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精神”的賠償,會讓受傷的心靈再次受傷。建立刑事案件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不僅是法制的進步,更是一種人性的回歸
11月19日,“7.23大興摔童案”二審在北京市高級法院公開開庭審理。今年9月25日,北京市一中院以故意殺人罪一審判處韓磊死刑,韓磊隨后提出上訴。
不過對于本案,有一個細節可能會被人忽略,那就是被害女童的父母在宣判前撤回了要求韓磊賠償273萬元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法院準許撤訴的裁定先于韓磊的刑事判決被宣讀。
被害女童父母撤回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舉動與其之前提出巨額賠償要求,并拒絕調解的態度大不相同,其代理人解釋為女童的父母認為任何賠償也不能消除其內心的痛苦,因此韓磊給予的任何賠償都“沒有任何意義”。這樣的回答自然沒有問題,金錢不能換回女童的生命,換不回曾經的親情也無法消除失去愛女的悲痛。不過,除了這方面的考慮,我覺得應該還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一個考量應該是被害女童的父母不希望金錢的因素來影響嚴懲兇手的社會輿論環境。無論是在公眾觀念中還是在司法實踐中,被告人和被害方達成的金錢賠償的協議和事實,都可能減輕被告人的罪責,從而減輕被告人應該承擔的刑事責任。如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七十七至二百七十九條規定的刑事和解制度,雖然這一制度并不適用于類似本案一樣的嚴重犯罪,但體現了我們的刑訴法對這一理念的認可。而在巨額賠償后,社會輿論可能因此會發生變化。同時,對于女童的父母來講,巨額的賠償同樣也可能動搖其嚴懲兇手要求背后的道德、倫理制高點——盡管我認為要求賠償是一個合理的要求。
另一個考量應該是賠償的標準。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律并不支持刑事案件中的精神損害賠償,所以法院判決的賠償金額可能會與被害女童父母的訴訟請求差距甚大。一個參照例子是前不久同樣引人關注的長春周喜軍“偷車殺嬰案”。今年三月,周喜軍在長春一家超市門口盜竊越野車一輛,并將車內一個兩月齡的男嬰殘忍殺死,埋尸路旁的積雪中。訴訟過程中,男嬰父親許家林提出了要求被告人賠償孩子喪葬費、死亡賠償金、妻子醫藥費等各項損失計230萬元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但是法院判決僅支持了孩子喪葬費1.7萬元。本案情況和周喜軍殺嬰案件類似,法院應該會在宣判前知會被害方民事部分判決的法律依據和可能結果,以便被害方做好心理準備。被害方有可能綜合考慮了上述幾方面的原因,最終決定撤回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只賠物質損失,不賠精神損失
應該說,任何嚴重侵害他人生命權、健康權的犯罪,對于被害人本身和被害人的親人來講,精神上的打擊都是巨大的,特別是這一類殺害兒童的犯罪。在計劃生育的政策下,許多孩子都是家里的獨生子女,父母將全部的愛都傾注在孩子身上,舍不得打舍不得罵,突然之間遭遇犯罪的摧殘,這種精神上的傷害是尤甚于肉體傷害的。因而要求犯罪人作精神損害賠償也是正常要求,但我們的刑事訴訟法律是不支持的——嚴格來講應該是不支持通過判決形式給予受害方精神損害賠償。現行法律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問題的相關法律可以概括為一句話:只賠物質損失,不賠精神損失。看來這回倒并不是法律制定得不完善或者不周到,而是“周到”地將一切精神損害賠償的訴請排除在附帶民事判決的范圍之外(當然,法律允許調解或原被告自行協商的方式作精神損害賠償)。所以無論是周喜軍“偷車殺嬰案”中男孩的父親許家林,還是韓磊摔死女童案中的被害方家屬,有關死亡賠償金或者精神損害賠償的要求,都不可能得到法院的支持,這不是法官的冷血或者偏袒,而是基于法律的規定。
我們也許要問,那么立法者為什么要這樣冷血,為什么要這樣無視受害方的精神要求?
