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人生

師大校本部背后，有條安靜的長巷，為了搜集陳慧坤老師的傳記資料，我前來拜訪師母。

老師去了美國，在他的孩子繼平家中暫住，偶爾出去寫生。所以，此刻只有師母一人在家，這正是大好機會，我想先請師母說一說對老師個性的看法。

我們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錄音機的按鈕剛剛按了下去，師母回答的第一句竟然是：

“他的脾氣是很偏激的！”

語氣很重，很認真，這倒有點出乎意料之外。我總以為，平日滿面笑容的師母，對老師的評語應該會稍微溫和一點才對。

然后，師母又接著說：

“還很孤獨，不隨和。怎么說呢？好像是缺乏安全感。這個，我覺得是他小時候的環境所造成的。”

可是，對我們這些學生來說，老師給我們的印象剛好相反。

三十多年之前，老師站在素描教室門口，給我們的第一印象雖然頗為嚴厲，不過，只要稍有接觸，就能感覺到他其實面冷心熱，對我們又溫和又縱容，并且恨不得把關于繪畫的一切心得，都全部源源本本地說給我們聽。

每年三月美術節的化裝晚會上，老師的打扮比誰都放得開，有時是穿著衛生褲的拿破侖，有時是滿頭羽毛的印第安酋長，又唱又跳，興致比誰都高。這樣溫厚熱情的一位長者，怎么在師母眼中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是不是只有結褵五十多年的伴侶，才能夠真正碰觸到一顆脆弱而無助的心？

老師十二歲失怙，十四歲喪母，跟隨著年邁病弱的祖母度日。父母雙亡，已經是人間絕境，而周圍的親友中，還有人要落井下石。

師母說，在那幾年中，有時候原本只是同輩少年間沒有什么心機的爭執，想不到往往會有對方的父母突然介入，指著他說：

“你這無父無母的野孩子，還不趕快……”

接下來的任何指責其實都沒什么意義，這樣的第一句話，已經足夠傷透一個少年的心了，即使自己是站在有理的上風，依然像是被打敗了一樣，無言以對。

哥哥遠在外地求學，弟弟年幼，祖母又那么衰老，這個少年非常明白自己的孤立無援。即使是這么大一個家族，眼前站著辱罵他的，就是家族中的一員，應該可以依恃的“親戚”都這樣對待自己，何處還能尋找到真正安全溫暖的依靠？

只好努力讓自己堅強起來。

這種堅強持續下來之后，在繪畫上逐漸造就了一種令人敬佩的特質。然而，在真實生活里，有時候恐怕不免傷人又傷己吧？

“是啊！很多時候，都是我在打圓場，希望一切能夠得到比較平和的結果。為這個，我只好常常勸他，不過，這么多年的脾氣，不是容易改的。你們老師就是說話太直。”

白發童顏的師母此時微微地笑了起來，那笑容中含有許多無奈與寬容。我問師母，老師對她，會有不愉快或者發脾氣的時候嗎？

“那倒也不會。有時候他聲音稍微大了一點，我就會對他說：‘當年可是你求著我來你們家的哦！’你們老師就不敢再說話了。”

當年，是超過半個世紀以前的事。

那年春天，師母剛剛二十五歲，而老師三十七歲。對如今的女子來說，二十五歲談婚嫁還算太早。

“不過，在那個時代，我算是年紀大的小姐了！周圍的朋友同事早都嫁了。我二十歲開始做事，在員林教小學，工作環境很愉快，我想，就算是不結婚，也沒什么不好。”

但是，還是有熱心的朋友作媒，替她介紹了這樣一位對象。學歷很高，是從日本的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回來的藝術家，在臺中的中學教書。當時，能夠在中學教書的臺灣人可說是少之又少，這樣的資歷令人羨慕。不過，也有為難的地方，這位藝術家已經經歷了兩次喪妻之痛，第一位妻子留下的女兒當年也有十二歲了。

二十五歲的小學老師莊金枝，到這天為止，還沒遇到過一個真正讓她傾心相許的人，感情生活像是一張柔軟雪白全新的宣紙鋪在畫桌上。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奢望，不過，既然朋友熱心，只好勉強應允，約好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讓這位陌生的男子到她的學校來見個面，談談話。

在二十五歲春天的那個早上，莊金枝老師剛好擔任值日的工作，校園空空的，辦公室里卻還流連著幾位同事。也許他們是真的有事，也許是聽說了有這么回事，就帶著幾分好奇和她一起等待著。

校門口外的馬路上就是公車站牌，一輛公共汽車停住，門開之后，只下來一位乘客，然后車子就開走了，這位乘客正筆直地朝著學校走了過來。

是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越走越近，膚色微黑，然而眉目清朗，身穿一套熨得筆挺的白色文官制服，越走越近，一直朝著呆站在辦公室門口的莊金枝老師走了過來。

“真是緣投啊！”

五十多年之后，白發已如霜的師母在向我重述當時那一瞬間的感覺之時，仍然忍不住大聲地說出這句贊嘆的話來，一面自己又覺得好笑。好像半個世紀之前，那個春天的早上，年輕的女老師芳心中的激蕩還在，那是一種用蘸飽了墨汁的羊毫筆，在宣紙上大筆揮毫之后又暈染開來的狂喜和快意。

