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間,48歲的袁成傾家蕩產,解救出上百名被拐騙的“黑磚窯”童工。并讓黑磚窯進入公共視野、最終引發了一場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了一場由多個政府部門聯合進行的,在全國范圍內排查黑磚窯的行動
許多人相信,沒有注定的人生,所有的事基本上是一連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會有這樣的結論: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時期,當他們回頭審視,發現多年來被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對于一個父親來說,袁成相信自己的人生在41歲那年就徹底改變了方向,他的兒子丟失,他的下半輩子是為找兒子而活著。
也正是這位從大山溝里走出來的默默無聞的農民,七年間,48歲的袁成傾家蕩產,歷經苦難,解救出上百名被拐騙的“黑磚窯”童工。并讓黑磚窯進入公共視野、最終引發了一場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了一場由多個政府部門聯合進行的,在全國范圍內排查黑磚窯的行動。
兩年純收入:一萬
我和袁成約定采訪的時間定在九月的第一個周末,中午一點多,袁成就騎著摩托車等候在河北省豐寧縣鳳山鎮的鎮口白色石橋上。這位身材消瘦、稍顯禿頂的中年人看起來有些疲憊。他的摩托車后座上掛著一個雙肩包,他告訴我,此前一天他去了承德電視臺,在那里,他身為承德市民接受了家鄉電視臺一次友好的采訪。毫無疑問,采訪的由頭是他這些年找孩子、解救黑磚窯童工的遭遇。
袁成一直很重視家鄉媒體對他的傳播,他憨笑又頗覺得新奇的是,“原來承德電視臺和廣播電臺是一家的,都在一棟樓辦公”。
從鳳山鎮到袁成家還有90公里路程,他在西窩鋪鄉停下摩托車,走進超市買了條二斤重的活鯉魚,這是為了款待我去他們家的晚餐。
在下午4點多,經過蜿蜒的石子小道,我們來到袁成的家。這一路上,變換了多種交通工具,最后抵達一個不折不扣的山溝里。
通過袁成一路上對家鄉的描述,記者了解到,袁家的先人是清朝初年的戰亂從河北保定遷到西窩鋪鄉的柒道梁村來的。這里是內蒙古高原和燕趙群山的交界地帶,閉塞但太平又風景頗好。
先人在山麓下的村口栽下一顆塔松,后代世代務農放牧,和這棵松樹一起,在山里扎下了根。盡管流竄的土匪飛賊也常常光顧這個偏僻的山坳,搶劫秋收的糧食和育肥的牲口,但這么多年來,當年的先人家庭已經開枝散葉成一個二十多戶的家族。
柒道梁村的村宅都依附在山坡上狹小的空地而建。袁成的家位于村子的最高處,房屋共有三間屋子,兩端是臥室,中間堂屋靠墻處有個大鍋灶臺,不過袁成的妻子只在雨雪天使用這個灶臺,大多數時候用戶外那個用水泥修葺的小爐坑。屋外有豬圈、雞籠、牛欄和幾棵秋海棠、野蘋果樹,幾只麻色的雞正一字排開趴在倒下的野蘋果樹干上。
這是離北京100公里外僻靜的山溝。8月中旬曾有央視女主播王寧一行人來到袁成家,袁成開拖拉機載著他們,他感嘆山里的路不好走,山里的人家住處窘迫。這幾年,袁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面尋找兒子,家里什么也照顧不了,去年,家里的房子已經到了再不整修就要倒塌的地步。不過他慶幸搭上國家危房改造政策的順風車將家房屋翻修了一遍。“政府補助了七千多,我再出個一萬,差不多能把屋里屋外弄一遍。”袁成指著臥室內的瓷磚地面和刷白的墻面。“要不真沒法招待個客人。”
