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法學家對法院動輒適用“善良風俗”道德條款判案,高度警惕,其意在于防止對善良風俗作摧毀法治的意識形態化解釋,以免裁判者將那些異端思想,作為不公平和非正義的思想予以鏟除
臺灣首富王永慶,生前未立遺囑,埋下妻妾子女爭產伏筆。“經營之神”六百億新臺幣遺產,相關遺產稅高達119億元,創下臺灣最高遺產稅記錄。豪門天價遺產連環訴訟歹戲拖棚,滿城風雨,超級企業家一世英名險些化為烏有。
一紙遺囑,真能逢兇化吉,化干戈為玉帛?須知,人在情意在,人去萬事休。為爭家產,圍繞遺囑本身真假,是否有效?各方撕破臉皮,反目興訟,爭執經年。加之挑詞架訟,鼓動較勁的律師;七嘴八舌,陳年爛谷子的舊賬也要評頭論足一番的無聊看客。打完漫長而痛苦的官司,究竟誰是最終贏家?
“二奶”遺贈案 道德Vs法律
2001年10月11日上午,一起“第三者”狀告原配案,在四川省瀘州市納溪區人民法院開庭。黃永彬和蔣倫芳1963年喜結伉儷,遺憾的是妻子無法生育。沒有親生骨肉,家庭始終籠罩著一層無形的陰影。
張學英,一個比黃永彬小22歲的女人,走進了他的生活,31年的婚姻發生裂變。1996年底,兩人以“夫妻”名義,公開同居生活。兩年后,張學英生下一女。
2001年初,黃某因肝癌晚期住院治療,左思右想,立下書面遺囑,將總額為六萬元的財產贈與張某,并經公證。22日,黃某因病去世。遺體火化前,張某偕同律師,當著原配的面宣讀遺囑。當日下午,她以蔣某侵害其財產權為由,訴至納溪區法院。蔣倫芳大怒:“我是想不通,我不知道他是那么做的,而且想不到那是我男人那么做的,他的遺產都給張學英了。”
“黃永彬生病期間,蔣倫芳是怎么虐待人家的,不送飯,經常是臭葉子什么的,給黃永彬拿去吃.黃永彬根本就吃不下去,像這種癌癥病人的話,重病人了,完全就說是身邊要溫暖,要關懷,要關心,是不是,(黃永彬)根本沒有,反正進去就吵人家,你這個死鬼,你早點死,你把你的住房補貼金拿出來,你把你的什么存款拿出來。”黃永彬的表妹,另有說辭:“張學英對他就是(好一些),總覺得黃永彬的這個家庭不幸,黃永彬就說自己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找按照我國繼承法規定,遺產繼承分法定繼承和遺囑繼承兩種,其中當事人立下遺囑的,依據遺囑的規定繼承遺產。也就是說,黃永彬立下遺囑之后,法定繼承人妻子蔣倫芳,無權得到遺產,因為遺囑繼承的法律效力,高于法定繼承。
風云突變,法院引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七條:關于民事活動應當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規定,認定基于有非法同居關系,通過遺囑這種合法形式將財產轉讓給了受遺贈人,這種行為實質上是違背了民法通則基本精神,黃某財產遺贈行為無效,判決駁回張某訴請。張某不服提起上訴,二審法院維持原判。
判決受到瀘州市民的普遍歡迎,贏得旁聽群眾長時間的熱烈掌聲,他們認為,法院判決公正果斷,切實保障妻子合法權益。但黃永彬表妹不平則鳴:“這個財產分割,我愿意送給那個就送給那個,我發覺法院的判法太判的偏了,真的,我總覺得不公平,完全是支持一方壓一方。”
判決在司法界投下震撼彈。法學專家多期期以為不可,法官過多考慮道德因素,貿然將其凌駕于法律之上,嚴重沖擊法律的穩定性,侵犯公民私人財產權,值得商榷。
蕭瀚指出:“合法的私有財產權和繼承權不容侵犯,這也是應當信守的公序良俗”。王怡評論:“遺產繼承是財產權的自然延伸,是個人財產得到法律保護的最后一關;對一個私人的財產開始慢慢聚集起來并獲得一定安全感的社會來說,遺產繼承更是一種產權制度的考驗,對這個社會對個人財產權的容許和尊重程度的考驗。”何兵質問:“遺產是死者血汗的凝結,遺囑是他人生的最后交代,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尊重死者的處分權呢?”
