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寫字

近幾年，幾位大法師特別著意書法，年節時總會見到他們的書法到處張貼，在越來越俗惡的印刷春聯中，特別讓人覺得樸拙的清雅。

是的，樸拙，不管佛光山的星云、法鼓山的圣嚴，還是其他法師，他們的字，都不是訓練有素、技術精到的書法，他們的字之所以受人喜歡，當然無非他們是當代高僧。

大和尚寫的字，對一般人來說，總有幾分招祥納福、消災解厄的“法力”，不管信不信佛，大眾總認為，大和尚寫的字比較能“保平安”。

在生活周遭，常常看到這些大和尚寫的字，免不了心中就浮現許多好奇。

好奇他們為什么要寫書法，寫書法對他們來說，有什么意義。

在書法史上，會寫字的和尚很多，最有名的，應該就是唐朝李白寫詩贊美過的“草書天下稱獨步”的懷素。懷素的《自敘帖》是書法史上難得一見的草書長卷，其成就干余年來無人可以超越。

當然，傳為王羲之第七代子孫的智永禪師，也是書法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真草《千字文》是書法的最佳范本之一，馮武《書法正傳》上說：“智永為羲之七代孫，妙傳家法，為隋唐學書者宗匠。住吳興永欣寺，登樓不下四十余年，積年臨書《干字文》得八百本，江東諸寺，各施一本。所退筆頭，置之竹簏。麓受一石余，而五簏皆滿。取而瘞之，號退筆冢。求書者如市，所居戶限，為之穿穴，乃用鐵葉襄之，人謂之鐵門限。”都是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

晚唐還有一位和尚“高閑上人，可能受到懷素的影響，也喜歡寫草書，可惜寫得并不是很好，但卻因此出現了一篇非常重要的書法論文，那就是韓愈寫的《送高閑上人序》。韓愈在文章中說：“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伎，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簡直把書法可以表現的內容，提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當然也因此可以理解，在古人心中，書法具有多么不可思議的功能。

所有高僧中，我最不明白的，是拋棄了人間所有一切色相執著的弘一大師，不知為什么，他對書法始終未能忘情，所以留下了難以計數的書法作品，讓我們庶幾可以感受到一代高僧的風范。

弘一大師的書法有非常堅實的基礎，他的魏碑寫得非常道地，《張猛龍碑》用筆險峻、結構奇詭的風格，寫得非常透徹，但就是這樣原始、剛烈的字體，竟然被弘一大師轉換成“綿里針”那樣看似柔若無骨、實則勁道內蓄的風格。

比較起來，星云大師寫的字，就更“素人”一些，或者更可以干脆說星云的字，就是素人書法。

當然，如H87ZXIu6KwBzg9FpiuTHxA==果星云不是大師，而只是普通的和尚，或許他寫的字不會有這么多人關注，如果他不是信眾滿天下的佛光山開山者，他的書法也不可能這樣在世界各國到處巡回展。

很多人說他們看到星云寫字，如何如何感動，我想，感動的原因，也可能因為他是大和尚。

如果換作別的和尚寫字，或許給人的感動就不會那么多。

這就是宗教的力量，就算是再平常的一句話，從大和尚嘴里說出，也似乎特別有道理。

我看星云大師寫字，也的確有些感動，感動的當然不是他寫的字有多好，也不是他寫的句子有多么啟發人心，更不是因為他是大師，所以就感動。

我感動的是，星云大師對寫字這件事的執著，他寫得好不好，有沒有書法價值，他應該有自知之明的。然而，他還是繼續在寫，而且默許他的徒子徒孫們，這么大力宣傳他的書法。我個人的猜測是，對星云來說，書法是一條與大眾結緣的大道，透過書法，他可以和許多從未謀面的信眾對話。

那是一種沉默的心靈溝通，透過書法的線條、結構與文字意涵，讓看字的人專心注視書法，深思文字的內涵，而忘卻俗塵、沉淀心靈。這是宗教的力量，也是書法的力量。

書法是所有藝術中，最容易體現“當下即是”的，下筆不能悔改、只能前進，一如時間的永不停止。因為眼睛不好，所以星云大師寫字必須一氣呵成，不能半途停頓，否則沒辦法掌握字形結構和位置，只能一筆而下，一筆完成，所以號稱“一筆書”。

不過，在《星云大師一筆書》專刊上，有一段醒目的“編按”：“星云大師罹患糖尿病四十余年，致近年視力模糊，但依舊揮毫不輟，并憑借‘心眼’和‘法眼’齊用，成就獨門‘一筆字’書法絕學”。

從專業角度，坦白說，我對這樣的編按并不認同，覺得實在過譽。星云大師的成就、地位已經夠崇高，不需要、也沒有必要這種過度的贊美。

過譽還無所謂，主要是會誤導人們對書法的正確認識。

因為就書寫的技術來說，所謂“一筆書”，其實只是很自然的寫字方式。

受到錯誤的楷書寫法的影響，很多人認為，寫毛筆字就應該是一筆一畫地寫，刻意描繪一筆一畫的形狀，然后搭架組織起來，成為一個字，他們這樣認為，也這樣寫。這樣寫字，可能好看，但沒有味道，因為字不是這樣寫的，字是要一個字一個字寫，甚至是一句一句寫的。

古人用毛筆寫字，無論寫信、寫草稿、寫文稿，甚至寫給皇帝的奏折、店家做生意的賬本，當然都是一句一句寫的，古人寫書法，很少是現代人寫楷書那樣，一筆一畫，寫一個字要花三分鐘那樣寫字的。

所以對熟悉毛筆正確使用方式的人而言，所謂“一筆字”實在不能算是什么獨特的功夫，更不需要什么心眼與法眼。

當然也可以說心眼與法眼，也的確是，當你“用心”以有“法度”的技術去寫書法，那么，時時刻刻都會用到心眼與法眼。但我寧愿把心眼與法眼，換成比較平常的名詞，用心眼與法眼這樣的形容詞，再搭配星云大師的身份，很容易讓人感到玄秘神奇，但我覺得這樣反而不好。《金剛經》所謂“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平實談論星云大師的書法，才是最好的方式。

星云大師寫字的一筆而成，其實是不得不然的結果。

因為視力模糊，所以只能一筆而成，因為在筆畫的行進過程中，字形隨之出現，筆畫有長短、字形有結構，一旦停下來，因為看不清楚，所以不知道上一筆的準確位置在哪里，下一筆就無從寫起，所以只能一氣呵成，一筆寫完。而這樣寫字，恰恰好合乎了寫字的基本要求。不刻意求道。反而技進于道。這才是讓我感動的地方。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提倡“書法要回歸寫字”這個基本功能的態度，因為我相信，透過毛筆這個需要高度專注才能掌握的書寫工具，專注在寫字、表達文意的原始基礎上，可以喚醒被高科技文明催眠的人們，內心許多已經迷失的感性與思維。

在星云大師的書法中，我看到的，就是這種非常樸素的寫字。

因為樸素，因為筆不停歇，親身書寫的過程，可以見字如見人，有了書法文字的意義和內涵，更可以見字如見法。所以星云大師的字，確實值得一觀。