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懸案：兩個版本的真相

12年前的兇殺案嫌疑犯落網后，夫妻兩人卻分別供出了兩個版本的犯罪現場。哪一個才是隱匿在背后的真相

這是一個困擾了山東萊州警方12年的案發現場。

萊州市公安局姜警官是當時在現場的民警之一，他清楚地記得：當時尸體趴在地上，身上蓋著一件黃大衣，已經高度腐爛，當法醫將尸體翻過來后，從尸體的狀態可以看出死者去世時曾經歷過很大的痛苦。

“脖子上、嘴上，頭上，臉上都不少刀傷，都很深，慘不忍睹。”姜警官回憶道。

經法醫鑒定，這名男子死于失血性休克，根據尸體腐敗的程度，警方確定死亡時間為3—4天。這名死者是誰？他生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這起案件的偵破用了萊州警方整整12年的時間。12年來此案懸而未破，死者沉冤難雪，而辦案民警更是承受了巨大的心理折磨。

斗轉星移，當時出警的3個人如今都已不在原來的工作崗位上，有的已經退居二線了，其中一個法醫已經去世。這到底是一起什么樣的案件？久久不能偵破的癥結又在哪里？

個性暴躁的死者

2000年5月9日，萊州。

發現尸體的是一位放羊的老人。當時連著好幾天一直下雨，接到報案的民警趕到時，周圍已經沒有什么保存完好的物證。足跡已經被連日的大雨沖刷凈盡，只在尸體下hUjp5uqqCcSXPzGPedh4GhgJjh3fz+jDLEtWTmpPLoM=面發現了血跡。

尸體被發現的位置在一條馬路邊，這里堆放著許多建筑垃圾。

當時辦案的姜警官清楚地記得，那個地方一般沒人去，發現不了，因為倒了廢雜料以后，尸體在后邊看不見。放羊的老頭往那兒走，也是跟著羊上去的，一般人不可能到那個地方。

死者究竟是誰？這里是不是案發的第一現場？一切無從得知。警方只能從尸體上刀刀入骨的傷口確定，兇手與死者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仇恨。

經過仔細搜索，警方在現場周圍發現了一些可疑物品：一枚紐扣，一雙拖鞋，一件白色工裝以及一條帶血的褲子。經過鑒定，褲子上的血跡與死者相符，而這種樣式的服裝非常符合周邊打工人員的穿著。

經過走訪，民警發現對面有一個輕燒窯廠。民警把值班的幾個人都叫到了案發現場，讓他們一個個辨認。雖然尸體的面部特征已經不明顯，但是死者的穿著以及身體特征還是讓工友一眼認出了是在廠里打工的汪新。

死者汪新，魯西南人。一個多月前，汪新跟著幾個老鄉來此打工，他的被殺讓工友們頗感意外。

案發當天，汪新到底做了些什么？他是如何遭到兇殺的？走訪中，民警了解到，事發當晚，汪新一直在和幾個工友喝酒聊天。工友回憶說，當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汪新好像是獨自離開，至于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工友的印象中，汪新似乎整晚都顯得心事重重，冷不丁還冒出一句讓人莫名其妙的話，說“這幾天要出事兒”。他們是一塊兒到這兒打工的，以為他說醉話也沒往心里去。

經過調查警方得知，汪新個性暴躁，尤其喜歡酒后鬧事，因此無論在工廠還是早年在家鄉，經常和別人發生沖突。其老家的村民們反映說，汪新的這個秉性，甚至連他的妻子都無法忍受。1994年，在一次沖突之后，汪新的妻子一氣之下喝農藥自殺。自此，汪新更是成了孤家寡人，即便在外打工，愿意接近他的人也不多。

疑兇浮出水面

民警調查發現，在一起打工的工友中，和汪新關系最近的就應該是盧一全。工友們證實，盧跟汪新是表兄弟，關系很好。

據了解，盧一全很多年前，就離開家鄉外出打工，在這個窯廠打工也有一年多的時間。因此，汪新很可能是受到盧一全的影響，才來到這里的。照理說，此人應該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然而，接下來的調查卻讓警方大吃一驚。

