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訂稿的提交,意味著王正志如期完成中期匯報,起草工作大已塵埃落定。同時,也意味著他無可辯駁地成為第一名參與起草國家立法的律師
6月17日,北京,炎熱的周一。王正志西裝褲下的老北京布鞋輕輕打著節奏,手指緊握著鼠標在電郵頁面上點下了發送鍵,壓力驟減。
北京高文律師事務所主任王正志,專利法第四次修改起草人之一。此次修改,國家知識產權局(下文簡稱國家知識產權局)將現行專利法拆分為8個專題,每個專題配備2名起草人,唯有王正志負責的“專利行政保護”專題,僅敲定他獨挑大梁,獨立完成關于現行專利法有關行政保護部分的修改,以及對應現行專利法的實施細則。
這次修改,起草人的身份并未做過宣傳,不過,圈里人的信息總是更為敏感。商標、專利是知識產權的左手與右手,身為知識產權律師,王正志被指并非專利代理人,“身份不夠正統”,對此,王正志則笑稱“我們接觸了大量的企業,了解專利權產生保護以及實施轉化等環節的風險與問題,說說也無妨。”
修訂稿的提交,意味著王正志如期完成中期匯報,起草工作已塵埃落定。同時,也意味著他無可辯駁地成為第一名參與起草國家立法的律師。
雖然呼吁律師參與立法的聲音已有很久,但律師能夠被委托直接起草的多集中于地方法規,法律級別很低;在國家層面上,有“中國刑辯律師第一人”之稱的田文昌,在去年的刑事訴訟法修改中,也只進入到了專家組,而非起草組。
“這并不說明我能代表中國律師的最高水準,只能說我具備必要的專業知識與精神,且決定起草組人選的專家們知道我的存在,如此而已。”王正志說。
是實力,是幸運
王正志不避諱講日常與國家知識產權局有工作聯系,打開電腦查找工作日志,他用十五分的時間歸納,僅2012年就為中外企事業代表、全國專利行政執法干部、知產師生培訓16次,累計1200人。“奮斗在第一線,講授的知識大多新鮮而實用,還算受歡迎。”他總結。
其實在知識產權上,王正志起步很晚。2003年接觸商標,2009年研究專利,比起知識產權界權威大所柳沈、老牌大所貿促會專商所等,王正志和他的高文所是后起之秀,不過中國法律的更新發展給后來者提供了更多的機會,在大多知識產權人還在“設權”上打轉時,王正志就已經將重點放在了“維權”和“用權”上,“高文所的王牌業務是有關知識產權的各類訴訟,勝訴率高、委托人滿意高文的辦事效率和效果 現在也正在開展知識產權商用化和知識產權的綜合業務,在中國的知識產權服務市場上,沒有人比我們做得更全面。”王正志說。
王正志在一個不經意的場合引起了國家知識產權局的注意。
2008年,正是國家大力提倡中國企業“走出去”的年份,一家在國外參展的企業敏銳地感覺到若無知識產權保護,中國產品會在世界上遭受嚴重的打擊,于是找到王正志,一起出席展會。
會上,在展臺間雙語工作游刃有余的王正志引起了一名國家知識產權局官員的注意。在幾次刻意的接觸后,這名官員發現這名年輕人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并用“很多理念和認識已與國際接軌”的評語,將王正志推到政府眼前。經過幾年的工作來往,在敲定“專利行政保護”專題修改時,王正志成為了國家知識產權局認可的唯一人選。
“做得好的知識產權人并非我一個,可能他們研究方向不是這次修改需要,可能他們還藏在深巷無人識。法律人這一生,有幾次能參與起草國家立法?多少人一輩子都等不到的事,砸在我頭上,是幸運。”
不要以為我們是權利大國
2012年3月,王正志隨團在廣東、江蘇、浙江開展立法調查。華為、騰訊、中興等知名技術公司都委派知識產權部門主管參加座談。
座談會儼然是一個訴苦會。王正志總結,代表們的意見無非三點:一是現在侵權現狀嚴重,基本每家企業都有被侵權的歷史,更有幾家現在還糾結在侵權官司中;二是知識產權訴訟維權的時間成本太大,一個案子基本在3-5年內結案,侵權方已經占領了短線市場,甚至將市場擾亂;三是訴訟效果不理想,可執行性差,很多侵權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難以控制。
不過在起草組和專家組溝通意見時,王正志卻感到,部分人認為我國已是專利大國,每年申請數量在國際處于領先地位,因而對侵權行為不甚重視。于是在闡述自己負責的“專利行政保護”時,他先離題萬里地問道,“我們中國人很講權利么?”
