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記冷槍,更說明了這無名的恨和惡意已經成了既定事實,人們已經不再關心究竟盧卡斯有沒有罪,而只是想懲罰他以滿足自己內心深處的惡的欲望
這絕對不是一個愉快的觀影過程,丹麥電影《狩獵》中醞釀的那種冷而近乎絕望的氛圍讓整部電影張力飽滿,郁結到近乎暴戾的怨氣充斥胸腔,讓人的理智與情感大亂陣腳,劇情爆炸式的張力讓整部電影的氛圍處在一種極其微妙、一觸即發的精確位置,而這種微妙張力來源于人內心之間的斗爭。
所謂三人成虎,但這部電影不僅僅是一個三人成虎的故事。兒童在影片中游離于天使與惡魔之間的設置,讓這個三人成虎的故事變得更加深刻和讓人不寒而栗,西方國家對兒童的保護和重視也在此片中可見一斑。孩子的話往往是純真而無意的,但是這種無意的“孩子話”要是沾上社會道德禁區并被誤解,那純真便可以變成劇毒的毒藥。很遺憾,影片中的主人公就是一個不幸中毒的倒霉蛋,孩子自然可以不為自己的話負責,短淺的人生閱歷讓他們在社會的地位中一無所有,而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社會中的一席之地近乎是他們的全部,當這些被毀滅時,就意味著個人的社會性被抹掉,對于一個有理智成年人來說,這是一種變相的謀殺。
主角盧卡斯的反應似乎略顯遲鈍,自我維護也是到了最后才迸發,可細心的人可以發現,在鋪墊段落,男主角與孩子的互動之中,與女朋友的交往之中,男主角身上隱隱約約的被動性格不時顯露出來,這種人,往往木訥,但是非常善良。
好好先生盧卡斯
盧卡斯是個標準的好男人,與妻子離婚之后,獨自和愛犬居住在大房子里,對朋友義氣,對工作盡責,同時也深愛著自己的兒子。他在幼兒園當護工,平時對所有的小孩都盡心照顧,游戲、生活無微不至,尤其是對自己最好朋友的小女兒卡拉。
卡拉的父親是盧卡斯的死黨,一生最好的朋友,但是他們的家庭關系卻十分惡劣,卡拉的哥哥會給卡拉看成人的淫穢書刊,里面有硬起的男性生殖器,她的父母經常吵架而不管卡拉的感受,小卡拉的童年經常缺乏關愛和照顧。盧卡斯主動承擔了這個義務,經常在沒有家人來接她上學或者回家的時候主動接送卡拉。
在卡拉的心目中,盧卡斯甚至填補了父親的位置,所以,一次父母劇烈爭吵而遺忘了卡拉,盧卡斯再次出現送她去上學之后,她情不自禁地在游戲里吻了盧卡斯。對此,盧卡斯嚴肅地教育了孩子,并且希望她能帶一份小禮物給自己的父母,以勸兩個老友和好。這卻讓卡拉生氣吃醋了。放學后,母親再次遺忘了小卡拉,于是她生氣地對園長說,自己看過盧卡斯硬起來的生殖器,并且盧卡斯送了一個桃心給自己。
園長是一個盡心盡責的好老師,對孩子們非常呵護,同時也是一個疑神疑鬼并且有道德潔癖的衛道士。看著眼前這個天真的五歲孩童,她堅定地相信了卡拉的戲言。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衛道士園長先停了盧卡斯的工作,然后開始四處奔走,宣稱盧卡斯侵犯幼童。
所有的家長在園長的煽動之下,都開始密切留意自己的孩子,孩子做了噩夢或者身體不舒服或者任何的一點點異常,都被無限放大,成了盧卡斯侵犯孩子們的證據。在成人先入為主和自以為是的經驗主義之下,大家都會推定盧卡斯是個變態的戀童犯。盧卡斯的獨居生活,盧卡斯和孩子過于親密的舉動,盧卡斯失敗的婚姻……盧卡斯的一切都那么疑點重重。于是,對盧卡斯的惡意開始在全鎮蔓延。最親密的好友全部反目成仇,沒有任何人愿意相信自己相處了一輩子的至交是被冤枉的。甚至,這種惡意已經得像毒癮一樣,當小卡拉看到自己的錯言帶來的嚴重后果而重新表明的時候,也沒人愿意相信這個孩子的真話。迫害成了一種疾病和人性深處的骯臟的渴望。盧卡斯徹底陷入了絕境,整個生活一點點陷入了崩潰。即使最終證明了無罪,洗脫了罪名,慢慢再次和其他人建立起新的關系之后,那種深層次的惡意卻并未消散。每一張微笑友善的面孔背后,都藏了無數尖刀利刃,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烏合之眾
一本十分流行的小書《烏合之眾》描述了群體行為的非理性和混亂——歷史上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處于群盲和群氓之中,人民群眾的眼睛絕對不是雪亮的。《狩獵》正是這種群體無序犯規的最好例子。