這一萬塊錢差不多是袁成務農兩年的純收入,他給我算了筆賬,一家共種植了十幾畝玉米,正常年份每畝大概能產出七百元左右,這包括兩百元的種子化肥機械費用。跟出外打工相比,務農的投入產出比太高,因此很多柒道梁村民選擇到承德、河北、北京打工。31年前的1982年,袁成17歲時曾走出了大山,到河北廊坊一家磚窯拉車,一天幾塊錢。也是那一年村里才通了電,有了電燈。直到跟同村的女人結了婚,袁成回到村里繼續務農,再也沒想過會走出山區。“畢竟家里有幾十畝地要人種,荒了可惜。”
袁成,原來是個樂觀、對外面世界缺乏認識的山里人,他每年開著拖拉機給村里家家戶戶犁地,柒道梁村上百畝玉米每年就是靠著袁成和他的拖拉機帶到鄉里去賣的。1992年那時他還很年輕,就有了屬于自己的摩托車,每過個把星期,騎著摩托車到十五里外的鄉里買點東西,遇到溪邊走路的老人去看病的老人,他會給捎一程。他是這個只有二十多戶山村里值得信賴、很有人緣的年輕人。
袁成的兒子袁學宇在15歲時那年也決定走出大山,當時袁學宇剛讀初二,去學校的路遠,冬天凍得臉都是紫的,腫得老高,到春天紫色都消退不下去。夏天,山間的洪水常把牛、豬、巨大的柴禾垛也卷走,這讓袁學宇不愿意再讀下去。看到鄰近幾個村的大多數伙伴們輟學打工了,袁學宇很想出遠門。袁成并沒有反對兒子的想法,他想到自己年輕時出門的樣子,但有點擔心不諳世事的兒子在外混不出名堂。
那時,袁成的母親建議讓孫兒跟著村里的年輕人到城市上打工,她本人的五個女兒都嫁到附近的農村,在不斷聽到別家都打工后,她覺得自己的孫輩也該出去闖一闖,畢竟一同出門是20多個小伙子,彼此間有個照應。
15歲的兒子失蹤了
盡管出門前家人叮囑萬分,但15歲的袁學宇在鄭州打工不到一個月還是失蹤了。
兒子的去而不返一直讓袁成覺得很遺憾,他這些年一直后悔,當初就該讓孩子讀完初中,年齡大點再出門;或者,將孩子帶著身邊干活;再或者不該去河南這個地方打工。幾乎一輩子生活在山溝里的父親,大概不能預見外出打工后的遭遇,但如今他只能將孩子的丟失歸結到出發前的各種不該上。
袁成從錢包中掏出一張他兒子袁學成的照片,這是2007年在鄭州打工辦理暫住證時在照相館拍的。盡管15歲了,但照片里的袁學成看起來還像個小學生,稚嫩的臉龐有她母親羅淑蓮的樣子。
我們在袁成的堂屋坐定后,袁成開始接受我的采訪,他坐在靠在墻邊的桌子邊,桌上有2006年安裝的固定電話機。袁成的母親很客氣地給我倒了杯水,然后發現是涼的,又拎著水壺去灶臺生火去了。
我是從孩子失蹤那天開始問的。袁成點了支煙,開始把目光往著遠方。
六年前,袁成的兒子袁學宇和老鄉一起到河南鄭州的某個建筑工地上,學習安裝鋁合金門窗,但僅僅15天后,也就是2007年3月28日,袁成接到老鄉打來的電話,告訴他袁學宇失蹤了。
鄭州之行是袁學宇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遠門,當時他所帶的住吃用品還都在工地宿舍里,新衣服也在新買的箱子里,人卻在找一個扳手的時候失蹤了。袁志剛是當時一同打工的伙伴,他說袁學宇還想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個手機。
孩子丟失后同鄉報案,派出所的人對他們談到袁學宇有可能拐到黑磚窯、黑窯廠,“這種情況在當地不稀奇。他們的兒子可能被別人綁架走了。
另外一件事也佐證了這個看法,袁學宇失蹤兩天后,他的同事去買藥,經過一輛面包車時,在路邊被兩個人套住腦袋,用刀子頂著腰,拖到了車上。一直到鄭州火車站,人販子交易的空隙,這名同事才趁下車的機會逃脫,臉色嚇得煞白。