民警查找盧一全的時候，發現他已經不在了，他宿舍的門鎖也換了，找不到人了。讓人更為奇怪的是，和盧一全一起打工的妻子也一塊兒失蹤了。沒有任何預兆，兩個人同時失蹤，盧一全夫妻的行跡顯然值得懷疑。而在接下來對盧一全宿舍的搜查中，警方找到了一件帶血的上衣和一把斷了刃的菜刀。經過鑒定，衣服、菜刀、褲子上的血跡是汪新的。

這個發現可以確定，盧一全有作案嫌疑。

第二天，民警就趕到了盧一全遠在數百公里外的魯西南老家，在當地派出所的配合下，民警找到了盧一全的父親。令人奇怪的是，盧父說兒子、媳婦打工一直沒回來。對于盧一全涉嫌殺人，村民們怎么也不敢相信。民警了解到，盧一全在村里口碑不錯，從沒見過他與別人紅過臉，更不用說打架了。

如果說汪新個性暴躁，事發當晚，借著酒意和別人發生沖突，以致被對方錯手殺死，這聽上去好像不難理解。但問題是，殺人疑兇居然是唯一和他關系親密的表弟盧一全，就有點兒讓人匪夷所思。

民警的調查表明，在案發前近十年的時間里，盧一全一直在外地打工，而汪新則在家務農，兩人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面，能有什么矛盾？難道，兩人的仇恨是在打工的這一個多月里結下的？但是，為什么其他工友沒有察覺呢？

要解開重重謎團，只有一個辦法：找到盧一全！

盧一全和妻子消失了12年

由于案發之后，警方一直找不到盧一全的下落，只能一面對其進行通緝，一面做盧一全親友的工作，希望他們予以配合。調查中，民警得知，在打工期間，盧一全的妻子李華一直在他身邊，案發后夫妻雙雙潛逃，把當時還年幼的兒子留給了父母。盧一全也從來不往家捎錢。

接下來十多年的時間里，盧一全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一點消息。

這十多年里，偵查的民警換了幾波，每年都要去盧家四五趟，每次去都要和當地派出所、村干部聯系，還到周圍的群眾中走訪了解，每次都一無所獲。盧一全究竟是死是活，沒有一個人知道。一直負責此案的姜警官說：“2001年，我去的時候，當時盧一全家的三間房子都塌了，他的父親說一直沒回來，也沒聯系。”

每到春節以及重大節日前后，警方都會安排人去盧一全的老家或者與當地派出所打電話溝通，但是聽到的都是同一個答案，所有人都沒有盧一全的消息。就連盧一全妻子李華的母親去世，盧一全和李華都沒有露面。

負責辦案的民警說：“十二年來，我們這里已經換了好幾任公安局長，每一位新上任的局長，到任以后都要把一些重大的案件、久偵未破的案件進行梳理，這個案件一直是我們關注的重點。”

2009年，萊州市公安局刑偵中隊的蔣隊長在清理陳年積案時，看著案件材料，他分析兇手和死者之間沒有明顯的矛盾，很可能是一起激情殺人的案件。但是按常理像盧一全這樣好脾氣、好口碑的人，卻逃匿了這么多年，這其中究竟有什么隱情？案件該從哪里突破呢？

從民警走訪了解的情況來看，盧一全并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而最有可能與盧一全聯系的就是他的父母和兒子。考慮到盧一全有一個兒子已經長大了，需要結婚了，當父母的肯定會和他聯系的。這有可能是找到盧一全的唯一線索。

接下來，警方找到了曾與盧一全的大兒子小偉談過戀愛的一個女孩。兩個人的戀愛時間雖然不長，但是也談到了一些家庭人員狀況。女孩回憶，小偉和她交往時曾經說過，他的爸爸媽媽全家現在都搬到了煙臺，以前可能無意中傷過人。

這個消息讓警方為之振奮，如果這個女孩說的是真的，那么盧一全和小偉一定有著聯系，并且盧一全很可能就躲藏在煙臺當地。

在網監和上級技術部門的大力支持下，辦案組民警很快查到了小偉曾經使用過的多個手機和QQ號碼。通過各種信息的梳理和碰撞，民警順利查到小偉雖然多次更換手機號，可每個新號開通后，都會與煙臺的兩個手機進行通話，雖然僅有一次通話，時間也不長，但足以說明兩者之間有著親密的關系，莫非這兩個手機號正是小偉父親——盧一全的？