故事發生在他奔赴今年的達拉斯國際知識產權大會的途中。
達拉斯國際知識產權大會,是世界知識產權影響力最廣、認可度最高的會議,在中國,高文是為數不多的、連續多年參加該大會的專業機構。會議期間,參會人員費用自理,入住當地酒店以后,王正志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我去吃早飯,拿著餐券進入餐廳,服務員卻攔住我,說我的就餐區在另外一邊。我被帶到了一個小房間,里面坐著幾個中國人,早飯僅有炒雞蛋、粥等幾個選擇,和餐廳里幾十種自選餐相差很遠。我找來服務員,服務員稱這是因為酒店和旅行社簽的合同不同,我反擊說我們和旅行社簽的合同是享受酒店全部服務,餐券也和其他客人一樣。服務員詞窮,又找來領班、經理等人,這些人開始還想推脫,在我說明自己是中國律師,將要起訴他們之后才著急起來。回國后,酒店負責人給我發來用詞謙遜的信件,希望達成和解,我只有一個要求,取消那個帶有歧視的房間。這個房間設立已久,從未有中國人進行抗議。”
一番話后,討論現場一片安靜,王正志深吸一口氣講道,“我們的權利意識并沒有那么高,在國外才會被得寸進尺。在知識產權立法上也一樣,一味縱容侵權發生,我們在國際上將會讓自己位于可欺的處境,我們還沒資格稱自己是權利大國。”
政府的手該伸多長
秉持著這種心態,王正志在起草過程中一直堅持兩個原則,一是設立地方部門,給予他們充分的權限,二是確立執法規范,加大對行政執法人員的監管。
為何要設立地方部門?是因為管理專利的部門現在只設在地級市以上的行政區劃里,而廣東、北京等地,往往在縣城和村莊里也有涉及,出現了行政管理空白。
為何要放寬權限?現在針對知識產權的行政處罰只在假冒專利上,而對侵權行為沒有處罰規定。
“小的侵權行為就如同小的交通事故。好比兩輛車發生剮蹭,交警來到之后,可以判定責任方,對明顯違規的一方作出處罰。而如果沒有交警,車主要分辨是非就必須走法律程序,待立案、一審、二審等流程走完,付出的成本要遠高于剮蹭損失。同樣,在地方輕微的侵權案件中,我們設立部門、放寬權限,就相當于放置了一個有獨立執法權的交警,最大程度維護企業利益,節省法律資源。”王正志說。
執法不規范,一直是備受社會詬病的現象。王正志認為,在法律設計上要盡量嚴密,不留漏洞。
“中國的法律動輒幾百條,似乎已很完備,德國在立法上注重的細節卻更多,幾千條也是常事。所以在這次起草中,我用了相當的篇幅細化執法的每一個流程,估計其中很多條款會被砍掉,不過砍掉是審核者的事情,盡量周全考慮才是起草者的事情。”王正志說。
由于修訂稿仍處保密階段,王正志不能透露具體的條款和案例,不過,他覺得當征求意見稿向社會公布的時候,自己必然會面對這樣的攻擊。
“在探討階段,就有很多學者批評,我的立法設計讓政府的權力過大,手伸得太長。我本人很不贊成以政府權力大小確定立法方向的觀點,限制政府權力,不代表政府什么都不能做。我國專利申請數量龐大不假,但從管理和應用上看還處于起步階段,在這個階段里,政府的手伸得多長都不為過!對于這個問題的爭論,我將在日后繼續答辯。”
專利絕境
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的過程中,王正志強調過很多次“我們的專利處于初級階段”,甚至,“我們已經快要進入專利絕境。”
有統計為證。2009年,王正志推出中國首個知識產權指數報告,根據科學性、可操作性、可比性、可量化性的原則,收集大量數據,以知識產權的產出水平、流動水平、綜合績效構成發展現狀,以知識產權的創造能力為發展潛力,共同評估省級行政區劃知識產權的綜合實力ZXM8yrpKbyu1vCCWXQJ2qE7IzxEAx68QupHBvBINseM=。
報告一生成就得到了政府和企業的高度關注,迄今已連續推出5期。王正志在報告中肯定了專利申請數量的爆炸,也不避諱中國專利現狀并不樂觀。
以國家力推的“863”計劃為例,僅20%的成果申請了專利,多數成果以論文的形式公布于眾,有些成果還是國外沒有的,處于世界領先地位,因為沒有申請專利而拱手讓人,申請的專利和論文的比例大致是1:80。
