，給我們周圍的野生鳥類傳遞一種友好的信息。疣鼻天鵝的生存狀況，更讓我憂心忡忡。在中國的鳥類生存數量統計報告中，疣鼻天鵝在亞洲的數量約為3000只，實際上，這一數據是上世紀70年代末的統計結果，而疣鼻天鵝在亞洲的繁殖地，主要集中在中國的內蒙古和新疆，經過了30多年，由于疣鼻天鵝的棲息地被大面積破壞，環境污染的加劇，疣鼻天鵝的數量銳減，我通過對中國內蒙古和新疆地區疣鼻天鵝的主要繁殖地的現場考察，估計疣鼻天鵝在中國的現存數量早已不足1000只。由于疣鼻天鵝的棲息地和遷徙路線不同，已經喪失了物種自然優化的機會，如果不采取強有力的措施，保護和擴大疣鼻天鵝的繁殖種群，它們的身影將很快從亞洲地區消失。

我們生活的地球，不僅僅屬于人類，還屬于更多千姿百態的生靈，因為我們共享同一片藍天。人類的可持續性發展，首先需要體現的是對地球所有生命的尊重。天之道，利而不害。我們的后代，如果只能從博物館的標本和攝影家的作品中，去追憶地球上曾經擁有的，與人類共同生活過的眾多美麗生靈，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悲哀，我們這一代人也將無法逃避后代的譴責，因為我們承前啟后，肩負著社會和歷史的雙重責任。翻開《世界瀕危物種保護紅皮書》，除了幾種常見的物種，中國絕大多數的鳥類和陸生、海洋生物，幾乎都處于瀕危或極危狀態。一個個物種從人類的視線中永遠地消失了，我們不知道悲劇又會在哪一個物種身上重演。生物學家預計，按照目前的趨勢，40年之后，90%的生物將從地球上消失，那時的人類將更加孤獨。捫心自問，我們這一代人到底需要給后代留下什么？

路邊的草地上，傳來喜鵲唧唧喳喳的叫聲，疣鼻天鵝在歡快地跳躍、嬉戲。和天使相伴，我們可以不必憧憬飄渺的仙界，天使把人間也變成了天堂，讓我們感受了生命的力量，感悟著生命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