據警方了解，兩個手機號的擁有人租住在煙臺市郊某偏僻農村。 根據村民的描述，男人的年齡與盧一全相仿，租住在這里已經有兩三年的時間了，人很和善，也好說話。唯一讓村里人覺得奇怪的是，這兩個人在參加當地組織的人口普查的時候，一直以種種理由推托，不愿接受普查。但他們兩個人都比較老實、干活不講什么報酬，村民也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就一直對他們沒有太多的注意。他倆生活也很簡單，靠賣苦力掙錢吃飯。

警方分析如此小心翼翼過生活的人很可能是就是盧一全。2012年7月24日。那天，警方得到消息，盧一全很有可能會出現在煙臺市區的一處門面房里，隨后將其抓獲。

落網才敢放聲哭

時隔12年，再次回歸到人們視線中的盧一全說了這樣一句話：“跑了這么多年，早知道有這么一天了，好好配合。逃避不是辦法。”

盧一全落網了，這12年間他經歷了什么？而12年前那場命案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在看守所里，盧一全向警方坦承了12年前發生的一切。審訊中，盧一全主動承認自己殺人，反復強調自己錯了，愿意接受任何懲罰。

雖然過去了12年，但是盧一全清楚地記得那一晚的場景，因為那個場景時常在他的腦海里回蕩，讓他有家難回，寢食難安，度日如年。

2000年5月6日夜里，汪新喝得醉醺醺的，和盧一全在宿舍外，發生了激烈爭吵。盧一全素來了解表弟脾氣，本想忍讓一下，可是對方竟不依不饒，還抽出隨身攜帶的菜刀，揮舞著破口大罵。氣憤不過，盧一全決定實施反擊。

盧一全說：“他手里拿著刀，我就搶，搶到手以后照頭、脖子分別砍了很多下。”“他一次次倒下又站起來，還沒等他站直，我又砍他一刀。我就想砍他，不知道到底砍了幾刀。”

不知什么時候，稍微清醒的盧一全見汪新渾身是血，一下嚇壞了。看著汪新一動也不動地趴在草叢里，盧一全趕忙跑回宿舍。等了大約40多分鐘，盧一全沒見汪新回來，就猜想結果可能不大好，于是換了干凈衣裳借工友的錢就連夜逃走了。

想到家里還有個年幼的孩子，盧一全和李華連夜逃離了萊州，開始了逃亡生涯。12年的逃亡中，他們不敢與家人聯系，兩個人對那晚發生的事更是諱莫如深。

這12年間，盧一全與李華輾轉到過河南、江蘇，由于在外打工艱難，他們最后只好又回到山東，日子過得擔驚受怕。

盧一全說：“特別是開始逃亡的那兩年，在外地打工，真是生不如死。不光掙不到錢，遇到人家欺負什么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身上有這個事，一還手，就怕驚動公家，把當年犯下的事揪出來了。由于不敢使用身份證，只能做些簡單的苦力，苦的時候，兩個人一個月就賺800塊錢，有時候連吃、住都不夠。”

12年中，盧一全始終背負著殺人的心理壓力，而李華同樣是受盡了心理煎熬。直到被警方逮捕后，兩個人才真真正正地敢大哭一場。他們很清楚，自己終究逃不過法律的嚴懲。

另一個版本的真相

面對警察，盧一全供述了殺人事實。但辦案民警卻認為，整件案子至少有兩大疑點沒有解決：第一，汪新在案發當晚和工友喝酒時，曾沒頭沒腦地說過“今晚要出事兒”，隨后他就攜帶兇器去找盧一全。這說明，兩人的仇恨不可能是爭吵這么簡單，一定有復雜的前情；第二，盧一全這樣一個據說老實膽小的人，明明已經把汪新砍倒在地，為什么還不肯罷手，非要置于死地？他要發泄什么仇恨？

這個案件一定還有另外的版本。果然，在接下來的審訊中，民警們從李華那里獲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兇案版本。

