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留宿者而言,和保安搞好關系很有必要,和他們熟悉起來就可以睡得更踏實,姿勢也能更舒服,有的還可以破例躺下
碰上好說話的保安,占到長形軟椅,是留宿者們最大的心愿。因為留宿最好的待遇,就是在保安允許的情況下,躺在軟椅上睡覺。
搶占不到軟座的留宿者,只能在又硬又窄的高凳上度過一夜。
9月13日,早上5點左右,一名留宿者打著哈欠走出肯德基店。又是新的一天。
凌晨3點,王府井一家24小時營業的肯德基店內,兩位留宿者已進入了夢鄉。
9月12日晚10點過幾分,一瓶二鍋頭下肚,32歲的賈鋒(化名)光著膀子,把紅T恤搭在肩上,打著酒嗝晃悠悠推開北京六里橋長途汽車站附近一家24小時營業的肯德基店大門。他一進門,就直奔店內長椅而去,熟練地躺了下來。
這天,賈鋒成了第一個來肯德基店占位留宿的人。原來的“第一名”是個總穿一件西服、背著公文包的小伙子,不過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他了。留宿者頻繁變化,經常一批批地來,又一批批地離開,很少有賈鋒這樣固定的。
賈鋒在北京留宿快餐店已半年有余,他已經習慣這種狀態,在什么地方、哪個時間點去什么位置睡覺最有優勢,他都摸得很熟。
像賈鋒這樣,將通宵營業的快餐店當成免費宿舍的人有個共同的標簽,叫“麥難民”。賈鋒并不知道這種稱謂,而且他對這個稱謂感到有些不悅,他認為自己并不是“難民”,不是沒有家,只是家遠在河南商丘。
當《方圓》記者問起他為何來北京時,賈鋒半瞇起眼來,煙癮犯了,拇指和食指摩擦相捏,說:“想聽故事嗎?來根煙抽,來瓶酒喝!”
賈鋒曾經是河南某野戰部隊一位連長的文書,字寫得瀟灑漂亮。2000年,賈鋒離開了部隊,“因為實在忍受不了伺候別人的感覺”。一開始,賈鋒回家后的生活進行得很順利,他在村子里找了份開“大解放”貨車的活,一個月工資能到3000塊錢。但2003年的時候,賈鋒的“大解放”和別人的小轎車撞上了,最后賠了“等于家里一座房子”的錢。從那以后,賈鋒說,生活就變“壞”了,“好像什么都不能做了,也沒什么耐心了”。他又當了一段時間的電焊工,可沒過多久就辭職了,“因為腰疼”。
2004年,村子里很多年輕人都出去了,老鄉們說去北京機會多,賈鋒就買了張來北京的火車票。來到北京后,賈鋒意料之外地竟收獲了一段愛情。他在前門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他看上了隔壁商場的一名售貨員女孩。在賈鋒給她連續買了三個月的早飯后的一天早上,女孩吞下一口包子問:“你是不是看上我了?”賈鋒答:“你這不是廢話么!”
把老婆娶回河南,不到半年,女兒就出生了,養女兒成了問題。賈鋒只好又來到北京打工。見到記者的這天,是賈鋒這次來北京第二次失業的第二天,身上唯一的錢用來買了剛才的二鍋頭。
“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我整個人生都碎片化了。很多事情,存在即是合理。”醉酒讓賈鋒成了一個“詩人”,說話飄忽,完全不講邏輯。“詩人”抒情過后開始“坦白”,“什么自殺、碰瓷等等我都干過。看到我腳上的傷了嗎?那是周華健演唱會的時候,我當保安在臺下面維持秩序,被前排一個穿高跟的女人硬生生踩壞的!”
“要睡坐起來睡!”負責肯德基夜間安全的一名保安叫醒了賈鋒旁邊睡臥的一個年輕男子,賈鋒因為坐起來跟記者說話而“幸免一難”。記者環顧四周,一百多平米的店內空間,已經沒有在點餐吃飯的人。呆在這里的人,分散地占有著店內的各個角落。那些占不到軟椅的人,只能將兩張木凳拼起來睡。
“我每天上工的時候,坐在這里的基本就是要留宿的人了。”保安告訴《方圓》記者,因為六里橋肯德基店靠近附近的勞務市場,所以白天打短工、晚上來睡覺的人特別多。保安的工作就是防止留在店里的人“睡著睡著就躺下來”,不過最重要的還是維持店內秩序。
因此,對留宿者而言,和保安搞好關系很有必要,和他們熟悉起來就可以睡得更踏實,姿勢也能更舒服,有的還可以破例躺下。這名保安說,和他相熟的倒有幾位:“他們白天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多數不務正業,有些是流竄在工地里的臨時工,以‘詐傷’訛賠償為業。”
留宿者中,保安對小龔的印象特別深。小龔是一名漂亮的年輕女孩,她是這些留宿者當中,最能說會道的一個。
“她一般不跟我們(指留宿者)聊,都是外面來的客人,知道她會陪著聊天,就跑過來找她。但前提是要給她買吃的。”賈鋒對小龔也有所了解。
小龔臉上化了恰到好處的淡妝,紫色的眼影襯得眼睛大而有神,唯一讓她不自在的是下巴處冒出的幾顆青春痘,跟記者說話的過程中,她一直在用手不停地撓。“在這里睡了十五天了,整個人也內分泌失調,能不長痘嗎?”小龔告訴記者,她和這些留宿者都不同,她在西單附近工作,是給“機關單位寫材料的”,只要在這里再住三天就走人,“‘那邊’全部安排好了就走!”小龔說。
張小杰是店里唯一一個能和小龔聊天聊很久卻不給她買東西吃的人,小龔說他“挺單純的”。張小杰的旅行包是店里留宿者中最大的,里面什么都有,衣服、鞋子,亂七八糟一大堆,“摞在一起還有個好處就是困了能夠當枕頭用”,張小杰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張小杰今年21歲,來到北京當了3年的臨時工,幾乎所有的臨時工他都做過,電焊工、酒店接待、倒賣游戲幣、搬磚、送花。張小杰告訴記者,他從事每份工作都很高興,整天樂呵呵,沒什么東西“有所謂”的。“我做什么都是靠感覺,很隨性。”最讓他感到難過的只有一次,剛來北京不久,不夠“油”,被黑中介騙去發小廣告,后來被拘了5天。“在里面倒是有吃有喝,但就是沒油水,進去5天我一次大便也沒排。”
張小杰說,自己18歲那年第一次來北京,出了北京西站后,來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六里橋的肯德基店。因為第一次的感受很重要,所以對這里很依戀。有時候做短工被派去了很遠的地方,累極了想睡覺了也要坐著公交車往西跑,“就像是有一種歸屬感。”張小杰說。
對這里同樣有“歸屬感”的還有坐在張小杰旁邊,趴在綠色袋子上早已熟睡的李爺爺。李爺爺是留宿者之中待的時間最久的人,有四年之久。張小杰告訴記者,他聽說李爺爺原來很有錢,后來破產了,一落千丈,覺得無臉回河南老家,于是就在北京游蕩。
“我覺得他這里有些問題。”張小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他總跟我說他有個國家稀土項目過幾天就拿下來了,拿下來就有錢了。”至于李爺爺故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這里的人誰也不敢去問——人與人之間僅靠偶爾的只言片語拼湊著對彼此的了解,就是這里的生態,分不清謊言和真實。
凌晨三點,肯德基店里,音樂放緩,保安也進入一天工作的收尾階段,留宿者將敏感和疲憊交由睡眠,偌大的快餐店如同行駛在黑夜里的一節安靜的車廂。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