袁成的弟弟當時也在鄭州打工,他想起,前幾年附近的村子也有一個磚窯,雇了遠地的工人,給吃給住,就是不給錢,好幾年這人也走不了,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也沒人說。
袁成一邊報警希望公安幫助找人,一邊在鄭州失蹤的地點附近貼尋人啟事,但派出所找了十來天,也沒有線索。后來貼尋人啟事也沒有線索。半個月以后,袁成又在河南大河報登消息,這一登報紙就有些人打電話,說是孩子在哪,在哪,跟他要錢。這些基本上都是詐騙的電話。
尋人啟事雖然沒有任何效果,但卻讓袁成有了意外收獲:報紙上還刊登了幾條尋找孩子的啟事,失蹤的孩子都與袁學宇年齡相仿,失蹤時間間隔不過20天,失蹤地點都在河南鄭州。
找到了別人的孩子
兒子失蹤一個月后,袁成聯合在報紙的尋人啟事中認識的那五位家長,組成了最初的尋子聯盟。他們將目標鎖定在了河南的黑磚窯。
隨著尋訪的深入,進入視野的黑磚窯范圍也不斷擴大,2007年4月,袁成他們一行人又去山西,先后去了晉城、高平、長治、等地跑遍了與河南交界的山東、河北、陜西交界的各市縣村鎮。每天早出晚歸,有時一天都吃不了一頓飯,一個饅頭頂一天,最多一天他們跑完30多個磚廠。在黑磚窯里袁成發現有很多和兒子年齡相當的孩子。
“黑磚窯就是說控制你就是說你干不動也要干,再一個就是說時間上從早上一干就是一直干到天黑,一般都是十五六個小時這種。有的孩子他也不穿鞋,光著膀子,頂多穿一條褲子,反正是挺慘的看著,那一看就看出來。”袁成向我描述黑窯的特征。
2007年的一天,在山西一家黑磚窯,袁成找機會偷偷溜進磚窯廠,找到了正在吃力拉磚坯的三個孩子。為了不引人注意,袁成把上衣一撂,和幾個孩子一起拉起了磚車。
袁成稱這幾個孩子特別引人注意,他們穿著校服,一看就是歲數不大,像學生,當時他說這三個孩子怎么來的,他們說是自愿,等袁成問這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說被拐騙來的。
“他們被騙來以后,天天干(活),受苦力,每天拉車,吃飯也吃不飽,如果你要是跑,他們要是知道,追上你以后,就把你弄回去,一頓毒打。其中一個孩子跑了三次也沒跑走。”袁成想帶走兩個孩子,窯主不讓。
遭到拒絕后,袁成決定通知派出所,讓民警把他們帶離這個“魔窟”。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成了那個磚窯攻擊的目標。窯主擔心袁成會把黑磚窯的事抖露出來,就派那些個打手和幾個有智障的人,拿起磚頭鐵鍬就追打過來。
2007年5月,袁成他們的尋子聯盟經電視臺報道后,引起重視,隨后,一場在全國展開整治非法用工和打擊違法犯罪專項行動展開。尤其是山西黑磚窯事件更是轟動一時。在那場清查黑磚窯風暴中,上百名受困于非法強制勞動的窯工被解救,大部分尋子聯盟成員的孩子也先后獲救,而袁成的兒子袁學宇,直到今天還沒有消息。
擠出來時間去找兒子
如今,袁成跟尋子聯盟的另外幾名家長聯系少了,但很多丟孩子的家長仍不斷給袁成寄信、打電話,讓他在在找孩子期間,也順便留意一下自己的孩子。袁成從書包里掏出40多張失蹤孩子的照片,其中有7個孩子如今找到了。每逢春播和秋收過后,袁成一出遠門必定攜帶著這些照片。
“但以我的精力,明顯顧及不過來,家里的十幾畝地,十幾頭牛需要照料,孩子他媽去年年初在下雪天摔斷了腿,家務需要80歲的母親過來幫忙,真正出門的時間靠擠出來。”