談及案件發生的真正原因，盧一全的妻子李華難過而愧疚，她說，所有的問題其實都出在自己身上。

盧一全和李華1990年結婚，婚后第二年，兩個人就有了兒子。為了給媳婦和兒子更好的生活，盧一全開始常年在外打工掙錢。

汪新是盧一全的表弟，他們住在同一個村。1994年，汪新的妻子因為家庭矛盾服毒自殺。此后，他開始頻繁糾纏獨自在家的李華。

李華回憶：“他一開始就想強暴我，他在俺村里就屬于道德下流的人，他一次一次上俺家找我，玻璃什么都讓他砸壞了。我不給他開門他就砸玻璃，我也不敢跟盧一全說，說出來怕丟人。我就悄悄地跟姑姑說了，但是姑姑管不了汪新。”

既不敢和丈夫說，又沒有人能管住汪新，李華只能默認這個現實。被汪新打怕了，李華更是不敢報警。兩個人有不正當關系的傳聞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雖然盧一全常年外出，只是偶爾回家，但是這些流言蜚語，最終還是傳到了盧一全的耳朵里。

2000年春節剛過，李華提出要和丈夫一起外出打工。本以為能擺脫汪新，但是夫妻倆怎么也沒想到，汪新居然尾隨而至并且也留在廠里打工。這個兇悍的表弟一直調戲、刁難、凌辱李華，要她回家跟自己一塊過日子。直到案發前幾天，汪新說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

他提出讓李華想辦法弄死盧一全，然后跟他一塊兒過。李華被他這個想法嚇壞了。因為汪新這么兇殘的一個人，很有可能說到做到。由于自己的想法沒能如愿，汪新一直有氣在身，并把這種氣發到李華身上。此后的幾天，汪新幾乎天天毒打李華，直到案發那天。那天吃完晚飯，李華在院子里遇到了回宿舍的汪新，汪新全然不顧地又一次毆打李華。

2000年5月6日晚上，已經進入夢鄉的盧一全迷迷糊糊間聽到妻子在旁邊蒙著頭小聲哭泣。雖然李華沒有說什么，但盧一全知道，肯定是表弟酒后打人的毛病又犯了。就在此時，汪新在門外吆喝李華出來。面對兇殘的表弟，害怕出事的李華只好起身出了門。盧一全不放心老婆，也起床跟著出去了，他很快跟著汪新、李華來到離工廠幾百米遠的一個山坳里。那晚的月光格外亮，距離兩人還有三四十米的時候，盧一全就隱約地看到他們兩人扭打在一起。盧一全趕忙跑了過去，幫助自己的妻子。

汪新看到盧一全跟過來，惡狠狠地對他說：“今天我們三個非要死一個，如果你死了，我得照顧你老婆了。”這句話讓忍無可忍的盧一全徹底爆發了，盧一全奪過汪新拿著的菜刀，把積攢在心底的仇恨全部爆發了，瘋狂地砍向了汪新。

并非尾聲

李華說，盧一全與汪新打起來時，自己已經被打暈了，眼睛也被打腫了，并沒有見到汪新的傷勢。直到被抓捕，她才知道汪新在12年前的那天晚上已經死了。盡管不懂法律，但李華知道，丈夫一定會面臨嚴厲的刑罰。

直到此刻，盧一全才意識到，自己的隱忍退讓，實際上是在縱容汪新的行為，而他又沒有尋求法律保護，只知道以暴易暴，最終是害人害己。12年來，內心一直不安的盧一全原打算給兒子掙夠了結婚的錢就投案自首，接受法律的審判。沒想到，這一天提前了。

2012年8月27日，盧一全夫婦被萊州市檢察院批捕。因案情重大，萊州市檢察院將這起殺人案件移交給了煙臺市檢察院。2013年6月13日，煙臺市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對盧一全提起公訴。

在公訴人看來，這起案件雖然發生在12年前，這12年里發生了太多的改變，當初盧一全打工的工廠已經沒有了，案發現場也已不復存在，但是案件留給人們的思考卻是永久的，這起案件的發生究竟是誰的錯？應該說案件的三個主要人物都有錯，汪新的不道德、李華的不懂法以及盧一全的不冷靜，但是，無論如何，沖動都是解決問題最愚蠢的辦法。

（由于涉及隱私，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