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12月我回臺配合新書《叛逆柏林》的宣傳活動,住進高中同學J位于淡水的公寓,開始了將近兩個月的臺北短居。這座我思念的城市冬雨潑賴,大選拜票高分貝轟炸,我穿著發霉的皮鞋在城市里奔波,不禁質疑自己的思念。但每當饑腸轆轆,我馬上又愛上這座城,無論我身處哪個角落,都可以找到散發香味、冒著白煙的小吃攤,一碗淋上鹵汁或者麻醬的干面,配上貢丸湯跟燙青菜,那滴滴答答的雨聲就變成了美食交響樂,摩托車揚起的煙塵都是辛辣的胡椒粉。
我愛在攤子吃食購物,駝背的老伯親手現榨柳丁汁;戴假睫毛化濃妝的少女嗲聲央求我買下手機保護殼;缺牙的中年男子跟我保證一百塊的領帶價值八千,他們都有很多故事,我只能在短暫的交易時刻里猜測攤位后的人生。有一次,我與朋友在鬧區的流動攤點買水果,巡邏警察突然出現,所有攤販快速飛奔,我們當時已經拿到水果,正要付錢,攤主是個中年婦女,她快速地說:“啊我們前面7-11轉進去那條巷子里的西裝店前面見。”隨即消失在人群里。我們一路吃著浸過糖水的水果,依約找到了躲在巷子里的攤主。她看到我們,一臉驚訝地說:“啊你們真的來了!”原來,大部分的人都會選擇失約。老板娘的手握住我的手臂,一臉感激地說:“來來來,啊這包蓮霧送你們。”又有一次,我在中和某巷口吃麻油雞,老板的破音響里,竟然反復放著雷光夏的《原諒》,歌詞在風雨中不斷重復:“我卻原諒了你,像海洋原諒了魚。”風起,雨滴被逼進攤上的熱雞湯,桃紅餐巾紙掙脫桌面漫天飛舞,裝滿雞骨頭的垃圾桶撲倒在地,日光燈突然熄滅了。但老板沒動,風來雨來雞骨飛,他就只是站著,專注聽著《原諒》。
于是當J問我可否在淡水幫他擺攤賣花,我馬上答應,叨擾老同學將近兩個月,總要有點回饋。此外,我對擺攤有著浪漫的幻想。我在柏林的跳蚤市場擺過攤,和兩位朋友合租了一個要價50歐元的攤位,各自把家里想出清的物件隨意貼上標價,不以賺錢為目的,主要是希望對我已經失去意義的物件,能透過小額的交易,找到新的主人。當天賣掉了許多從臺灣帶去的書籍、CD與花襯衫,仿佛我從臺灣帶來的舊人生,都在柏林的跳蚤市場被陌生人買走了。舊的我在異國被肢解買賣,我有一種嶄新的奇異感受。
J跟我都來自彰化鄉下,他手巧心細,對花藝有濃厚興趣。他從彰化田尾批了蘭花、菜頭、銀柳,搶進過年前的淡水英專路早市。一大早,我們把花擺上攤位,用呵欠為菜頭澆水。總是繁忙的英專路,一大早更是壅塞,婆婆媽媽們出門買年貨,摩托車、汽車川流,布滿煙塵的空氣中有紫米飯團、大腸面線的味道。我們把噴上紅漆金粉的菜頭裝進竹籃里,貼上喜氣的紅貼紙,等待客人上門。J去隔壁攤買早餐,我就站在攤后招攬客人。很快地,我就體驗到了真正的擺攤人生,原來,這是負面語言的攻防戰。
“菜頭這么丑也賣一百喔?”“蘭花多少?這么貴!三百?我在竹圍看到的才一百五。”“你們家蘭花不是很好看哩,三百?一百我就買兩盆。”“三百?是一盆還是一打?”“喔,跟你們買花,我可以買兩天菜全家吃。”
婆婆媽媽們丟出這些語言小炮,通常攤主會一一拆招,讓購買的火花在你情我愿里迅速燃燒。但我無法招架這些小炮,差點沒說出:“嫌丑不要買啊,還摸半天!”J回來后,發揮他做生意的口才,與顧客們斗個小嘴,開個小玩笑,給點小便宜,于是賓主盡歡,攤上的花迅速減少。
一整天,腳上的肌肉在褲子里哭喊,尿意被意志鎖住,口干胃空還是得繼續叫賣。突然,我就想到了我的母親。
我對母親的最初記憶,是削甘蔗。當時我們住在彰化永靖鄉果菜市場旁的房子里,全家十一口張嘴要吃,于是全家大動員掙錢,除了家庭代工之外,我母親就在門口擺攤賣甘蔗。果菜市場在沒落之前,交易活躍,每天都有許多外地人來去,生津解渴的甘蔗就成了夏天的熱銷品。我腦中夾層里有這么一個畫面:頭發蓬松的母親,穿著碎花裙,一腳跨在板凳上,削著甘蔗。甘蔗皮頑固,不用力甘蔗很難見白。甘蔗刀不若一般刀具,木制的柄貼合手心,刀片長方,中間長條挖空,銳利的刀鋒就在中空處,好讓削者使力,替甘蔗褪衣。我當時大約三四歲,趁母親與客人結賬時,拿起甘蔗刀就想試試,當然馬上遭到母親的怒叱。這記憶夾層里,我記得的母親容顏,是疲憊操勞,烈日下跟客人陪笑道謝的風霜臉龐。
J問:“柏林有攤販嗎?應該沒有吧?”
德國對食品安全規定很嚴格,開餐廳必須符合許多規定,否則勒令關門,更何況是擺攤。但在柏林,在人潮聚集的地方很容易遇見一群在街頭賣著烤香腸(Bratwurst)的流動一人攤點“燒烤行走者”(Grillwalker)。這種一人攤位的特色在于他們的裝備:背上背著燃料桶,前面則是烤架,燃料桶上延伸一根可接雨傘或者旗幟的桿子,販賣者站著烤香腸,顧客上門就選根烤好的香腸,用白面包夾住,淋上芥末或者番茄醬,要價只要1.2歐元。要成為這樣的香腸攤販,必須先花一百歐元取得販賣執照,才可在指定的地區販賣香腸。
天氣溫暖時,賣香腸者長時間背著好幾公斤的烤架,需要充沛的體力。當氣溫降到零下15度,販賣者就必須各憑意志,看誰撐得久了。我在亞歷山大廣場跟一位“燒烤行走者”買香腸,他說夏天有時候每天可以賣掉200條香腸,根本來不及烤,但是冬天游客少,生意就很難做。他說德文有濃濃的外國腔,面對嚴峻的冬天,他就是繼續賣繼續站,因為家里有老婆孩子啊。我付了錢,香酥的香腸撞上零下15度,極速冰凍。我趕緊咬一口,回頭跟他大喊一聲:“好吃!”他笑著回應,笑聲在冷空氣里特別清脆響亮。我可以馬上趕回家窩在暖氣旁,他還要在冰凍的廣場上站多久呢?
花販、削甘蔗的母者、聽《原諒》的麻油雞老板、賣水果的婦女、燒烤行走者,都是勞動者。他們在巷口、鬧區、家門口,任何可以交易的地點,違法或合法,等待經過的陌生人停駐。甘蔗皮削下,旁邊的調皮小孩有了晚餐;香腸淋上黃芥末,口袋里的零錢聲響更壯大。
是的,我很驕傲地說,我是攤販養大的。
(選自臺灣《文訊》雜志2012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