二奶繼承案,中德大不同。聯邦德國上世紀有過類似案例,德國最高法院在社會意識變遷下,判決發生戲劇性轉變。以遺囑作為法律行為,不問動機,最終支持二奶取得遺產。
德國法學家對法院動輒適用“善良風俗”道德條款判案,高度警惕,其意在于防止對善良風俗作摧毀法治的意識形態化解釋,以免裁判者將那些異端思想,作為不公平和非正義的思想予以鏟除。正如《德國民法總論》作者梅迪庫斯說的那樣:“我們只需要設想一下這種無時不在的監視,眼前就會出現一幅可怕的圖畫。”
龔心如的風水遺囑
鏡頭拉到四年前5月11日,華懋集團主席——外號小甜甜的龔如心遺產爭奪案進行首日審訊。聲稱是遺產受益人的陳振聰,意氣風發,抵達香港高等法院,揮手向各路記者致意。
這場世紀大戰始于2007年4月3日,亞洲最富有的女人龔如心因卵巢癌逝世。其千億遺產驚現兩份遺囑,一份是2002年7月28日,龔如心立下的華懋慈善基金作為唯一受益人的遺囑;另一份則是與龔如心相熟的風水先生陳振聰聲稱,她于2006年10月16日立下,以他為遺產唯一受益人的遺囑。
這場紛擾多年的爭產案焦點在于:龔如心06年遺囑的真偽性,陳振聰手持的是否僅為“風水遺囑”,龔如心06年的精神狀態對遺囑的影響等。
世紀遺產爭奪官司在兩份遺囑之間較量。最初在得知有一份“06遺囑”存在的消息后,華懋慈善基金方認為,這份遺囑一定是在龔如心被陳振聰下了蠱,心神被控制產生的。龔家人決意把訴訟的重點放在“龔如心立遺囑時精神狀態”上。這份遺囑也演變成“風水遺囑”。
法庭上,雙方律師唇槍舌劍,攻防激烈。華懋慈善基金在庭上指控,陳振聰手持的只不過是一份替龔如心續命20年的“風水遺囑”,質疑風水師心術不正,以“偷龍轉鳳”方式保留不應保留的文件。
資深大律師張健利引述風水專家報告,風水遺囑內容非常接近法科風水師的“續命奏表”,其中一句:“深信我的遺囑會獲神靈指引”,遺且囑行文用字涉及“神靈”、“上天”等字眼,極不尋常。大律師強調陳振聰只是遺囑風水師代理人的角色,無權取得遺產。
為說服法官,律師舉出大量例證,指龔如心患病期間的怪異行為與風水有關,包括龔如心曾在多個華懋物業地底挖洞求健康,這是風水學上所謂的“種生基”。
律師大談特談風水話題,法官突然發問,陳振聰與龔如心二人關系。張健利表示,龔如心因為篤信風水才結織陳振聰。庭外律師補充說,兩人在二零零二至零五年期間已沒有見面,并從龔如心分三次支付陳振聰每次六億八千多萬港元的法事費用可見,二人不過是顧客關系。
但陳振聰一方的律師振振有詞,加以反駁,如果陳振聰擁有的只是一份“風水遺囑”,用作續命道具,為何會以英文書寫?他又質疑,華懋一方風水專家其實只是“媒體達人”,更何況風水遺囑需要燒毀才會生效,沒理由可以繼續保存。他在庭上反復強調,陳龔為親密情侶,并指陳本身富有,沒理由冒險偽造遺囑,以身犯險云云。
2011年2月2日,這場千億遺產歸屬的世紀大戰落幕。香港高等法院以長達326頁的判決,下判:陳振聰聲稱持有的2006年龔如心遺囑為偽造,龔氏龐大遺產撥歸華懋慈善基金。
法官林文瀚裁示:辯護“02遺囑”成立的兩位證人證詞真實可信,“02遺囑”真實反映了她將其產業留給慈善基金的心愿。因而此案焦點落到了“06遺囑”是否具有法律效力上。他否定了龔如心“06遺囑”的真實性,“06遺囑”的龔如心簽名為偽冒。
次日,敗訴方陳振聰被捕。今年7月5日,他因偽造遺囑和使用虛假文書兩項罪名成立,被判12年,需要支付控方訴訟費。
香港是法治之地,根據英國法律,遺囑只要簽名真確,不論簽署時的心情和處境,一紙之諾,就是合法的遺囑,沒有什么“風水遺囑”、“卡拉OK遺囑”、“足底按摩遺囑”。遺囑以死者生前最后簽署的一張為準。