整個小鎮,因為莫須有的謠言風聲開始對一個正常公民進行精神和肉體的迫害,而且幾乎所有人都參與了進來。四處的冷眼和言語,處處碰壁,處處被拒,莫名其妙被抓,狗狗被殘暴殺死,被毆打,房子被扔石頭,甚至最后已經風波平息了還有人躲在遠處放暗槍要他的命。
對于已經高度福利化和現代化人性化的北歐來說,這種事情似乎不可能發生。中國的群眾幾乎都沉浸在對北歐的迷戀之中,那些就像共產主義的小國家,對人的尊重,對人性的尊重,對平等和個人權利的尊重,怎么會陷入迫害的瘋狂里。
這個小鎮發生的事情,就是人類社會的一個縮影,可以說是一種慣性的東西。歐洲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和女巫審判讓多少無辜的人被殺害;最理性的德國人發起了猶太大屠殺;非洲的各種滅族運動;中國的文革無不是《狩獵》的放大版。你會發現,歷史總是在重復循環,人類苦心建立的法律和道德有時候是多么的無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多么的脆弱。
一個小小的謠言,瞬間將整個小鎮拖入了人性的無序與暴動里。昨天還是鐵打的好兄弟,溫文爾雅的好同事,友善的好鄰居,今天全部成了兇惡的迫害狂。
這是一個寒冷徹骨的故事,就像北歐的冬天一樣,我們會發現,我們完全活在他人的眼中和口中,毀滅的能量就像寒氣一樣潛伏在四周寂靜的群體里,隨時可能因為任何一點微弱的蝴蝶效應而變成摧枯拉朽的能量。
人之初,性本惡
基督教一直想盡辦法要毀滅人欲和凈化人的靈魂,因為人與生俱來就是有原罪的,“人之初,性本惡”。人類的歷史在漫長的生物演化歷程中不過短短一剎那,人性里依然保存著原始的野獸的本能:古老的大陸上,為了生存,越具有競爭能力,越殘忍的生物,往往越能占據食物鏈的高端。
懷疑、破壞、逾矩這些潛在的因子一直存在于人性深處,平時被道德和倫理所掩蓋。但是,潛意識里,我們都會受到它們的控制和影響。
小卡拉因為看到哥哥的色情圖片,未涉人世的她就知道可以用這個來報復盧卡斯對自己愛的冷漠回應。童言無忌,她顯然無法意識到這句話的后果和分量是什么,只是出于最簡單的“報復”的本能而已。
其實,說起來,孩子算社會中的特殊的弱勢群體,他們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不成熟,保護自我的能力薄弱,所以一旦發生疑似侵犯兒童的事,社會群體總是會毫無保留地站在孩子的這一端而群起攻之,但是當這種社會性的毫無保留被曲解和誤用的時候,孩子就由天使變成了魔鬼。孩子尚未健全的人格和辨識力讓社會常規、合理的解決途徑在此無路可通,于是他們的話往往帶來巨大的破壞性。
盧卡斯的生活被一兩句近似胡話的童囈毀滅,但毀滅過程中最大的破壞力并不是由孩子直接帶來的,而是由社會群體的排斥和異化帶來的,人畢竟還是群居動物,當一個人被孤立和異化的時候,這種隔閡帶來的傷害是巨大的,更何況這種排斥和有意的異化是冤屈的。
試著把自己置身于盧卡斯近鄰的境地中,對于我們這樣的成年人來說,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兩個命題可選:1、孩子們都是天真無邪不會撒謊的;2、孩子們都想象力豐富,經常胡說八道。請問,你覺得哪個是對的。在沒有任何前提的情況下,似乎都似是而非。而成年人總是容易陷入經驗主義、觀念預設、自以為是的偏見里。所有人都會傾向于相信盧卡斯是有罪的,因為一個婚姻失敗的男人、獨居、和孩子關系密切,所有這些元素看起來都那么可疑,你能看到骯臟,因為你的內心本身就不純潔,所以順著錯誤的推理,就越來越覺得自己正確。
我們想要相信什么,就只能看見什么。這是大多數人的內心和行為寫照。而對每一個人都是天然趨向惡習的特性來說,很多事情,都容易被人往邪惡的方向聯想。盧卡斯的遭遇,就像古代疑人偷斧的寓言故事。出于天性,我們總是容易假定一個好人是壞人,然后就能從他身上找出一大堆疑點和證據來支持自己的觀點,最后把一個好人真的當成了壞人。
平時的秩序將這種內心深處的惡壓抑了,它們就只能在腦海里徘徊,但是一旦找到宣泄的機會和借口,這種人性的惡便會如洪水一樣涌出來吞噬一切。
古代的機制是道德機制,所有的制度和文化設計都是以抑制人性為出發點的,以高壓的姿態來防止倫理崩潰。現代鼓勵自由,所以,一切變得不可控和難以預測了。我們常被新聞里的奇談怪論嚇倒,整個社會的道德都潰敗了,生活優越的孩子會在網上買槍然后拿去學校對同學掃射,有人吃掉了自己的親人,從小教養良好的富家孩子暗地里成了變態狂……