“真是緣投啊！我還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看的人！不過，我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那身文官制服熨燙得太漂亮了的緣故。”

就只是那么一小段從校門口走向辦公室的路，或者是那一整套白色的又干凈又筆挺的文官制服，年輕的女老師就準備要把一生的幸福都交出去了。

不過，當然，她自己當時并不知道。

當時的她，只知道不能請對方走進辦公室，因為那里面有太多雙充滿了好奇的眼睛和耳朵。她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幾步，請他到她的宿舍去坐一坐。

“老師向您求婚了嗎？”

“怎么會？不可以那么快，第一次見面，總要先談談話才行。他倒是很誠懇，向我直言他已經是兩度喪妻的人，現在和女兒住在學校宿舍里，希望我有時間到臺中去看看。”

坐了不到一個鐘頭，老師就站起來，很有禮貌地告辭了。過了幾天，有信到學校來，請師母如果有空，務必考慮到臺中來作客。

師母很認真地考慮了。

“你知道嗎？我其實心里有點害怕。”

師母對我小聲地說：

“我們臺灣有個說法，就是男人如果兩次喪妻，那么娶進來的第三個也會早逝，要到第四個才能平安無事。我當然知道這只是一種毫無根據的說法，可是，心里還是有點害怕。而且，二十五歲的我，也不太知道該要如何去做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的母親。”

不過，二十五歲的莊金枝老師，還是答應了老師的邀約。接到信后的一個星期，她回了一封信，說好在下個周日去臺中拜訪。

“我從員林坐火車到臺中，到了他的宿舍大概快十點鐘了，可是你們老師和女兒兩個人才剛剛起床，屋子里亂七八糟，老師驚訝得不得了，一面拼命收拾，一面問我說怎么沒寫封信來通知？可是，我寄了信啦！”

是郵遞失誤嗎？

“不是。后來才知道，是我寄的信被別人偷走了。”

怎么回事？

看到我疑惑的神情，師母欲言又止，問我：

“這可以說嗎？”

為什么不能說？

原來，二十五歲的女老師，在學校里被另外一位男老師暗戀著，幾次示意，我們嬌小端莊的莊金枝老師毫不理會，全無反應。這位失意的男子大概也聽聞了有人替莊老師作媒的事，可能在那個星期天的早上，也曾經遠遠地觀望過。后來，知道有信寄到學校，然后，又過了幾天，再看見莊老師到郵局去寄信，他就潛隨在后，把那封信從郵局里偷出來了。

然而，偷了一封信出來，又能如何？事情還是在一點一點地往前進行，這位美麗端莊的女子，終于還是坐上了往臺中的火車，向她未來的命運出發了。

有什么能夠攔得住她呢？

“那師母后來是怎么知道的？”

“還是那個男老師自己說出來的。在我嫁給你們老師之前，還沒有離開學校的時候，有一天，在辦公室里，他當著大家的面前說了出來。”

應該算是一種道歉的方式吧。

（這位失意的男老師，現在也應該有八十多歲了。如果還健在，并且也看到了這一小段文字，那么要請老先生原諒。都是我這個好奇的學生惹的事，是我不斷地要求，師母才說出了這段往事的。）

那么，再回頭來看看當年那位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房間的陳老師吧，雖然尷尬無比，卻喜伊人肯親來探訪，事情應該是有希望了！

那個星期天之后，又見了兩三次面，還沒談到正題，突然，自幼依恃的祖母病逝了。

師母還沒拜見過這位老人家。老師趕回老家龍井奔喪，在喪事舉行之前，特意派他哥哥的長子，到員林來邀請師母去參加葬禮。

“你知道，那個時候是戰爭的年代，火車票很不好買，你們老師的侄子只好從龍井鄉下徒步走到員林。好可憐啊！大概是中學生的年齡，就沿著火車路，從龍井、臺中、彰化，這樣一直走，走到員林，走了好久好久！我看這孩子真可憐，實在是累壞了。他代表自己的叔叔，慎重地開口，一心一意想邀我去參加喪禮，可是，我不能去！”

為什么？

“因為，臺灣有個習俗，兩個正在交往中的男女，如果可能論及婚嫁，在這時男方有長輩過世，就在喪禮時將女方請過來，一起出現，辦過喪事之后，就等于妻子，就可以正式在男家住下，不再離開，也不用另外舉行任何結婚儀式了。可是，在那個時候，我心里還一點準備也沒有，所以不肯去。我想，他們大概很失望吧。”

那是一九四三年的六月。

“那師母是什么時候嫁過去的呢？”

“正式去他們家，是這年的十月了。也是我的老校長勸我的，他說可以啦，接受對方的誠意吧。”