“一個富有的中國女人,即使到了21世紀,雖然一身意大利名牌華服、法國香水,企業也上了市,還當了一個主席,心態性格卻并沒有一并發酵,而與2000年前的宮廷文化接了軌。龔女士操控的企業雖然也計算機化,文件合約照香港的生活方式,也以英文版本為準,但心理上,還是把一座地產企業的江山,當做大清帝國。”香港才子陶杰感慨:“香港是一座國際都市?僅以金權王國的繼承而觀之,不外是金鑾宮闕外一頁故事殘篇而已。”
英國小說中的遺囑
巴爾扎克有名言:“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瀏覽英國十八世紀小說,遺囑在眾多作品中俯拾皆是,常是重要橋段,地位舉足輕重。丟失的遺囑、篡改的遺囑、銷毀的遺囑、偽造的遺囑、有爭議的遺囑……有產者撒手人寰,葬禮舉行之時,全體家庭成員到場。律師眾目睽睽之下,打開遺囑,宣讀內容。在這朗朗宣讀聲中,多少人物的命運發生戲劇性轉折。
猶記得,《傲慢與偏見》中,正是班內特先生的地產,根據遺囑的附加條件,限定傳給男性繼承人,成功塑造了一位患有“嫁女兒癖”的班內特夫人喜劇形象。《簡·愛》小說主線,則可追溯到老羅切斯特要把全部產業完整地傳給長子的決定,次子——小說主角羅切斯特,不得不為三萬英鎊遠赴西印度群島,娶瘋女人為妻,簡·愛出走與奮斗的正劇,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拉開帷幕。《呼嘯山莊》的布局也與遺囑息息相關,“畫眉山莊”的老林敦先生立下遺囑,兒子如無子嗣,田莊轉由女兒伊莎貝拉繼承。多虧遺囑中的漏洞,希思克利夫娶其為妻,把田莊弄到了手,復仇者的形象越發真實可信。
狄更斯創作的小說《馬丁·瞿述偉》,通過老馬丁一生顛沛流離,充滿焦慮的人生,揭示一個中心觀念——無所不在的私欲。全書的核心問題——財產繼承關系在人們之間自然關系上的投影。老馬丁處在眾多的自然關系當中,包括兄弟、侄子、孫子、表弟、外甥,加上其他沾親帶故的男男女女。可是,在他們的眼里,老馬丁不是人,而只是一份人格化的遺囑。反過來在老馬丁的眼里,他們也不是人,而只是一只只伸過來的手。
小說中有關“家庭聚會”的場面,富有深意。老馬丁病在路上,眾親朋都趕來,為遺囑而爭吵不休。“讓我操了一輩子心,受了一輩子罪,等我死后,就又該引起沒完沒了的糾紛,造成難以消滅的惡感。向來都是這樣。有錢的人一進墳墓,就不一定引起什么樣的熱鬧官司……”老馬丁乘他們不備,拖著病體悄悄溜走了。
在狄更斯第一部法律小說《荒涼山莊》中,賈迪斯控告賈迪斯的遺囑爭執案拖了幾十年,跨了好幾代人,但始終看不見結案苗頭。“那些自稱參與該案的律師共有二十三位,可是他們對案情似乎并不比我了解多少。他們跟大法官交談,彼此爭辯解釋,有人說應該這么辦,另一些人又說應該那么辦,有人開玩笑地建議翻閱大卷的口供書,這馬上引起更大的騷動和笑聲。那些與本案有關的人士都懶洋洋的,把審理這案子當做一個消遣,因此誰也沒法使這個案子產生任何結果。”
好個狄更斯,凌云健筆意縱橫。控訴曠日費時的遺產官司,不僅體現了法律的拖延,律師的貪婪,而且在案件無休無止的運作中,遺囑解釋的過程自我膨脹。
它本來是確定繼承權的手段,卻異化為它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紀念碑、一個沒有答案的謎語、一個沒有終點的過程、一種沒有止境的追求、一桌不散的宴席、一代一代律師磨牙練武的場地、一個以原告和被告為原料的機器、以活人為祭品的法律圣殿。高懸著的誘人遺產轉化為對整個家庭的詛咒。
古人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留下一紙遺囑,直面死,思考生,何嘗不是美事一樁。只是,糾結著太多利益、人性與欲望的遺囑之爭,是否像電影《魔戒》一樣,注定會是人間永遠不會消失的戰爭?
責任編輯:黃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