犯罪并不一定是被生活所迫,很多情況下,我們天性里的惡在驅使著我們,仇恨、貧困、富裕、舒坦都會成為誘發惡的動因。盧卡斯面臨的失序的境地是無法挽回的。即使最終的握手和笑容,也無法抹去背后的深深裂痕,那一記冷槍,更說明了這無名的恨和惡意已經成了既定事實,人們已經不再關心究竟盧卡斯有沒有罪,而只是想懲罰他以滿足自己內心深處的惡的欲望。
輿論的暴力
世界正在變得復雜,而人在變得淺薄,信息時代的到來,每個人都被信息淹沒,很少有人去思索信息背后的意義是什么,價值觀是什么。各種片面的“真相”引人誤入歧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脆弱而缺乏信任了。
盧卡斯幾十年的好友,因為一句孩童的戲言就徹底瘋狂。學校的老師,同床共枕的戀人,自己朝夕相伴的孩子們,都因為流言而變得疑神疑鬼和充滿懷疑。“童言無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在一個鼓勵言論自由的時代,人們不再為自己的言論負責,于是輿論就成了發泄心中暴力因子的最佳途徑。
心中的恨意不能終結壓抑,而行動則會背負風險,輿論于是成了成本最小也最痛快的方式。一件小事可能因為流言而變成惡行,謠言在流傳的過程中會一道又一道地承接傳遞者內心深處的惡意。
盧卡斯的莫名之災讓我們看到了輿論的暴力是如何幾何級數增長爆發而帶來巨大毀滅能量的。墻倒眾人推,混在人群里搭便車來發泄惡意幾乎是每一個人的本能——沒有任何人會因為此來懲罰和指責你。
導演出色的敘事張力,就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平靜安詳的小鎮如何演變成迫害的聚集地的。卡拉的父親從這個巨大的危機中醒悟過來的時候,終于由衷感嘆,世界是多么的險惡,關鍵時刻,我們只有互相扶持鼓勵,才能熬過難關,而自己恰恰成了迫害自己至交的兇手。
無處不在的兇手
一年以后,事情漸漸平息,盧卡斯重新融入了小鎮的生活,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平和,人人都禮貌地微笑著祝福盧卡斯的兒子獲得狩獵資格,完成成人儀式。
但是樹林里的獨自狩獵,暗處的冷槍差點要了盧卡斯的命,此時你才發現,小鎮上空的惡意并未消散,人們都是如此的虛偽。
誰是兇手?影片沒有交代。但是導演安排了諸多曖昧的細節,讓我們看到了每一個人都有這動機和可能性:是的,惡意無處不在。
盧卡斯兒子的教父——這個在盧卡斯落難之時,唯一能夠認定事實真相的人,這個住在豪宅里,衣食無憂的富人,當然會比其他人更加有眼光和識時務。但是,他也許也是最為虛偽和狡猾的。盧卡斯陷入絕境,他并未站出來支撐盧卡斯渡過難關,只是說一些溫暖的話來調和氛圍罷了,幾乎沒有任何的實際行動。圣誕平安夜,盧卡斯一個人在饑餓與傷痛中蜷縮在黑暗里,導演專門給了一個十分耐人尋味的鏡頭——灑滿燭光的溫馨的豪宅里,教父與一大群朋友正在歡快地宴飲——或者說他總是在宴飲和招待其他人,八面玲瓏,但是卻從未邀請過已經被眾人打倒的盧卡斯和他的兒子。他內心里,并不關心自己的教子或者自己的朋友。
卡拉的哥哥——這個教壞妹妹的年輕人,一直沒有和盧卡斯一家正面沖突過,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對幼小妹妹的不良影響,但是也深愛著自己的妹妹。下雪的時候,卡拉歡快極了,而哥哥看著年幼的妹妹卻流下了淚水——他從自己的出發點去推斷這風波,早已認定自己的妹妹的確被好色變態的盧卡斯給玷污了。
其余的那些女人,愚蠢而野蠻,每一個人身上,都烙印著惡劣的品性。道德家幼兒園園長熱衷傳播流言,每一個妻子幾乎教唆自己的丈夫去收拾變態狂盧卡斯。同床的戀人被趕出家門之后懷恨在心……人們是多么的不友善啊。
兇手是誰,是每一個人。這讓人想到了阿加莎的一部推理名作《東方列車謀殺案》,每一個想要制裁惡徒的人都自發地參與了迫害而變成了一個非常離奇的案件。在《狩獵》里,一切顛倒了,每一個人都自發獨立地成為了迫害好人的兇徒,他們把自己埋在其他人的群體深處,讓惡意隨時蔓延。
責任編輯: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