我國每年投入大量的科研經費,但是科研成果只有極少一部分申請了專利,大量的科研成果很多停留在了科研院所的實驗室里,真正能夠為生產利用的極少,科技投入和產出不成比例,知識產權效益差,產業化水平低。
“我們的政府和企業要回過頭來反思,鼓勵專利,到底在鼓勵什么。專利的本質是公開技術方案,國家予以保護,但如果專利不轉化為成果,就是一張勞民傷財的廢紙。而不經思考地公布專利,認為申請成功就意味著公司強大,更讓很多企業自曝家底,走入絕境。”王正志說。
專利這一概念起源于18世紀的英國,用于保護被工業革命沖擊的腦力勞動者,在當時被稱為世界第五大發明。專利的最大特點是公開,專利最長的保障期是20年,這意味著20年后,所有的技術手段都可以被任何人使用。英國人用300年的時間理清了商業秘密、技術秘密和專利的關系,什么技術要申請,什么不要申請已有系統的理論,更有企業拋出與企業研究方向截然不同的專利,用以誤導對手,被稱為專利戰略。
“可口可樂永遠不會將它的配方申請專利,而我們的企業卻缺少這種全面的判斷。經常有企業盲目申請,之后才發現這項專利正是自己即將長期使用的核心技術,產品一旦上市,在20年后會迅速被其他企業按照公開的專利學得一點不差。中國的專利從零開始,沒經過時間的磨礪,卻提前進入英國300年前就經歷過的專利絕境。對中國來說,專利保護是場艱難的戰爭,修改后的專利法必須成為引導和保障我國企業應戰的最大武器!”王正志說。
修法后,我盡量飄得好看些
修改專利法告一段落的時候,也正是王正志從事律師行業滿10年的關口。“我曾做了10年教師,現在又做了10年律師,有時候想,10年似乎是我的一道坎兒,我是不是應該再做一次人生的選擇?但想想以前,好像也沒有特別做過職業規劃,只是命運推著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王正志覺得自己起草專利法是命運的推動,做律師也是,做教師亦是,甚至走出縣城都是。
他的父親滿腹錦繡,因當時的政策所累深感讀書無用,只打發中考全縣第一的他讀了師范。他本該留校任教,卻因中國科技技術大學突然向師范招收教師走出縣城。1999年,聽旁人聊天說起律師資格非常難考,好勝心起兩年過線,深知無法律基礎取巧而過又重讀法學本科,最終出國深造。
2003年,獲得美國普天法學碩士學位不久的王正志,陪伴朋友到北京高博隆華律師事務所面試。扎實的法律功底,流利的英語口語,讓律所對他極力挽留。
不過,留下的王正志發現自己“上當”了,由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老成員組建的高博隆華所,受當年非典影響,涉外業務驟減,合伙人已經分散,無人做知識產權業務,基本處于崩盤邊緣。他雖被半請半搶而來,也只能做些打雜的工作。
當時的高博隆華并未觸及商標,但在一份涉及商標糾紛的傳真上,王正志發現了市場。恰好所內來了兩名曾從事過相關領域的律師,就這樣,后來接過高博隆華所重組高文的王正志才進入到知識產權領域。專利也是同樣的套路,做到了修改專利法的起草人,當時也不過一時好奇而已。
從今年初開始,媒體持續報道我國高端法律人才的需求缺口持續擴大,復合型法律人才嚴重不足。在知識產權領域里,國家知識產權局牽頭評選出首批全國知識產權領軍人才共81人。其中20名知識產權服務類人才中執業律師僅有北京高文律師所王正志、北京市柳沈律師事務所楊梧、北京市中咨律師事務所林柏楠三人。
為爭搶這些人才,各地開出了極具誘惑性的加碼。廣東聲稱,愿意入粵繼續從事知識產權研究的人才,可以以市場價的20%購買一套住房;上海聲稱,愿意入滬的知識產權領軍人才可解決上海戶口……“若論理論研究和案例歸納,北京無疑是最好的,我沒有經商的天賦,有人推薦我去當公務員,我好像也不大行。”王正志說。
職業可算成功,他對卻對未來多少有些宿命論的感覺。“我的人生像風中的落葉,風刮到哪里,我就飄到哪里。不過,我一直在很用心地飄著,盡量飄得好看些。”
責任編輯:黃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