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農二代們,或許我們都會面臨著這種一種惶惑不安的局面:當我們再次回到故鄉的時候,眼前的故鄉已經面目全非了
早飯后從湖南桑植縣城出發,趕赴白石鄉白石學校采訪。出城的時候,天空已經陰霾密布。一場大暴雨蓄勢待發。一路上黑云壓城,大雨如注。白石鄉雖然離桑植縣城只有一百二十余公里,但是山路居多,且多彎,路途險峻,坐在車上一路上心驚肉跳。車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往前行駛著。這百十公里,平時正常情況下三個半小時就能到,而今天走了近五個小時。
白石學校的小學和初中部連在一起。正在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的學校顯得有些凌亂,堆滿了泥沙、鋼管和木材。但這并不妨礙孩子們依然在簡陋的操場上活潑亂動著。大點的孩子玩著籃球,小的孩子玩老鷹捉小雞。他們對外來者有著天然的好奇心。我們的記者很快被小朋友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你拍這些做什么,會在哪個電視臺播出來等等。他們擺著各種造型的pose,對著鏡頭合影。
這里的孩子都住校。很難想象這么小的孩子一個禮拜住在學校是怎樣照料自己的。天氣已經有了幾分寒意,大多數孩子依然穿著涼鞋,衣服單薄,一個個臟兮兮的,蹲在水洼里戲水和洗臉。這就是留守兒童們現在和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必須面對的現實,他們過早地懂得了現實的酸甜苦辣。
雨停歇的時候,語文老師的作文課安排在操場一角的桂花樹下進行。孩子們蹲在地上,認真地在小椅子上寫著有關秋天和桂花樹為主題的作文。偶爾有人調皮地抬頭瞅我們一眼。
有一位叫黃海平的十歲女孩,留著長發,被校長和班主任帶到我們面前。她可能還尚未懂得這個家庭帶給她的影響。她的母親患有精神病,父親五十多歲了,長期靠背烤煙葉和干苦力,供家里唯一的孩子上學。她家的老屋毀于三年前的火災。窮得建不起房子,一家人很長一段時間只能住在簡易搭建的茅草房里。后來政府出資五千元,才建了個簡易的住處,總算是不要下雨的時候用臉盆接漏水了。學校離她家遠,大人走路得四個多小時。每個周末,她和同村的小伙伴們結伴而行,比大人通常要多花一個多小時才能到家。早晨的霧水很重,孩子們趕到學校的時候,通常衣服都濕透了。城里人眼中無法忍受的事情,在這里已經習以為常。或許這就是命運,一種出生就得面對的現實。
這些天走過許多村莊,幾乎都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找不到幾個年輕人。特別是二三十歲的青年,作為一種現象,在村莊消失了。進城務工是農村目前脫貧致富的一條捷徑。青壯年們現在變得像候鳥一樣,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有幾天時間呆在村里。春節過完,他們就集體遷徙,背著鼓囊的行李,奔赴珠三角和長三角。很多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賺了點錢的,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葺房屋。這是唯一能體現他們尊嚴的方式。空洞無物的房間,積木一樣毫無特色的構造,但這不妨礙成為人們口頭艷羨的對象。“空村”像全球化的浪潮一樣,席卷了整個中國農村,這兒的農村自然也無力抗拒。城里人對鄉村生活的向往,就像鄉下人對繁華城市生活的向往一樣,大家都想通過錯位換取自己所處的環境中得不到的體驗。誰也不能譴責別人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是否正確,市場化經濟讓人變得越來越不甘屈服現實。
很多年后,作為農二代們,或許我們都會面臨著這種一種惶惑不安的局面——當我們再次回到故鄉的時候,眼前的故鄉和心中的故鄉相比,已經面目全非了。那些故去的人,那些流逝的往事,那些修葺一新的房屋,在你的眼里,再也找不著一絲的痕跡。我們將面對一個完全陌生化的故鄉,一個再也回不去的故鄉。那時我們都會變成故鄉的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