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80、90后這兩代人的父親走向道歉的前臺,道路依然很漫長。這似乎更凸顯出劉伯勤此次道歉的價值來
大概三年前的夏天,家里人告訴了我一件這樣的事情:一位中年女子經過多方打聽,不辭勞苦,終于找到了我家的聯(lián)系方式,給父親打來一個電話,聲言要登門前來替她死去的父親贖罪。
那個舉國狂躁的年代里,她父親曾是文革時的村支書。事情其實很簡單,被劃為黑五類的奶奶,因為這個身份沒少挨她父親的批斗。戴高帽游行,開會批斗,這些永無歇止的折騰,直到1974年以她的死亡告終。少年時期的父親無數(shù)次目睹自己母親被推上臺,脖子上掛著那塊寫有牛鬼蛇神字樣的木牌,耷拉著頭,向人民交代自己的罪行。即便是她身患嚴重哮喘,這種恥辱的批斗方式依然沒有結束。
祖母的恥辱的經歷深深刻在父親的心中。他親眼目睹了那個曾經呼風喚雨的人從云霄之上,慢慢跌落,走下神壇,成為一個大他幾輪的老農夫。直到他死,他也沒有表示過一絲半點的懺悔。或許在他心中,壓根就不存在什么道歉、懺悔的說法。他不過那個舉國狂躁的年代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縮影而已。若干年后,沒人會再記起這些。大家關心的是,誰家的子女年末從廣東打工回家掙了錢蓋了房,誰家的子女考上了重點大學,誰家的又賭博偷盜了……時間過得真快,短短四十年,足以翻開很多頁,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在這個素以健忘的國家面前,祖母的悲劇隨著時間的河流遠去了。
父親謝絕了她的登門造訪,但是接受了她的道歉。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對于這段令他刻骨銘心的恥辱記憶,他不愿意再去回憶和面對。將一切掩埋在內心深處和歷史的廢墟中,對這位受害者家屬而言,顯得更人道些。而耐人尋味的,她之所以選擇道歉,原因則是因為她們家族接二連三的變故——她迷信地認為是他父親當年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現(xiàn)在到了報應的時候。她變得恐慌起來,于是開始了替父贖罪之路。
前不久,網絡上爆出退休前任濟南市文化局文物處處長的61歲大爺劉伯勤,在報上登了道歉廣告,向在“文革”中受到自己批斗、抄家和騷擾的眾多師生、鄰里道歉。這位當年的紅衛(wèi)兵說:“垂老之年沉痛反思,雖有“文革”大環(huán)境裹挾之因,個人作惡之責,亦不可泯。”這位昔日的紅衛(wèi)兵道歉廣告,在網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我尊敬任何能勇敢站出來懺悔、道歉的人。不管那個人曾經犯過多么大的罪,能挺身而出勇于承認自己的過錯,且是在主動的情況下,已經難能可貴了。很大一部分紅衛(wèi)兵至今之所以緘默著,其借口和理由,不就是“大環(huán)境裹挾之因”么?劉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意識到“個人作惡之責,亦不可泯”,這才是一位真正的懺悔者。
社會人類學家尼迪克特曾在《菊與刀》中,將德國和日本在二戰(zhàn)后懺悔態(tài)度上的差別做出過對比,她歸結于這是基督教“罪過文化”和儒家的“恥辱文化”的區(qū)別。在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中,教義的約束力幾乎為零。而能阻止作惡的,僅僅是依靠自己的道德標桿。所以尼迪克特總結:“在用羞恥作為懲罰手段的社會中,人民會對自己曾經的行為感到懊惱,但并無罪過感。對于一個只有羞恥感而無罪過感的人來說,只要他所做的壞事不為人知,他就不必為此煩惱,就他而言,懺悔只不過是自找麻煩而已。”
要讓80、90后這兩代人的父親走向道歉的前臺,道路依然很漫長。很多人已經將這段“羞恥”選擇性地遺忘了,主動道歉只不過自取其辱。而這似乎更凸顯出劉伯勤此次道歉的價值來。那些曾遭紅衛(wèi)兵羞辱折磨的受害者,大多已入古稀和耄耋之年。那些早已為人父為人妻的紅衛(wèi)兵們,又能否站在昔日的老師長者面前,彎腰說聲對不起呢?也該給年輕的下一代做個榜樣了,否則歷史總會重演。
鄭小驢
作家,《文學界》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