其實這倒并非是立法者缺乏同情心,實際上這里面包含了一些重要的理念,這些理念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候。上世紀80年代中期,當我坐在教室里,學到刑事訴訟法關于附帶民事訴訟內容時,教授就談到了關于排除精神損害賠償的理念:國家利益和個人的正當利益是一致的,國家公訴機關、審判機關已經代表被害方對罪犯進行了處罰;對罪犯的刑事處罰,已經使被害方得到了精神慰藉,不需要再用物質的方式對罪犯進行“處罰”,否則就違背了“一事不再罰”的法律原則。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潛在的理由,比如那個時代,精神和道德上的潔癖讓我們鄙視一切精神活動與物質掛鉤的想法,物質賠償與精神損害本身是一個矛盾的概念,怎么能夠用物質賠償來代替精神的撫慰等等。
那個時候,我們的教科書用的是新中國第一部刑事訴訟法——1979年公布的刑訴法。而在1980年的7月,也就是法律生效后6個多月,最高人民法院就以答復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請示的形式,出臺了一份《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問題的批復》,其中就講到:(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應限于附帶賠償物質損失的民事訴訟,不宜擴大附帶其他訴訟。這恐怕是能夠找到的最早的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排除精神損害賠償的法律文件了。32年以后,刑事訴訟法再一次修改,這樣的理念不僅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而且上升為法律條文,且被表述得更加完善,可謂是一條一以貫之的司法理念和原則。
“我要給他一個交代”
然而,問題是,這30多年,伴隨著改革開放,無論是中國社會,還是人們的觀念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30多年前,人們還沒有精神損害賠償的概念,甚至對無形資產比如商標、專利、商業信譽等還沒有一個舊資產或金錢來衡量的概念,30年后的今天,無論是人的觀念還是法律本身,人們已經接受了一切價值或精神利益都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理念。
對于刑事案件的被害人來講,除了對罪犯判處刑罰,金錢形式的精神損害賠償無疑是最有效、最接近合理的對于精神傷害的救濟方式。即使從立法的角度來講,2009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已第一次用立法的形式明確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這體現了社會的進步。相比之下,去年修改刑訴法的時候,立法者依然將精神損害賠償刻意地排除在附帶民事訴訟的請求范圍之外,不僅迂腐而且顯得不近人情。
長春周喜軍“偷車殺嬰案”宣判后,法院判決中只支持了1.7萬賠償額,只是5萬罰金的三分之一,這一判決引起了社會極大的反響,也引起了人們對于刑事案件中精神損害賠償的思考。有人認為這樣的判決是往被害人家庭傷口上撒鹽,是對生命價值的漠視;而有的法律界人士則舉“侵權責任法”中的相關規定,對尚不構成刑事犯罪的侵權行為,被害人可以主張賠償精神損失,而對造成更大精神損害、構成犯罪的侵犯生命健康權的行為,被害方反而不能要求精神損害賠償,這是一種法律的悖論,是我國法律整體立法的矛盾,難以體現法律的公正。
作為被害男嬰父親的許家林更無法接受這樣的判決,他和周喜軍都提起了上訴,他的上訴自然是針對賠償的:“周喜軍對我家庭造成的傷害,是1.7萬元能解決的事情嗎?”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不上訴,哪怕二審維持原判,還是要繼續去北京上訪,盡管希望渺茫,他還是要走下去,因為“停下來我就對不起我兒子,我要給他一個交代”。
許家林的言行證明,判處周喜軍死刑尚不足以撫慰他精神上所受到的傷害。精神上的傷害、精神上的痛苦在不同的案件中,會因人的生活閱歷、性格、受傷害的程度,以及與被害人關系的親疏的不同而有不同,盡管精神傷害是一種很個人、很主觀的情感體驗,即使被害方沒有用言語表達精神受傷、內心痛苦的程度,其他人還是可以基于人類共同的人性、公序良俗、道德倫理來體味他人的精神傷害。
罰金,真正難的是執行
2003年10月27日晚,重慶市開縣某中學初中二年級的一名16歲少女被該校一名教師趙某強奸,該案通過二審才認定趙某強奸罪成立,趙某僅被判一年有期徒刑,法院并駁回了被害方要求精神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只判決趙某賠償了108元的醫療費。任何有點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案件和法院的判決,會對被害人造成怎樣的二次精神傷害,這種傷害不是短期內會消除的,也許會讓被害人背負一輩子的心理陰影。
案件的審理階段,被害人往往會受一種嚴懲罪犯的信念所驅使,支撐他們走完訴訟的程序,一旦法槌落下,案件塵埃落定,身心受傷、失去親人等等犯罪給人帶來的精神傷害才會悄然降臨,并在一段時間內揮之不去。
國家基于法律對罪犯判處刑罰,雖然也符合被害人的情感需求,但后者的內容有時會比刑事處罰豐富、復雜得多,那些認為對罪犯判了刑就足以撫慰被害方精神傷害的想法,以及相應的法律規定,不僅看上去不近人情、一廂情愿,而且是一種粗暴地代替被害方處分(主要是放棄)權利的行為。
當然,有時候對于罪犯的刑事處罰,確實足以撫慰被害方的精神傷害,被害方不再要求另外的精神賠償,但這樣的判斷與選擇應該由被害方來做,而不是由法院來做。
法律的制定,特別是像“刑事訴訟法”一類的基本法律,表面上看是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來立法的,但在法律草案的起草過程和法律文本的通過過程中,執行法律的機關的意見往往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比如刑事訴訟法必然會在許多地方體現法院的觀點和意見。“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規定就是如此”的觀念,特別是附帶民事訴訟中的精神損害賠償,要突破其實并不難,真正難的是執行。