下午5點多,袁成的母親提醒馬的草料吃完了,袁成要給馬割草去。這是今年花6000元買的馬,本來承擔家里運力的一頭騾子去年在山上死了,估計是被雷劈死的,袁成很惋惜。那匹騾子養了好幾年,當時他的妻子發現騾子死后,找來袁成,袁成也不知死因,他只能趕緊回家打電話,叫來鄉里收購牛肉的屠夫,當作低價的騾肉賣掉。
袁成提著鐮刀向屋后的山坡走去,一路上馬蹄蓮、雛菊隨處可開,有幾畦菜地被木欄圍著,防止牲畜踐踏,菜地里有莖葉拔除后的土豆、辣椒、大蔥、芹菜。稍微大一點的平坡種的是玉米和榨油用的葵花。
他就在葵花地下割草,袁成說不清這是什么草,反正祖祖輩輩都拿這種草給馬吃。兩捆草很好就割好了。這時候,袁成的妻子正從山上放牛歸來山,見到袁成,問他去承德電視臺采訪的事。說著,袁成的妻子把一袋子的蘑菇給我們看。這是她放牛的間隙在榛子樹下采的。
袁成把草料投入馬槽,他從摩托車的背包里的鯉魚交給妻子去做飯,“還是活的呢。”袁在水池里給魚開膛時說。
袁成的母親這時候從屋里拿出個快遞,這是剛才割草間隙,村里的一名小學生從學校捎帶來的。快遞里是一名14歲左右男孩的10寸照片,并有一封信,抬頭是“袁成兄您好,我是河北省……”
“這又是我們河北保定一家丟孩子的。” 袁成把信讀完后放回信封,洗了手,回到屋里,繼續剛才跟我的談話,他點上一根煙,又講述他了一段救那些黑孩子的經歷。
一個多小時采訪后,袁成的妻子把飯菜做好,紅燒鯉魚、西紅柿炒雞蛋、咸鴨蛋,炒蘑菇和涼拌的金針菇。
代替不了他
我們在飯桌上沒有再提找孩子的事情。袁成看到妻子做的紅燒魚,突然想起昨天去承德電視臺吃飯的情景。但是主持人、編導們圍在一起,袁成感嘆城里的飯菜很吃不慣,又貴又不地道。他下筷最多的是那條蒸魚。他的妻子也說,前年在南京吃過一次豬肉,才吃兩口,整碗飯都沒吃下。這是妻子唯一一次跟隨袁成出遠門去找孩子。
頻繁地出遠門,接受媒體的采訪,袁成也結識了不少媒體圈的朋友,羅永浩、黃小山,他們利用微博上的知名度為袁成建立個尋子基金,提供路費。這減輕了袁成他們很大的壓力,但6年下來,袁成也已經花掉了十多萬元。
“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好心人,我也沒那么多錢出門。”袁成感嘆他的后半生估計會一直處在找兒子的狀態,他的女兒袁雪靜今年13歲,寄宿在姑姑家讀初中。我問袁成,在兒子丟失后是否趁著年輕再生一個。
“這個也想過,但是我這么想,再生幾個孩子也好,誰也代替不了誰,你三個也好,兩個也好,代替不了他。”
等過了白露,把莊稼地里的玉米收割完成了,袁成決定再出發。這一次,他有兩個目的地要去,一個是湖南省岳陽市,一個是河北省定州市。其中湖南的線索是告訴他,有人在去年4月份在岳陽遇到一個河南籍老板領的5名街頭賣藝的人,其中一名20歲左右的人像照片上的袁學宇。定州那邊的電話告訴袁成,曾有人在高速路旁邊見到一個年輕的乞討者,通過跟電視新聞上的袁學宇比照很相似。
晚飯過后,袁成說帶我去個地方,后山上一個小小的山神廟,山神是新“請”來的一尊瓷像,道長的模樣,披著紅綢子,在一尺多高的小房子里。旁邊是一棵孤零零的松樹,村里人來許愿,有錢的,就把錢壓在碗下面,沒有錢的,就燒香,要不也磕幾個頭。每次袁成出門找小宇,都要到山神那里燒香磕頭才走。
在這個存活了百年之久的老松樹下,作為袁家的長子,這幾年每次面對先祖,袁成都羞愧難當。躺在塔松下早已作古的祖先,他們大約不想看到,在這么多代之后,袁成的大兒子袁學宇丟了,一段血脈就此斷了。
袁成不知道這次出門能否有好的運氣,7年的追尋,只有徒勞無望和無限的疲倦。那個還沒有回家的孩子,在某個遙遠的角落嗎?還是,早已消失在人世間了嗎……
責任編輯:黃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