真是位仁慈長者，他其實已經知道這位美麗的女老師芳心已許，需要的只是旁觀者的一點鼓勵罷了。

進了陳家家門之后，師母的快樂與積極帶動了一切，所有前面幾十年的悲慘記憶都逐漸被收藏起來，有的進入老師的深心，有的被師母用溫柔的手勢一一化解。

“剛嫁過去的時候，覺得很奇怪，為什么家里沒有你們老師第一位太太的相片。后來才知道是第二位太太在結婚之后，把前面那位的相片都丟了或者撕了。我覺得這樣不好，所以就慢慢整理，補救。把凡是能找到的，不管有沒有破損，都小心地收好，留了下來。”

我們如今才能從這些留下來的老相片里，看到兩位佳人的芳容，這都是因為師母的開闊心胸。

“對我來說，這些都是你們老師的過去，不可以抹煞，但是也不必放在心里。我總覺得，人生的一切都在當下，我是樂觀的人，我所擁有的就是‘現在’。”

于是，樂觀溫暖的女子進入陳老師的生活也進入了他的生命之中，從此再無厄運來干擾，終于可以專心畫畫了。

常常出去寫生，帶著紙張與畫具，一走就是好幾天。

“大概是太放心了，出去之后從來也不會打一通電話回來。那時候，臺中學校的宿舍很大，晚上只有我和曉冏兩個人。我心里好害怕，但是又不敢表現出來，怕曉冏年幼，心里會更慌張。只好力持鎮定，在空曠的屋子和更空曠的院子里靜悄悄地做些家事，自己給自己壯膽。”

不過，老師寫生回來之后，屋子里就熱鬧了。他把畫都擺了起來，不但逐一地向師母解釋，是在哪里寫生的，把握了或者錯失了什么特質等等，還會把旅途上的花費金額，以及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種種細節都一五一十地說給師母聽。

“幾十年都是這樣。出門在外的時候一個電話也不打，回到家以后就一直講一直講。其實我從來并不在意他的花費，但是他還是喜歡說給我聽。”

家里有人在等待著，因而在旅途上遇見什么的時候，便用心記著，好在回去時都與她分享吧。雖然一工作起來，就不得不聚精會神，卻總有一些甜蜜的牽絆偶爾令人分心。

所以，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些東西。

“如果是去野柳，就會從海邊揀些被海浪侵蝕過的大石頭回來，就是送給我的禮物了。有時候是貝殼，有時候是百合花。野柳海邊的山上，到了季節就會開滿了百合花，老師捧著回來，一大束又香又好看！”

那么，老師把花拿給師母的時候，是怎么說的呢？

“他會說：‘啊！現在要獻花了！’”

師母學著老師當年的口氣，然后自己又不禁哈哈地笑了起來。這是生命里愉快而又芬芳的回憶，不過，也有那令人憂急的時刻。

“那年，本來說是要去阿里山的，結果老師臨時改變，就去了玉山。時間過了，還不見他回來，我開始著急，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在什么地方？等他終于回到家，才知道是去了玉山。家里孩子都那么小，繼平才幾個月大，我問你們老師，為什么要改變行程，還去那么不安全的地方？他說很難解釋，人進了山里之后，實在控制不住，心里充滿了想要登上主峰去寫生的欲望，四天三夜，著魔似的一直走，一直畫，要不是擔心家里會惦念，恐怕還想多留幾天哩！”

那年是一九五二年，時當八月盛夏，臺灣最高山巒之間的色彩與光影變幻，恐怕是令藝術家無法抗拒的強烈誘惑吧。老師這次的玉山之行，累積了許多畫稿，也累積了許多心得，可說是對他日后的創作有很重要的啟發。

然而，對于年輕的師母來說，獨自一人，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孩，懷中的嬰兒才在襁褓，那種憂急和焦慮的等待，恐怕也是不能忘記的經驗。

嫁進陳家門之后，師母一肩挑起了所有家事和教育子女的重擔。老師平日回到家來，總是只有繪畫一事盤踞在心，一拿起畫筆就什么都不聞不問了。

然而心里還是知道的，只是從來不知如何啟口。

“你們老師嘴巴不甜啊！”師母笑著說：“從新婚到現在，這么多年，人前人后，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句甜蜜的話，我也習慣了。”

不過，突然想到了什么，師母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她說起最近繼平接了父親去美國住，九十二歲的老畫家大概想念起在家中的妻子了，有天忽然打電話回來給師母，說日本的櫻花盛開時極美，最好在明年春天趁花開的時候，去日本走一走。師母說她一個人不認路，沒有人陪，不想出遠門。老師在電話那端忙不迭地說：

“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師母在向我重述的時候，不禁笑了起來，她說：

“這么多年了，這是你們老師第一次想到要帶我出去看花啊！我知道他大概是想念我了。我的媳婦秀卿那時就在電話旁邊，聽見你們老師這樣對我說話，后來她也告訴我：‘好感動啊！爸爸想媽媽了！’”

不管能不能成行，對于師母來說，老師能夠把邀約的情意說出來，就已經令人欣慰了。

向師母告辭之后，走在安靜的巷道里，眼前好像依然有那樣一幅畫面，兩位結褵了五十多年的夫妻，互相依傍著走在盛開的櫻花之下，白發和淺紫緋紅的花簇互相映照，真實的人生，行到此處，自有一種從容愉悅的幸福。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席慕蓉精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