刑罰中間有一項附加刑,叫做罰金刑。用以針對貪利犯罪、單位犯罪等設置的強制繳納一定數額金錢的刑罰方法。但對這個罰金刑,法院歷來都面臨一個執行難的問題,罰金刑難以執行。
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副主任熊選國在《世紀之交話“兩法”》中談到,刑法修訂,擴大了罰金刑的適用范圍。但罰金刑的執行情況令人擔憂。相當地區罰金刑的執行率僅在20%左右,甚至更低。如果附帶民事訴訟支持精神損害賠償,那么判決賠償的金額會遠超過罰金的數額,這必然會加重法院的執行難度。相比這下,罰金刑執行不到位,當事人不會有意見,但精神損害賠償執行不到位,原告方對法院必然會有不滿情緒,如此,精神損害賠償的判決必然會成為法院的一只燙手山芋,這是法院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能夠在立法的層面就避免這樣的麻煩,應該是最有效地防止被動的方法。
這樣的理解可能有點缺乏證據,但卻能夠解釋30多年來,為什么在刑事訴訟領域,精神損害賠償的立法和司法實踐毫無進展。因為執行難,不僅剝奪了被害方獲得精神損害賠償的權利,甚至不予受理的規定,連訴權也一同剝奪了。這樣的做法有悖于司法倫理,也與建設社會主義法治社會的要求不相符合。
應支持受害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
和我們國家不同,國外的立法和司法實踐大都支持刑事案件受害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而且這種制度可以追溯到百年以前。
比如,法國于1808年11月公布實施的《刑事訴訟法典》第3條明確規定,“民事訴訟可以與公訴同時在同一法院進行。對因受到追訴的行為所引起的物質上、身體上、精神上的各種損害提起民事訴訟,均得受理之。”也即表示法院在審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接受物質上、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各種侵權損害的賠償請求。法院認為金錢當然不能彌補精神傷害,但是可以減輕生活壓力,化解精神痛苦。精神損害不僅包括對人格權利的損害(如誹謗),情感的損害(如失去親人的悲傷),甚至可以包括因寵物的滅失而引起的精神痛苦。
大陸法系國家大都以立法的形式支持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精神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而英美國家雖然一般不采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方式,而是將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完全分離,但近年來也通過判例的形式,允許對非財產性的損失——包括精神傷害進行賠償。認為傷害身體直接引起精神痛苦就構成賠償的理由,被害人除傷情部分得到賠償外,還可以請求給予精神損害賠償。國外的相關立法經驗和司法實踐,可以作為我國開展刑事精神損害賠償的有益參考。
溫家寶總理曾向世界作出莊重承諾,要讓我們的人民活得更有尊嚴。刑事訴訟中,獲得精神損害賠償,是維護被害人人格尊嚴的一種重要形式。當前,無論是公眾的呼聲,還是社會進步、法治進步的需要,都要求我們拋棄陳舊的法律理念,建立起一套支持被害方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或者獨立的民事訴訟中獲得精神損害的法律制度。這不僅是為了回應刑事案件中被害方精神撫慰的需要,也是體現法律以人為本的價值追求、體現法律公平正義本質屬性的需要。
現階段,我們可以分兩步走,第一步是修改現行的刑事訴訟法中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內容,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到刑事賠償的范圍中去,為刑事案件精神損害賠償提供法律支持。同時可參照國外的一些立法經驗,允許一些檢察機關不起訴,包括相對不起訴和絕對不起訴的案件,被害人可以直接提起損害賠償(含精神損害賠償)的民事訴訟,這是由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事實認定要求的不同決定的。比如美國的辛普森殺妻案,法院判決辛普森無罪,但被害方依然可以通過提起民事訴訟,獲得上百萬美元的賠償。
第二步是建立國家刑事賠償基金。由于各種原因,比如罪犯沒有履行能力,或者部分同案犯沒有抓獲等,法院精神損害賠償的判決無法很好地執行,這也是實際會面臨的問題,刑事判決執行不到位,必然會影響判決的嚴肅性,從而影響司法和法律的權威。面對這種情況,我們可以借鑒國外的“國家刑事賠償基金”制度。
英美法系國家和法德等大陸法系國家都設有國家刑事案件賠償基金,即當被告無力賠償受害人的物質損失和精神損失時,由國家刑事賠償基金賠付。從性質上來講,這種制度并非由國家替代犯罪分子承擔責任,而是包含有社會福利性質的精神撫慰,“國家刑事賠償基金”制度的建立可以更好地體現國家對人民權利的保護和救濟。近年來我國一些地方已經開始嘗試這項制度,如江蘇省無錫市人大于2009年通過了《無錫市刑事被害人特困救助條例》,由政府安排財政資金設立專項資金,對刑事案件中的特困被害人進行救助,當然這種救助含有保證刑事訴訟順利進行的目的,我們可以將之擴展為國家刑事賠償功能,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一套適合我國國情的國家刑事賠償制度。
人沒有精神,就是行尸走肉,賠償沒有了“精神”,就會成為雞肋。沒有了“精神”的賠償,會讓受傷的心靈再次受傷。建立刑事案件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不僅是法制的進步,更是一種人性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